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翰华轻抚着手上的扳指,许久后才淡声问:“江湖上有何动静?”
“之前少主安排的那些东西,引得了不少门派的兴趣与窥探,江湖上也为此掀起了一些风波。在此期间,四大世家正如少主所料,新起势力借着前次事情,开始控制起全局,昱裳会的人也在此间露出了马脚。”非莫说罢,挣扎了一下,又说道:“另外,最近发生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在这两日,江湖上莫名死了不少武功高手……看他们的尸体,下手之人手段极端狠毒……”
索翰华眼神微动。
等说完了这些事,非莫迟疑了下,道:“主上,如今少主的名声被人刻意传得有些……”以索翰华的手段,完全可以颠覆这些传言,不消多少时日,便能平息这场风波。
索翰华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非莫的预料,他只是微微勾起嘴:“那些传言,本即是事实。非莫,你想说甚么?”
非莫心头一紧,不明白索翰华为何会陷净念于困境,却不敢多嘴,低声道:“属下,无话可说。”
【一四八】存故知
春天在这样混乱的时候悄然来临又匆匆走过。律国朝堂因索临丞的死亡与索净念的失踪掀起的风波,也在数月的时间内不经意地平息了下来。一切仿佛复归了平静,朝廷各部司也都正常运转起来。原本净念掌握的名司,当下暂由北门掬兼任督师。
而这时候,江湖上却是风雨欲来,自然多数事与魔教脱不了干系,表面上是一些小门派被魔教打压,甚至灭了门——近两个月,魔教的行为愈是不加收敛,好些个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都遭了毒手;而另一方面,天沟摩岩间藏有神功秘籍与绝世珍宝的消息不胫而走,道是秘籍乃是当年公孙武侯留下的秘籍原本,而绝世珍宝则乃是一味药方,道能让死人起死回生,让活人长命百岁。
不日,在南北武林联合下,将于大密举办一场伐魔大会,南七派、北十一门与四大世家届时将会齐聚一堂,统领各大门派弟子攻打天沟。此事且不提。
夏至日时,索翰华忽然在朝上宣布,暂由索临孜、索临牧代掌朝政,北门掬等几位重臣协力辅佐,而他自己则巡查西南一带,以及东浔河岸,视察夏汛的防备情况。
索翰华登基来,有过一两回出巡,大臣们也没有意外,俱是言誓旦旦,恪守本职。为君分忧。
君王的仪仗,在万人膜拜中,除了栋丘城。
“英招极其警觉,似乎察觉到我等的跟踪。”
一家乐坊的二楼包间内,男人静坐窗边,望着热闹的仪仗队伍,听着面前人的禀报。
非莫低声道:“最后一次发现他的行踪,是在聿中州的小县城。”
索翰华摩挲着茶盏,半晌后,才淡声道:“让曲默于七月二十日前侯在大密。”忽又想起一件事,问道:“洪扬轲现在何处?”他记得去年回京前,净念特别提醒过要将洪扬轲看好。
只是后来烦乱的事情太多,他没有再继续关注那个人。
非莫轻声道:“属下派人监视着,洪扬轲其人散漫,在栋丘城也多是游玩吃喝。前些时日,似乎与庆王与福王来往较密切。”
蹙了下眉,索翰华冷声道:“他们几个人,得看紧了。若再有差错……”
“属下定不负主上所望。”
索翰华点点头,没再继续说话。直等帝王仪仗走远,他再通过另一边城门离开京城。想到今日江湖之乱,天甲子的秘籍、起死回生的宝物……他直觉与净念有关,尤其是那些莫名其妙死掉的人。
净念失踪,英招离去,静门当下算是无首。净念那些手下都是严守规矩与命令,不可能擅自做主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抬手在胸口按了下,索翰华微微扯起嘴角——躁动的合心蛊,令人不安难捱,却至少……表明,有所感应。蛊即是没死,寄体自然也是活着了。
