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浩然絮絮叨叨,他其实也不知道阿尔艾尔拉能听懂多少,听进去多少,可他就是忍不住没完没了的说。这种自言自语的习惯是源自他多年前第一次发现居然能生崽,生的还是野兽崽子时,为了缓解自己趋于崩溃的理智的解压之法,但是时间久了,却慢慢变成了习惯,能说话,有语言,这是他生为人的特权,待在这个地方,与兽为伍,相依为命,过着原始不原始,人不人,兽不兽的生活,纪浩然怕自己忘了生为人的特权,最终也成为自然进化里,只凭本能过活的一环。
阿尔艾尔拉乖乖的听着,支着大脑袋在纪浩然怀里时不时的拱下肩膀,舔舔脖颈,老妈的味道才是真的好,比森林里肉质最鲜嫩的噗噗猪的味道还美妙,尤其是脖颈,大动脉血管就在薄薄一层的皮肤下突突的跳动着,用鼻头就能清晰的感觉到,就算不能咬一口尝一下,每天嗅到也下饭啊……可惜,以后连这么点享受都再没有了,一想到这个,阿尔艾尔拉就不甘心,仰头恶狠狠的看向山洞口,遗传自父辈的夜视双眼让她毫无障碍从昏暗中把洞口处的三只脑袋揪出来,在心里恶狠狠撕咬了一遍。
没有月光的天空,山谷里却熠熠生辉,阿尔艾尔拉用尾巴卷住纪浩然的两条腿,把它们拉出水面,一点点挪到岸上,该走了,一只白刺猪足以证明她已经成年,并且具有高超良好的足以养活自己的本事,所以离开家去独立,这是野兽的传统也是猛兽的骄傲,可是真的舍不得这个絮絮叨叨一无是处出门在外连巴掌大的小型食肉动物也敢蜂拥而来分一杯羹的笨笨的妈。最后舔了遍纪浩然裸露在兽皮服之外的皮肤,没有毛发的身体舔舐梳理起来实在是太简单也太容易,阿尔艾尔拉完成的相当迅速又不甘,因为这是父亲们的特权,她已经逾越得太多了。
静悄悄的跃出溪水里,阿尔艾尔拉一直走出很远才敢轻轻的抖毛,甩掉已经浸入毛皮深处的积水,然后,她又想起什么,落地无声的跑回去,几下撕扯,已经僵硬的白刺猪就被她撕开了肚腹,阿尔艾尔拉一爪一个塞进白刺猪肚子里的两个紫莓果扒出来,然后一一推进水中,以前爪控着在水中翻滚几下洗去血渍污渍,然后又轻轻推回纪浩然脚边。
紫莓果青色的果皮在夜色中漆黑一片,阿尔艾尔拉有点失落又觉得不甘,这是最后的惊喜,她本来还期待看到老妈料理晚餐时候大吃一惊的高兴样子,可惜……
最后打量一遍生活了一年多的山谷,阿尔艾尔拉对着漆黑的天空扬起了脖子,无声得不舍之情喧嚣释放过后,如烟般的飘渺身形消失在喷泉广场尽头。在她身后,纪浩然不知何时睁开眼睛,这一睁就再也合不上了,一直到第二天山谷里重新迎来黎明。
3.未知旅程
纪浩然站在山洞里,面对着山壁。
山洞里的荧光十数年如一日的闪烁着,光线并不足以照明,而浩然,也不需要照明。他知道他面前的石壁上有什么,那是十三年来陆陆续续刻上去的二十三只狮豹,用尖锐的石头一个线条一个线条描刻上去的,它们首尾相连,最后面的一只刻得横平竖直比四不像还四不像,简直就是一堆大大小小各种长短的长方条组装出来的抽象东西,纪浩然只有在它最大的那个长方条也就是肚子的地方又加刻了欧迪两个字,以此作为标注,而最前一只阿尔艾尔拉就惟妙惟肖,纪浩然的壁画技巧在这十三年里获得长足的进步,然而,纪浩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自豪的。
那是从他身体里掉出去的肉,可他却不能一一记清楚,不管当娘还是做爹,做到这份上都够失职的了,有时候纪浩然站在山壁前时间太久,模糊的甚至觉得脑海中的那只欧迪就是这么一副条平板直的线条样子,而阿尔就是珠圆玉润的……
从阿尔走的那晚开始,纪浩然每天后半夜凌晨三四点都会自己睁开眼睛睡醒过来,起初纪浩然以为是尿憋的或者是什么意外,但是后来浩然发现什么都不是,他就是莫名其妙的醒了,然后就再也睡不着,鬼使神差的,纪浩然爬进了山洞,回到这面石壁前,纷乱的心情才能慢慢平复下来。
