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先生?”
非莫哪见过自己的主上这般虚弱的姿态,一时惶惶不已。如今净念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若是帝王再出现任何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曲默是医者,自然知道这段时日索翰华的状况也是有些糟糕,对于他的昏厥,虽然有些担心,但没有过于焦虑。便是冷静地替索翰华探起脉,稍刻后,他神色怔然,竟似是呆了……
“主上如何?”见曲默这副模样,非莫不由得再次追问。
曲默扯了扯嘴角:“非莫不必焦虑,主上,”他强笑,却如同要哭了般,“无事。”
非莫看见他的样子,却更加不能安心:“既是无事……”
曲默缓缓地收回了手,拿起一旁的药箱,低低地说道:“非莫,你去安排,我们暂且在这里居住个小半个月。”顿了顿,他又道,“我写个方子,你去到南曲药房照着拿药。”
“主子怕是需要三五日才能醒来。”他神色恍惚,言语颠倒,“我要为他蒸药浴。”
非莫不是愚笨之人,沉默地听完曲默吩咐一通后,便冷声再问:“曲先生,非莫是主上的影卫。他到底……怎么了?请你不要隐瞒。”
曲默喃喃地道:“有事的不是主上,是,少主。”
怔了怔,非莫一把捉住对方的肩膀,逼问:“少主他怎么了?”
曲默本是沉默,却一转眼,猛然看到床上的男人口角溢出了一缕血,顿时收紧了精神,推开非莫,道:“非莫,帮我一把。”将索翰华拉起,调整成坐着的姿态,“替主上调和气息!”
他二人武功都不错,但是哪里比得上索翰华。曲默心下焦急,却只能屏息凝气,不敢分心。
——他竟是一时心乱给忘记了,索翰华只是看起来昏睡过去,实际上能够听到外界的一切动静。他适才说,净念出事了,怕是激得索翰华内息反噬了罢!
非莫也发觉了异状,再顾不得追问,二人一前一后,合起功力,将自己的真气灌入索翰华体内,帮忙调和那极度紊乱的气息。
……
洞穴内。
防备不及的英招胸口正中了一掌,身体被大力地摔出了丈外,一口血腥气差点就要冲出喉咙。他却顾不得自己这点伤——是的,净念的力量似乎骤然小了,如同没有了多少内力——便是再度扑到青年的跟前,满目怆然,一把将忽然死过去的人紧抱起来。
他失声唤:“大哥——”
净念面目平静,似是睡着了一般。只他嘴上、下颌与襟口,大片的黑色血迹,着实骇人。
英招颤抖着手,将食指放在了青年的鼻下,顿时,面如死灰。
【一五〇】问咫尺
合心蛊,合心同脉,互为牵系,可感知彼此;种蛊之人,人存蛊活,人死蛊亡。一方蛊死,彼方同亡;此方寄主命止,彼方则血气翻涌、脏腑同受损,不慎,则入魔癫狂。
“合心蛊虽对人无性命之险,但因牵系两个不同之人的五感七情,极是侵害人的意志。故而当日我并赞同主上与少主种合心蛊。”
寂寥的晚院,曲默一脸疲色,坐在石阶之上,对非莫说道。他二人可谓是最了解索翰华与净念关系的人,曲默对非莫说这些也不必有何顾虑。他觉得此刻心情沉闷,急欲要与人发泄,便是对着寡言冷面的非莫一一说起。
今索翰华昏厥不醒,只因是体内合心蛊狂暴而亡。那表示,同种合心蛊的净念,已经……命终。
说得再多,曲默觉得无法宣泄心头的情绪。自第一次看见净念,他们已经相识了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里,他看着那个人,在索翰华的精心呵护与刻意教导下,由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长成姿仪无双的青年;看着净念,由一个仿佛没有情感与欲望的游魂,渐渐地有了心智,懂得了人情,成为今日这样独一无二的御武王。
而曲默,他对净念的感觉,也在慢慢地变化。除了主上及其大业,他一向鲜少在乎什么人事;但他不得不承认,对于那个青年,有着对尊者强者的敬佩,已经朋友间淡淡的友好,甚至偶尔还会有长者对晚辈的爱护。
他见识过净念几度游走于死亡的边界,作为医者,他惊叹对方坚忍的意志力与绝强的生命力。
所以即使这次的情况,糟糕至极点,曲默也没想到,净念就这么的……
“现在只能在主上清醒前,尽快找到少主的下落。”
沉默良久后,非莫压抑着情绪说了这么一句。看他的气色,也是疲惫不堪,适才给索翰华疏导紊乱的内息,他们二人俱是被反噬了而受到些许的内伤,但此刻他们谁都顾及不了这点小伤。
索翰华的状况尚且不明,净念那边还……
“真的,”非莫终是没能隐忍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没有别的可能吗?”他说的隐晦,但彼此都是明白意思。他接着又问:“合心蛊,有没有可能出错?”