至少,净念在没有邃丝琉璃的情况下,身上的剧毒也暂且不能伤其性命。
半年了,那个孩子在冀暗部的严密追查下,始终没有被抓住行踪。
近年国泰民安,这一年多也算风调雨顺,索翰华终是决定,趁着江湖动乱这个兴头,亲自去捉回那个离家的青年。
而举行伐魔大会的大密,极有可能是净念下一步要去的地方了。
“起死回生的宝物,查出来是甚么了吗?”索翰华忽然问道。
非莫为难地摇头:“属下无能。”这个起死回生的宝物,并非是去年净念埋下的引子。关于这宝物的消息,也是在天甲子秘籍传出一段时间后,才突然沸沸扬扬起来。
也没有怪责,索翰华起身站到了栏杆前,望着街上吆喝的商贩、来往的路人,颇有盛世之象。半边天下,在他索翰华手上日渐繁华而强大,此时却没有半点的高兴。
他想起数月前北门掬转达索蒙时的话语,心头渐生起戾气。索蒙时以为,净念为了自己而尽做一些不喜欢的事情,如今虽说命在旦夕,但能得随心所欲,其实也不失是好事。一番话下来,虽是索蒙时提点了英招这个线索,对方却还是隐晦地表露出让他放净念自由的意思。
……这几夜,索翰华连续梦到了那知归子的弟子易觉死前的模样。他是“灭世之命”,所以注定了,越是亲近的人越可能早亡。
非莫猛地跪下,平复着躁涌的气息,沉声道:“主上切莫要烦心,少主、少主吉人天相,必不会有事的。”说至最后,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这几年,索翰华几乎再没有露过武功,却不想,他的内力竟是这般地浑厚而霸道。
压着自己的胸口,非莫提着精神,不敢稍放松注意,生怕静伫不动的男人会被自身这样暴戾的内息反噬。
缓缓地敛下眼,索翰华蓦然转身,身形诡谲地一变换,非莫遂急忙追上,包间内已是空无一人。
英招买好了药材与点心,就匆匆忙忙地赶出了这座小城,直奔十数里外的一座山丘。夏日多阵雨,傍晚时,天色骤变,是云动风涌,他心下顿时着急了,生怕那个已经羸弱到极点的青年,又会四处乱走淋到了雨水。
即使这是夏日,以那个人极寒的体质,和虚弱的身体,也是受不得半点寒的。
思及此,英招又不由得庆幸,幸好当年他跟师父学了些医理;又在净念住在鹤粼岛的时日里,特地了解了对方的特殊体质,知道哪些药材不适用他的体质。否则,就算自己找到了那个人,在经过这么久的折磨后,没有自己的药材维持,怕也是……坚持不了这么就罢。
虽然思绪混乱,他脚下的速度却是愈发地快了几许。
赶在大雨落下的前一刻,他抵达了山间的一个简易茅屋——茅屋后,沿着水涧而下,数十丈外有个洞穴就是净念暂宿的地方。
将药材摆放好,英招也顾不得带上挡雨的物件,就匆匆忙忙地迎着大风大雨,赶到了山洞外。站在洞口,他见到那个瘦弱的身体蜷缩在临时搭建的床上,便顿时松了口气。
英招没有进去……这个时候的净念,虽然不再排斥他远远地跟随,却是决不允许有任何人贴得太近;这人如今,几乎只靠着直觉与本能生存着,如同一头嗜血的猛兽,一旦感觉到安全受到侵害则立刻将接近的任何人残杀。
若非净念在杀那个畲家长老时,因为体能不支,受了重伤,被恰巧找到他的英招救下,怕就是英招,也不可能放任其跟随着自己。
便这时,本在沉睡的净念,猛然转头看向洞口,见是英招后,略有放松,又保持着些许的警惕,盯着他半晌后,才慢慢地低下头,翻了个身,换了姿势继续睡觉。
英招咬了咬唇,眼圈不经意地红起来。
每回看到这样的净念,他都会想起当年与自己交手时,那个冷峻厉害的少年;想起鹤粼岛上,安静地看书,偶尔还会与自己过招的青年。这个在他眼里无可取代的人物,如今却变成这般落魄狼狈……
不敢放任自己陷入这种痛苦绝望的心情,英招再次匆忙回了茅屋,将温在灶膛内的药罐小心拿出来,连同刚买的点心食物,放到了一个篮子里。便是撑开雨具,又来到了洞穴口。