以这颗星球的四季算,纪浩然在这里待了十三年;可要是把每年的日出日落当一天算,一年足足等于地球上的三年,这么算出来纪浩然自己都不敢记他到底多少岁,还能活多少年。浩然觉得也许这就是他自从阿尔艾尔拉离开后一直闷闷不得,并且老是回忆过去的原因,听说人老了,就会开始爱缅怀过去。
嗯,这可,真是一个让人高兴不起来的发现,浩然倒背着双手,顺着山洞外的绳子滑下去。
大清早,喷泉广场后的山谷之中。山岚在树梢上浮动漂游,模糊的天光,三步外的世界就是海外仙山。
“起床啦起床啦!”纪浩然顶着一双熊猫眼手持打狗棒“噼噼啪啪”的敲打着溪水的水面,溅起丈许高的“浪涛”在两岸下起一场微型瓢泼雨,把露宿水边的另外六口通通浇成落汤鸡。
没人跟他计较,阿尔艾尔拉离家还不到十天,根据过往的经验,从最大的金鬃到最小的祷祷都知道这段时间的纪浩然是完全BT的,吃饭睡觉都脱出常理,高兴烦恼也完全不能用表情分辨。眼看着三个一家之主都灰溜溜的去谷口抖毛甩水,佑佑祈祈祷祷更加不敢多言,也一个接一个爬起来低眉顺眼走开。
纪浩然手里拎着湿淋淋的打狗棒,脑袋有点转不过来。他干了一件很幼稚的事,藉此设计一个气氛很轻快的早上以证明他现在并没有七老八十,可是现在看着金鬃他们一行默默的去抖毛,他又有点发懵,好半天才意识到他以一己之力欺负完了六只重量级野兽,并且欺负的他们全无还手之力,如此骄人战果在少年人跳脱的恶作剧后是值得庆祝的,他应该满意于这个结果,于是一甩打狗棒,一道水弧在半空中映出圆月弯刀的犀利飞溅开去。
谷口甩完毛的猛兽门正一个进一个的往回走,跟浩然的圆月弯刀再次短兵相接,得,毛又湿了。
祷祷最厌恶身上沾水,偏偏这次前面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全都反应迅速,只有他站在最后被父亲兄长们把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水珠加身才反应过来,他条件反射的就想抖毛,金鬃嗷呜一声吓得他一个激灵,已经舒张开的被毛一哆嗦,毛尖上的水珠嘟碌碌的滑进毛根上去了。
那边父子兄弟间的明争暗斗纪浩然完全没看见,他忙着堆起一脸周扒皮式的不忿,手中打狗棒指天画地:“几点啦几点啦,看看天,这都什么时候啦,不干活今天吃什么啊?金鬃,你的羊呢?佑佑,你的牛呢?你们睡到太阳照屁股,想干嘛,想干嘛?还以为阿尔在的时候吗,一个一个都支使她当小工……日子不过啦?饭不吃啦?都辟谷羽化等着当神仙啊?!”
如果佑佑祈祈和祷祷能说出话,现在一定会大呼冤枉,谁敢去瞎指挥他老妈的心头肉“旋风女王”啊,等着被老妈炮轰吗?尤其是祷祷,作为全家除了阿尔之外辈分最小的一只,明明是他一天照着三顿饭的被阿尔小丫头折磨才对嘛,敢不遵命?阿尔往老妈跟全蔫蔫的那么一趴,老妈马上就跟金鬃父亲跳脚,连锁反应的最后一环当然就是他挨金鬃的尾巴抽……
因为都是老生常谈了,所以虽然金鬃他们还是不明白羽化成仙辟谷这几个词的局部意思是个什么意思,但是这话的整体意思他非常明白,当下,十二只眼睛齐刷刷的看向经过一周多也只吃掉半个身体的白刺猪。
纪浩然立马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了,冲过去扎手扎脚挡住他的猪,“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那是我的,谁也不许动,谁也不许动!!!”
自然,是没人敢动的,然而纪浩然还不放心,张着手往后退了两步,眼睛警惕的盯着面前的六只猛兽,大喊一声,“那还看什么看!”