曲默只是喃喃地说道:“我也是希望,有别的可能啊!”
随即,双双沉默。
数日后,曲默正安排着几个侍卫,在索翰华的房里摆好了大木桶,将满满两桶散发着腥味的药汤倒入大木桶里——索翰华这几日没再出现异状,他也是不清楚对方是还保留着清醒的神智,或是因那夜内息冲撞反噬而真正地昏迷了。
不论如何,曲默都不敢松懈。这药浴,是要清理掉索翰华体内死掉的蛊物留下的残迹,那种东西在人体里待久了,必然会影响到寄主的身体。
便在几人准备合力,将索翰华搬移下床时,猛见这个男人手指动了动,曲默眼明手快,忙止住几人的动作:“且等到。”
不多时,果见索翰华缓慢而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看着那双黑沉沉的眼,和僵硬的面容,曲默不由得屏气提神,生怕出现一些人力不能控制的场面——须知,尽管他与非莫,和几位影卫高手,在这几天里不断地为索翰华调息疏导,但合心蛊遗留的作用以及净念出事的事实,都有可能引致这个早已经为净念半疯狂的男人彻底地丧失理智。
一个索净念走火入魔,已是几乎无人可阻止;这个一国之君若入了魔,怕只能引起天下大乱。
“曲默。”
就在曲默高度紧张时,索翰华出乎意料地开了口,声音冷静异常:“让非莫过来。”
曲默的心情安慰地落下,暗自松了口气,道:“主上,您身体还需要调理下,不如……”话未尽,他便因索翰华淡淡扫过来的视线,突地打了个激灵。
索翰华……似乎变得愈发的高深莫测了。
“叫非莫过来吧。”索翰华瞄了曲默一眼,重复了这句。
便是撑起双臂,沉默地靠坐在床头。
不一刻,非莫得命而来。其他几人全部退下,曲默留在一旁防止索翰华身体再出现不妥。
不等非莫行礼,索翰华开门见山地问:“朕昏迷前,你说鄂尔穆交给净念一个护身符,是怎么回事?”
非莫一愣,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忙是道:“回主上,鄂尔穆他没说清楚,只是道徳鹤老人临终前说,那个护身符可为少主挡些灾难。”
“挡些灾难?”索翰华喃喃自语,稍刻,他忽地一笑,眼神渐露温柔;“是如此吗?”
在场二人都有些迷糊。非莫想了想,又道:“少主失踪后,鄂尔穆曾自言自语道,甚么‘师父说的到底是甚么意思?’之类的话。又说:‘果真是净世之魂吗?’”
净世之魂?索翰华眼神微变,随即笑声蓦起:“灭世之命?净世之魂?哈哈哈!上天诚不薄待我索翰华也!”
一时,屋内的两人俱是身体紧绷,这声释然了悟又似悲怆绝望的笑,压着强大的气力,直逼得他们都快稳不住双腿了。幸而,索翰华忽地就止住了大笑,适才的失态仿若幻境,他道:“曲默,替朕调理身体;非莫,以朕的名义,告诉临孜,备一份厚礼给苗河氏。”
吩咐了这一切,索翰华如恢复了情绪,由着曲默扶进药浴木桶,清理体内的蛊残。
不出三日,索翰华的内伤就基本痊愈。只是原本去大密的计划,被搁置一旁。
“主上……”曲默看着准备出行的男人,几分迟疑地开口,“您身体才好,还是不适宜出门。”
索翰华神色自若地系好腰间玉佩,只道:“随我在城内走走吧。”
无奈,曲默只能跟着索翰华出了别院,以脚力,不紧不慢地朝热闹的街市走去。
“曲默,”索翰华望着道旁郁郁苍苍的树木,忽然出声,“江湖今日传闻,吾儿的门下有起死回生之宝。你觉得,有这样的宝物吗?”
曲默低声道:“属下自幼习医,从不曾知晓有这等圣物;何况人之生死,恰如草木枯荣,自由其法数机理,故而损了一样,便是牵连了整体,才会有病老之苦。”
索翰华勾了勾嘴:“那徳鹤老人,可是活了一百又四十三岁。”
“但老贤人最终还是仙去了。”曲默回。
索翰华忽地止住脚步,看着迎面急速跑来的一匹骏马,身形一换,躲开了对方。曲默见此,眉头微微一皱,便侧头看向那狂奔而去的马,尘土飞扬见只隐约可见是个青年的背影。
“主上?”曲默一回头就见索翰华神色不定地看向那跑远的一人一马。
索翰华敛回神,回想适才那个青年怀里抱着的人,压下莫名的感觉,只道:“吾儿手下有末灵十卫,为蛊人,只要母蛊不死,他们便不死。你又做何解?”
