他敛去了笑容,看着炽月的脸,又觉得不忍心动怒,何况,他也没有立场动怒。
朱锦恒憋着一口气,与炽月闲话家常,问了些追捕朱蔺途中的琐事,又赞赏他年少英勇,还旁敲侧击地打探他与玳王相处得如何。
炽月不热情,也不倨傲,始终是有问有答,问一句才答一句,既不会把明昕帝晾在一边,也不会主动迎合他的话题,始终都是一副「你问完了我就告退」的态度,不冷不热地,让朱锦恒更加恼火。
他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做出有失体统的举动,炽月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举目无亲的孩子了,他身分尊贵,地位特殊,可以疏远,却不能轻慢,想占他的便宜怕是难如登天了。
朱锦恒舍不得疏远他,毕竟他的容貌依然让自己心猿意马,就算不能一亲芳泽,拉拢拉拢总是好的。
「朕的三弟性子温吞,想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朱锦恒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纯粹是没话找话说。
炽月想起那个一根筋的朱锦纹,不由得摇头轻笑,心想玳王殿下只怕是把一家子的老实都揽了过来,唯独没从兄弟手里分得几分精明。
「叛党既然潜入敝国境内,便是小王分内之事。」炽月一本正经地回答,「何况玳王性子温和,再好相处不过,我不觉得有什么麻烦。」
朱锦恒眉头一皱,只觉一股酸意直冲脑门。
他没漏看炽月唇角的笑容,虽然轻浅,却是发自内心,就像一点小小的火光,让那张冷漠的脸闪过一丝暖意。
难道他对三弟……这怎么可以!?
朱锦恒差一点拍案而起,不敢相信这个拒人千里之外的人会与自己那个缺心眼的弟弟有什么纠葛,更不敢相信仅仅只是猜测就已经让他心烦意乱,几乎当场失态。
这对九五之尊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朱锦恒不悦地瞪着炽月,不愿意承认那些尘封的记忆悉数被唤醒,而自己依然对他念念不忘。
炽月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心中冷笑一声。
人前英明神武、勤政爱民的帝王,人后,不过是个江山美人都不想放过、恨不得揽尽天下痴心的薄情男子罢了!
何必做出这么一副责难的表情?他可不觉得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羁绊可以让明昕帝摆出一张醋意横生的脸。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炽月起身告退,朱锦恒眉头皱得更紧,手指轻弹着桌面,一言不发,气氛霎时僵了下来,立在一边的宫女们屏着呼吸,连头也不敢抬。
幸好这时有人解围,只听见大太监宝瑞尖细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启禀陛下,玳王朱锦纹求见!」
朱锦恒意味深长地看了炽月一眼,随即移开视线,没好气地说:「宣!」
玳王有点懵,一进来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宾主二人都冷着脸,皇兄更是一副恨不得吃了自己的表情。
难道他来的不是时候?朱锦纹暗叫一声糟,硬着头皮上前行礼,然后缩着脖子站到一边,祈求上天让皇兄忘了自己的存在。
他这副模样,让朱锦恒理解成作贼心虚,更没好气了,板起尊脸把他训斥了一番,训得玳王冷汗涔涔,眼角余光频频往炽月那边瞥,一脸好奇地想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以致于他这个不太讲理的皇兄把气撒到他身上。
我怎么知道哪句话逆了他的龙鳞?炽月端起茶杯,借着品茶的动作给了朱锦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他们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眉目传情,真是胆大包天!