让英招感到欣慰的是,净念并不至于糊涂得忘记用食的本能;更奇特的是,这个在清醒时候不爱药味的人,竟会从没有拒绝喝下他熬出的这些汤药。
净念的表现,有时候会让英招以为,这个人并没有完全地丧失理智——除了知道吃饭喝药外,他特意追杀的那些人,几乎都是与昱裳会的人有牵连,且这一路,他自东往西,正仿佛是朝举行伐魔大会的大密方向而去。
只是每回英招这般想时,净念发狂的模样,那似乎要杀尽一切生物的残暴,霎时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个入了魔的人,真的不再是个理性的人了。
而随着每一次的发狂,净念的身体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地消瘦下来。干枯的头发、惨淡的面色,瘦骨嶙峋的身躯……哪里还看得出,是那个风华无边的尊品御武王!
“大哥。”英招轻声唤道,将篮子往洞里推去,“这是今晚的药和饭,你快些吃吧。”
找到净念后,英招见对方偶尔会控制不住要扑杀自己的样子,便想到当年曲默对他说,在净念心里,把他当做“妹妹”的一事。遂自那之后,他每每开口,都会喊净念一声大哥,期冀于能够唤醒一点对方的理智。
而他的做法,并非毫无效果的。
这一声大哥出口,蜷缩在那里的人,便缓缓地坐起身看了过来。没有发狂的青年,眼神除了嗜杀与警惕外,大多是一片空洞与茫然。
这点反应让英招有些欣喜,对上那双无神的眼,他不管净念能否听得到,只又说道:“我还买了你喜欢吃的枣糕,等你喝了药,吃上一块就不觉得苦了。”
【一四九】天涯断
暴雨来得快、去得急,等英招填饱了肚子、拾掇好药材,风雨已是彻底止住了。天色也几乎全黑了,空气中湿哒哒的水汽让他有些许的忧虑。虽然是夏天,可这雨水多,山间水汽足,长久地住在洞穴里对于净念的身体极不好。
但也无办法,他只好按照往日的做法,去简陋的厨房,搬出干材,捆了一大捆,又来到净念的洞穴口。
生好了火,英招就在洞口找了个遮蔽处歇息下来。白天,他还敢偶尔离开净念,但到了晚上,却几乎是寸步不敢离。净念的数次发狂和失踪,都是在深夜里。他止不了对方发狂,但起码不能让这个人真的走失,落了单。
如今这样的状态,净念独身一人,几乎是死路一条。
……虽然现在,他似乎也活不了太久。
英招有些急躁,这几天努力回忆着当年学的医理,反复研究起一些药材,可是也没能阻止净念虚弱的身体迅速地衰弱下去。
——某种程度上,英招当真像是净念的“妹妹”;想法一样地直白。这个时候,他虽然有些心动,想要去找那个帝王,但又想起净念是自己偷跑出来的,便是断定净念不愿见那男人。
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英招看着净念盘腿坐在床上的模样,心下暗暗拿定了主意;再等半个月,若这人的情况继续恶化,他便甚么也不再顾虑,直接找到帝王。
在英招思绪百转时,原本静坐的净念,周身气息忽地一变。他红紫的唇色,愈发地显得妖异鲜艳,灰白的面色则隐约透出死气。
不妙!英招心下一个激灵,连忙闪出洞穴数丈之外——发狂时的净念,是极度的危险,他便是不动手杀人,那流泻的真气也能在无形中伤及无辜。
只是今夜的情况,出乎了预料。英招藏匿在一棵高大的老树枝梢,时刻警惕着那边的动静,却是等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净念出来,或者听到甚么异样的声响。
他愣了稍刻,心下忽起一阵不祥,便是脚下一跃,瞬时闪入了洞穴。
“英招……”
突如其来的一声唤,让英招错愕地停下脚步,他望着垂着头,弯着腰,一手支撑在地面上的青年,隐下内心那点疼痛,试探地走了过去:“大哥?”