山谷里猛兽妖邪无颜色,从金毛的金鬃到黑毛的祷祷,瞬间化身流光消失无影踪。
确定他们全都穿过死亡广场出门了,纪浩然才一屁股坐到地上来,伸手捂住了鼻子。一秒钟前的精神抖擞也在这一瞬间消失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数日睡眠不足的疲惫。
猪肉已经开始发臭了,亏得金鬃他们始终没有瓜分来吃,由着浩然把浪费进行到底。
没什么胃口,纪浩然就没去动那块肉,他已经想好了,臭就臭了,大不了明天挖坑埋起来,反正这是阿尔留给他的,就算埋起来也是他自己的,坚决不送人!
想起阿尔,纪浩然忍不住的又开始心气不顺,忍不住趴在水边,溪水如镜,照出一个黑黑瘦瘦,肌肉紧实的简直能泛出亮光的年轻人,连眼神黑黑亮亮,纪浩然一时兴起,站起来扭腰攒拳摆了好几个健美先生的POSS。
起码身体是年轻的,但是转念纪浩然又颓了,难道是心老了?!
这可真不是个好结论。
日子就这么平淡如水的一天过掉一天,纪浩然陷进不断发现自己老了然后又不断找出事实证明自己还很年轻的怪圈中,日子很是纠结。
然后,不知道那一天,这种小鼻子小眼的纠结自己就消失不见了,偶尔虽然还会因为回到山洞,看见山壁上的笔画而消沉一阵子,但是比起之前整天整天的心不在焉,大段大段的发呆空白,毕竟是好了很多。
纪浩然真心觉得这样就算正常了,也许再挑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做个结结实实的爱,再怀上一只一个月就能见光的崽儿,他的生活就能彻底回到正轨,可是没想到,意外来的措手不及。
这一次,莫名其妙的金鬃。金鬃发疯了。
金鬃在一个暮色西陲的傍晚疯冲回山谷,在纪浩然完全来不及反应的极短时间内砸碎了山谷内外纪浩然这些年置办下的一切家当,包括喝水的竹筒,捕鱼的腾网,他甚至用尾巴把晾肉的竹架子抽成一块一块的竹板,再用尾巴扫下石涧的无底洞,他像台风过境一样大肆扫荡破坏了山洞里所有纪浩然生活过的痕迹,要不是佑佑拼死护着,连纪浩然特别珍惜的那只篮改陶筐都差点粉身碎骨。
纪浩然完全傻掉了,朝夕相处了十三年,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等到纪浩然从傻子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已经错过了发飙的最佳时机,白底和黑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他们两个的行为比照金鬃明显有逻辑的多,他们俩,开始收拾东西。
石斧,火镰,点火草,盐巴之类的东西装进一块兽皮里包裹上,四只爪子的拨弄是没法把兽皮包袱严严实实的收好的,纪浩然一头雾水的接过去手,然后看着黑地把打好的包裹放进石洞里某个好像他很熟悉的位置去。
纪浩然忽然想起十二年前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是在山洞里的那个位置拿到这些生活必须品的。
纪浩然觉得他有点明白了,然后,山洞里收拾好之后,金鬃他们带着浩然回到了森林中的鸳鸯湖边。这些年纪浩然每年都会来这里小住一段时间,过来煮盐,果然黑地再次开始收拾东西的行为,再由浩然打包之后各归各位。
纪浩然觉得他有点明白了。
当年他们从一个未知的地方搬到这里,路上捡到了他,然后他们一路前进到这个明显有“人”曾经住过的地方,浩然有点兴奋,他有个预感,那个未知的来处也许是一个更多“人”聚居的地方。
在浩然的兴奋期待中,他们终于开始了往回跋涉的迁徙之旅。
十三年前,金鬃背着纪浩然从这个方向来,那时候他们一家子人还只是三加一;十三年后,金鬃背着浩然,背后跟着他们的孩子又顺着这条路往回走——唔,他们的队伍已经壮大到六加一了。
4.谜(一)
迁徙的路,并不陌生,与之前雷厉风行的启程完全迥异,金鬃发起率领的行程并不匆忙,至少纪浩然骑在金鬃背上,还能东张西望一心二用。