朱锦恒掩口低咳,借以平复胸中翻腾的火气,凌厉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看得朱锦纹头皮发麻,炽月却自顾自地低头喝茶,不紧不慢,面无表情,一副置身事外的悠闲相。
明昕帝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也意识到三弟无辜地承受了自己的迁怒,他决定压下急躁的心情,从长计议,于是放缓声调安抚了几句,又下旨在宫中设宴款待怀宁王,便让他们告退了。
从晨曦宫出来,朱锦纹擦了一把冷汗,小声问:「你又得罪他了?」
「又?」炽月在灿烂的阳光下眯起眼睛,眸中有一闪而过的促狭,「你似乎很习惯当他的出气筒。」
朱锦纹抓抓脑袋,神情有些困惑,道:「皇兄平时还是很温和的,就是有时候……不太好相处。」尤其是他被踩了痛脚却不好发作的时候,以及明明很想拈花惹草却必须装正人君子的时候。
炽月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辛苦。」
朱锦纹被他拍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对着他的背影扬声问:「喂!晚上的酒宴我派人去接你,别到处跑!」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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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月本不欲多逗留,只想交了差赶紧走人,对于明昕帝的明示暗示一律打太极蒙混过去,反正他身分在此,要走也没人能强留。
留得越久,就越容易生出是非,何况这个曾经留给他不少屈辱记忆的地方,本来就没有旧地重游的意义,那个亲手斩断了他少年时的懵懂情愫、如今却想鸳梦重温的人,更是没有多看一眼的必要。
在晨曦宫时朱锦恒的眼神他再明白不过,如同七年前一样,跃动着咄咄逼人的征服欲和占有欲,一再地提醒他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
人啊,一旦起了贪念,就如燎原的野火一般,愈烧愈烈,直到吞噬所有,耗尽心机,去攫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今晚的酒宴,不知道那个荒唐的家伙又会耍什么花招。
炽月在城中的别馆休憩了一下,待到华灯初上,宫里来人恭请怀宁王赴宴。
他整了下衣冠,步上车辇,听着车轮碾过石板地的声音,开始闭目养神。
不管朱锦恒打的什么主意,今晚排场摆得很大,满朝文武重臣、皇亲国戚齐聚管律宫,翘首以待,窃窃私语,谈论着那个让皇帝陛下如此器重的怀宁王。
这样的阵仗,让炽月想安安分分当背景的打算完全泡汤了,而他这样的人,也注定无法被人忽视,当他踏入管律宫正殿的时候,偌大的宫殿霎时鸦雀无声,连奏乐的伶人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众人瞠目结舌、不约而同地看着那个让满殿灯火都黯淡下来的人。
世间竟有这样的男子,绝美不似凡品,素衣朱绣,不掩灼灼之华,佩玉将将,不乱从容之态,气定神闲,仪态翩翩,即使只是站在那里,便如烈日骄阳一般光芒耀眼,即使是站在至尊至贵的一国之君面前,也没有丝毫谦卑怯懦之色,反而挑衅般淡然一笑,如日月争辉,光华更盛。
满座见多识广的王公贵族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就有人直着眼睛喃喃低语道:「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
在一片寂静中,这声音异常清晰,朱锦恒听见了,炽月也听见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扫过去一眼,一个是愠怒,一个则带着露骨的嘲讽。
「众卿,这便是单骑斩杀叛徒、救回太子的怀宁王。」朱锦恒面带微笑,亲自起身迎接,执起炽月的手,阻止了对方行礼的动作,「怀宁王不必多礼,快快入座,你赴宴来迟,朕可要罚你三杯!」
炽月眉眼含笑,语调清朗温和:「小王惶恐,任凭陛下处置。」
朱锦恒心里一动,只觉得胸口一阵热流涌上,激得他又开始想入非非。
这样的美人,如果真能任凭他处置,那该是件多么销魂的事啊……