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英招大惊,不再犹豫,急忙跑到了青年的身旁,俯身一瞧,就见那色泽妖魅的嘴唇边,在不停地溢出黑血。
“大哥!”英招弯腰伸手,便想要将这人抱起来,“我送你去医馆!”情绪胡乱中,他顿时坚定了等这回净念一好转,就立刻去联络帝王。
净念推开英招,自己却被这猛力的一推,给险些反摔倒地上。制止住英招想要带他走的举动,他自腰间拽下一个东西,塞到对方手上,嘴里艰难地吐出一句:“这是,你师父,给的……或许,有用……”
着螺花雕正是当日鄂尔穆转交给他的——徳鹤老人说能替他挡掉灾难,他以前没放在心上。在前段时日,他神智某一次清醒时,蓦然想到这个物件。庆幸的是这雕饰小巧好看,他得了后偶尔也会戴在身上,这回竟恰巧被他带出来了……便研究了下,想知道这东西是不是当真有蹊跷。
只是在净念还没有想出所以然时,便又是几度入魔,神智一次次地陷入极度的疯狂中。但还有最后一丝清明,所以再是疯狂的他,也坚持着没让自己彻底地化作泯灭了人性的野兽。
然而,现在,他的感觉非常不妙……
适才那一瞬,他是努力捕捉回最后一丝神智,想要自毁的,却低头时看到了腰间的这个螺花雕,遂心思一动;或许……或许是最后的希冀了!徳鹤老人本就是英招的师父,着螺花雕交给英招,或许能够发觉些玄机。
英招结果螺花雕,仔细一看后,便是一愣:“大哥,你从哪里……”话语未尽,他就见到适才还维持着一丝清明的青年,猛然转头看向自己,满眼都是杀气——已经躲闪不及了!
索翰华正在披着冀暗部传来的京中密折,忽觉心脏一阵悸动。那样躁乱、惊惶以至疯狂的感觉,这半年来,他不是头一次感觉到,但这一回却比往常的任何一次来得急猛。
合心蛊的不安,表示另一方的状态极度不好。
竭力压制这种心脏如要爆开的痛苦,索翰华干脆丢开了这堆折子,不待起身离开书桌,外面传来一阵叩门声。
是非莫。
“主上,”非莫在门口说,“蓝清和与鄂尔穆都离京回族了。”
索翰华心烦意躁,无心管这些事,只不耐地挥挥手:“这些小事,就不必都告诉朕。你等拿捏好分寸便是。”
非莫忙应了声,遂道:“蓝清和给了曲先生一些蓝苍族的秘药方子,说或许对于少主子有用。还有鄂尔穆……”微垂着头的人自然没发现索翰华的神情有些异样,“他说去年他给了少主一个护身符,说是当年徳鹤老人仙去前吩咐他转交的。”
徳鹤老人?
索翰华抬手抚了抚额:“是什么样的护身……”
“主上!”
非莫大骇!
看着忽然昏厥倒地的索翰华,也顾不得尊卑,他忙蹲下身,探了探对方的鼻息。知道只是气息乱了些,他才稍稍安心,便连忙招呼了影卫现身,派人去找曲默过来。
索翰华没想到,时隔近三十年,他竟然再度体验到这种虚弱无力、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滋味。他能够听到非莫的疾呼,还有身边人混乱的来去,少刻后,自己便被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搬移到床上,不久,曲默过来给他把起脉。
神智无比清晰,他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