一天前,他们才从森林里走出来,现在正漫步在一望无际的平坦荒原上,荒原上没有高大的树木,只有一人高的蒿草随风倒伏,一荡一漾,左右翼偏后三四十米,是拉成迢迢相望散兵队列的白底黑地佑佑祈祈还有祷祷,纪浩然居高临下,能看到他们半隐在蒿草中的身体。
这是他的家,也可以说是家族,纪浩然傻乎乎的看了一会,没留意自己嘴角弯出一个温柔的弧。
很多年前,他就从这个方向骑着金鬃来。那时候他初入贵境,就被迫与野兽为伍,每天里连汗毛都根根立,唯恐哪天兽大爷肚子饿了就把他顺嘴叼去填了饥荒,日子过得有今天没明天。而现在,纪浩然已经不会去想这些杞人忧天的东西了,这里不是他以前的那个世界,闲没事还能吃饱了坐电脑前琢磨个精神生活富不富足,空不空虚,在这里,在他屁股底下金鬃脚下,这是一个原始的世界,所有的生活都回归了最原始的需求,衣食、住行……然而这些他从来都没用他操过心,饿了有肉吃,渴了有水喝,胃口不好还有新鲜的果子带着露水放到他枕头边,一睁眼就能看得见;心情不好还可以把毛长齿利爪尖的野兽当绒毛玩具捶打泄愤,饱暖之余还能三不五时的满足下yin欲,纪浩然很知足。
所以现在,就算纪浩然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要去往何方,也完全没有担心,金鬃走,他就稳稳得骑着金鬃由着他带着走,行程并不着急,以浩然目测的估计,大约平稳的维持在一小时六公里的步行速度上,不过金鬃他们的体力相当牛叉,可以从早走到晚,持续不停歇。
几天之后的早晨,纪浩然在清早起身的时候发现遥远的天边隐隐冒出一条连绵不绝的不规则曲线,经过小半天的眯眼观望,在排除了诸如海市蜃楼之类的幻境之后,纪浩然有八成的把握那是蓝色的天与绿色的原野之间分界线。
望山跑死马,纪浩然凭感觉就觉得,那个天与地的边角,就凭他们目前的速度,没有三两天不可能到达。
有点迷惑,纪浩然转头打量身周,这一片的荒草因为他们的露营已经被压得全部趴地,现出一小片草窠,草窠边一只血液还没来得及凝固的黄羚貘,不知道是谁起早打回来的。
纪浩然叫了一声,草窠边的荒草一阵摇晃后现出一颗大好的金色头颅,后面连着颀长健硕的身躯,浩然揪着来兽的鬃毛站起身伸懒腰兼东张西望,诧异:“佑佑?怎么是你,你爹呢?”
改名佑佑的大儿子从喉咙里发出又轻又糯的呜呜声,声线九曲十八弯。
纪浩然呵呵笑,道歉,“啊,爸错了,佑佑乖儿早上好,来,嗯亲个脸……嗯,来,现在告诉老妈,你爹呢……”
自从知道肉肉欧迪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纪浩然就没法再坦然的管金毛儿子叫肉肉了,原始世界,弱肉强食,给儿子取名叫肉肉,彩头实在不好。纪浩然顺着谐音给儿子改了名字叫佑佑,索性儿子不识字,也不会拼音,卷着舌头混叫一段时间,也就适应了。
根本就没意识到被改名了或者说意识了也没办法发表反对意见的佑佑叽里咕噜节奏超快的呜了一阵,末了向着左右各一扬头,转回来一脸期待的看着纪浩然。
浩然扶额叹气,两手左右张开平举往佑佑最后扬头的方向,“到底哪边?”
佑佑往左看了一眼,很快又往右斜了下眼。
“先去那边,然后又去了这边?”浩然顺着他眼睛斜的顺序依次抬胳膊。
佑佑“呜——”给浩然拱了个屁股墩儿。
纪浩然屁股一落地佑佑就傻眼了,睖睁着一双大眼睛傻愣愣的瞪着浩然,倏地又硬又直的尾巴猛的垂下来,紧紧夹在两条后腿间,把本来也猝不及防的纪浩然看得又好气是又好笑,佯怒叱道,“反了你了啊……”
说完扯着他颈下细毛站起身。
脖颈下方的被毛又细又软,纪浩然这一把揪得毫不客气,站起来时佑佑已经疼得龇牙咧嘴。
浩然本来是笑闹着出出气,这么一来又心疼了,五指弯曲很体贴的凑上去挠了两挠,又梳了两梳,然后趴上去仔细查看后松一口气,“吹吹不疼,没掉毛……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