亲自引炽月入席,安排他坐在自己的右手边,明昕帝目光湛然,向殿中扫视了一圈,霎时如风行草偃,人人头皮一麻,赶紧规规矩矩地坐回去,伶人也重新开始奏乐,曲调更加缠绵多情。
夜宴开始,玉盘珍馐美,金樽琥珀光,美丽的舞女们身着锦衣,手持铃鼓,在中间翩翩起舞,席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朱锦恒毫不含糊,真的罚了炽月三大杯酒,炽月皱皱眉,这种场合实在不好发作,只好捏着鼻子灌下去,席间的酒甘醇浓烈,三杯酒下肚,炽月腮边泛起淡淡的红晕,给他冷漠的面容渲染出几分温柔之色。
朱锦恒心满意足地看着他,拊掌笑道:「我有嘉宾,中心好之。钟鼓既设,一朝酬之!」
众人受到鼓励,纷纷拥上来向炽月敬酒,嘴上说着恭维的话,每一张脸都笑开了花——
「怀宁王如此丰神俊逸,年少英武,实在是贵国之瑰宝也!」
「听闻怀宁王擅骑射,从叛党刀下救出太子,如此舍命相助,实乃吾皇之大幸也!」
「是啊是啊,太子无恙,在下身为太傅,一定要敬怀宁王一杯!」
「怀宁王可有妻室?老夫有一女……」
「咳咳!」朱锦恒轻咳几声,警告意味十足,众人看看他的脸色,呼拉一声作鸟兽散,只见炽月被敬了几杯酒之后,已是颜如渥丹,眼神迷离,唇角带着一抹憨笑,眉宇间冰雪消融,平时的庄重早飞到九霄云外,见聚在他席前的人突然散去,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困惑地看向朱锦恒,让后者胸口萦回不去的热流几乎要沸腾起来。
「炽月可是醉了?」他干脆直呼对方的名字,语气中带了几分暧昧的亲昵,「朕让人扶你去歇息可好?」
「陛下……」朱锦纹听着有点不对劲,心里打了个突,赶紧出声提醒,「来人,给怀宁王端醒酒汤来!」
席间一片善意的哄笑,似乎觉得不胜酒力的怀宁王比无懈可击的怀宁王要有趣得多,连歌舞的美人们也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看向炽月的眼神多了几分缠绵之意。
若像平时那样,陛下通常会让她们带贵客去歇息,而这样神仙般的美男子,她们是很愿意尽心服侍的。
炽月呵呵一笑,突然站起身来,手执金樽,摇摇晃晃地朝大殿正中走去。
人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偷眼看君王的脸色,朱锦恒虽然诧异却也没出声阻止,只见他径直朝舞女们走去,竟然走到她们中间,和着乐曲节拍跳起舞来。
舞女们先是惊讶,随即欣喜地拉着他跳起了胡旋舞,炽月步履蹒跚,醉态横生,自然跟不上她们的步子,笨拙的动作倒有几分可爱可亲。
酒后失态这种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必然会沦为众人的笑柄,可是发生在炽月这么个优雅尊贵的美男子身上,就是让人回味不绝的美好景致了,众人纷纷放下杯箸,跟着乐曲的拍子拊掌叫好,意兴盎然地欣赏美男醉舞。
朱锦恒忘了端到唇边的酒,视线追随着炽月的身影,如胶着一般,眼皮都舍不得眨一下。
炽月醉意朦胧,眼波流转,突然跌跌撞撞地朝一个手持铃鼓的女子撞去,他醉得厉害自然也没个轻重,这一撞之下,那女子惊呼一声跌倒在地,铃鼓脱手飞出,炽月脸上带着憨傻的笑容,走过去伸手扶她,却不小心一脚踩到铃鼓上,只听劈啪几声细响,木质铃鼓被踩得四分五裂,银光一闪,众人看得分明,那一堆木屑中竟藏着一柄锋利的匕首!
满座皆惊,玳王最先反应过来,一拍桌子怒喝一声:「来人!抓刺客!」
殿外的守卫闻声涌入,朝臣也纷纷聚过来护主,几下把那女子捆了个结实,朱锦纹又惊又气,道:「皇兄,这怕是朱蔺余党!」
一片欢乐情景中突然生出变故,让朱锦恒很是败兴,他丢下酒杯,没好气地说:「押下去!」
守卫撤出之后,轮到惶然的朝臣们表现了,他们围拢上来,你一言我一语,感慨陛下吉人天相,各自暗中庆幸没让那刺客得手,否则他们这一干人都得提头来见!
朱锦恒虚应着对他关心备至的臣子们,下意识地寻找炽月的下落,待看到他的时候,满心的烦躁霎时烟消云散,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他的炽月正靠着一根柱子坐在地上,脑袋一点一点地,像是随时会沉入梦乡,任由殿里吵翻了天,他却懒洋洋地眯着眼睛,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难得的机会,又好不容易把他灌醉,岂能再让他从自己手中溜掉?
朱锦恒抬手止住众人的聒噪,扬声道:「来人,扶怀宁王下去歇息!」
看到几个太监扶起醉得昏昏沉沉的炽月朝外走去,朱锦恒松了一口气,安抚了群臣几句,便命他们散去了,这时大太监宝瑞来报,说是怀宁王已经被安置在侧殿之中。
朱锦恒笑得开怀,足下生风,朝侧殿走去。
炽月躺在床上,眉心皱起,似乎睡得不太舒服,几名宫女正拧了湿帕子给他擦脸,见皇帝驾到,赶忙跪下行礼。
朱锦恒一挥手斥退了她们,连宝瑞也打发了出去,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坐在床边,伸手去抚那人的脸颊,低喃道:「炽月,你可让朕想得好苦……」
方才在酒宴上,他没喝几杯,却觉得自己从未醉得这么深过,甚至有一种少年时的癫狂在胸中奔突涌动,让他坐立难安,恨不得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这个人揽到怀里,填平他这七年来的遗憾。
「你救了朕一命,你说说朕该怎么赏你?」
指腹贴住对方光滑温热的肌肤,在烛光映照下,那如玉般的脸颊依然笼罩着醉酒的潮红,分外让人心动。
朱锦恒手往下滑,解开炽月的衣襟,后者呼吸顺畅了些,眉间舒展,摊开手脚睡得更香。
「朕真想把你藏起来,让你只属于朕一个人。」
方才他的臣子们不错眼珠地盯着炽月的时候,他只想把那些人眼睛都挖出来。
隔着锦衣,朱锦恒真切地感觉到掌下结实宽厚的胸膛,他叹了口气,惆怅地承认这已经不是七年前那个娇美单薄的少年了,而自己,也不能再像七年前那样轻狂放肆、不管不顾了。
可是为什么,即使是这样成年之后,身形健壮的男子,也能轻易撩拨他内心深处最狂野的部分?
只是一笑,便让人为之倾倒,情欲如潮,翻卷起惊涛骇浪,一发不可收拾。
「七年了,你有没有想过朕?」
他沉浸在这种温暖而甜蜜的脉脉柔情中,被自己的旧情难忘所感动,甚至觉得眼眶有些发热,这让甚少流露情感的明昕帝有些尴尬,幸好房里并无他人,而炽月又醉得不醒人事。
「朕以为,此生再难相见,纵有憾又如何?没想到今日还能……让朕如此亲近你。」
七年前炽月逃走,他恼羞成怒,他气急败坏,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就算他是皇帝,也不能拿江山社稷作赌注,为收纳一个美人而挑起连年战事。
就因为他是皇帝,才有太多身不由己,可他若不是皇帝,又怎能与炽月拥有那么一段露水情缘?
七年前,他情窦未开,懵懵懂懂,如今他已成年,又如此丰神俊美,只怕惹得无数芳心暗许,就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冷漠无情的人,在面对意中人的时候会不会热烈如火。
想到这个,朱锦恒心里又开始泛酸,他甩甩头,命令自己不要产生这种无聊的怨妇般的情绪,无论如何,这个桀骜难驯的美人,终于还是回到自己手中了。
「你来了,也许是上天的旨意,要成全朕多年来的遗憾吧……」
朱锦恒俯下身去,尽管残存的理智不停地提醒他停手,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现在疯狂地想得到炽月,这种执念已成一种折磨,让他每一时每一刻都如滚油煎心一般焦灼疼痛,只有得偿所愿,才能让他从这种不能言说的痛苦中解脱。
就在他的嘴唇快要碰触到炽月的时候,殿外突然响起宝瑞的声音:「启禀陛下,玳王求见!」
满室旖旎尽成空,朱锦恒无名火起,一巴掌拍上床沿,拍得雕花大床都抖了三抖。
怎么又是他!?
第七章
朱锦纹正在廊下急得团团转,他方才被刑部的人缠着问东问西,好不容易脱了身,便火烧眉毛般朝侧殿跑来,一路祈求上天保佑他皇兄别做出格的事,炽月那脾气可不是吃亏认栽的!
赶过来发现殿门紧闭,宫女太监全被打发出来,他心里一沉,额角开始冒汗,横下一条心,就算被皇兄骂得狗血淋头,也要搅了他的好事。
大哥,你一定要体谅臣弟一番苦心啊!
「滚进来!」
可喜可贺,他大哥虽然生气,倒也没让他吃个闭门羹,朱锦纹擦了一把汗,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像作贼一样蹑手蹑脚地迈过门槛,一边暗叫自己命苦一边甩上房门飞也似的朝内室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