曲默隐约明白了索翰华的意思,心中顿时惊涛骇浪:主上的意思是,要将少主做出蛊人?
他已经不敢回应。
既无法认同男人这样疯狂的想法,更是……没法直白地说:即使要作蛊人,也必须得是活人才可。何况,懂得蛊人之术的,当世也只有蓝苍族族长净念一人。
索翰华淡笑着看了一眼曲默倍受打击的模样,不再言语。
非莫转述的鄂尔穆的话,让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事:当年徳鹤老人,便说过何谓因果,说,知归子自诩聪明,却没想,若非他的一番骇人预言,导致了帝后的惊恐与防备,或许他索翰华往后并不会真的一步一步走上预言的道路。所谓命数,不过也是有诸多种的可能。
想来,当年徳鹤老人就看到了一些迹象吧?所以,他能够肯定地保证,净念的性命无忧——不是因为体制的转换,更不是因为练就泯心绝的原因,而是他早已预料到,终有这样的一日,面临死地时,索翰华将会选择怎样一个在常人眼里看来耸人听闻的方式,只为挽回净念的性命。
而徳鹤老人所谓之因果,于索翰华与净念,也是一般。故而他会说,净念是净世之魂。那么,背负着所谓灭世之命的索翰华,遇到了净念,他二人的命数皆是为彼此改变。
他因净念,收敛起逐渐失控的疯狂;而净念因他,却走向了一条不归之路。
直至今日,唯有一个选择,一个比合心蛊更疯狂的办法,挽留着净念衰竭的命数,直把他二人的灵魂束缚一体:你生我生,你亡我亡。
曲默浑身发冷,当街就跪下:“主上三思。”他有种直觉,索翰华准备要做的事情,比将净念做成蛊人更疯狂。
好在路上,也无多少行人。索翰华没有看他,只淡声道:“这几日,你尽量替朕调理。”若是身体不够强健,做那样的事,怕是会让两个人都陷入死境。
罢了,索翰华继续漫步朝前——今日,心情有些躁动,就似还有合心蛊的感应般,他直觉会发生甚么不同的事情,且是与净念脱不了干系。也便是,不顾及曲默的劝说来到街市。
……总不能真的在大街上遇到那孩子吧?索翰华掩下纷乱的想法,不禁有些叹然。
念头刚起,索翰华便是一个怔楞,便猛地转过身,直望着这条路绵延而去的方向。心头一骇,更是疼痛难忍——刚才疾奔的那匹马上,定是易装后的英招!而躺在他怀里的那个……人,便是他的孩子!
他们秘密出行,一向都是易容易装,竟是这样擦肩而过了!
曲默错愕地看着索翰华蓦然飞远,便也不顾种种担忧,忙是运功追了上去。
【一五一】情作狂
英招驾着马,怀里抱紧净念,直耗尽了所有的气力,才将自己与净念稳在马背上……他得了消息,知帝王在这座城。幸而,他想,幸而这里距离之前他所在的地方不太远,所以,还有最后那一丝希冀。
只希望……只希望当年师父的猜测,真能够挽回一切。
赶了一整天的路,英招的意识也开始模糊,身体也是有些支撑不住了。
便这关头,一道急速掠过的黑影,直挡在了前方不远处,英招心头一惊,神智顿时清醒了几分,左手紧拉着缰绳,扯住了奔跑的马匹。
“英招。”
他听到这个男人,蓦然出声,唤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姓。英招一愣,紧了紧搂着净念的手臂,骑在马上,略一打量这隐带煞气的男人,只顷刻,便晃过神,当即抱着净念飞下了马匹:“皇上。”
原本还存着一丝试探和最后那一点侥幸的索翰华,在听到英招的声音时,顿觉一阵寒气自心底升起,凉彻了身体。他的目光,直愣愣地落在英招怀中的人:瘦骨嶙峋的身躯,灰白色的枯发,还有耷拉在身侧的手臂,无一不昭示……这已经是死透了的人!
行动先于理智。索翰华当即就将这个……青年,自英招手臂间夺了过来。动作似是猛力急躁,只轻轻抬起的手,却透着隐忍与温柔,缓缓地落在了青年的脸上。
英招松了口气,便是眼前一炫,险些摔倒地上,好在这时曲默赶到,一把托起了他的身体。
将人揽在怀里的索翰华,这下能够彻底看清,青年这时的样貌:早不复清雅秀丽,那黯淡的肤色、凹陷的眼圈和紫黑的嘴唇,看在眼中着实得骇人。
一只手臂紧搂着青年,另一只手自净念的五官滑到了披散的长发上。干枯如草的头发,如同年迈老人一般,白了一大半。
索翰华眼神深幽,注视着似乎毫无气息的青年,手指游移在这人的鬓角——始终没有勇气,探向对方的鼻息。
“吾儿……”
他索翰华,天生被当做煞星,父母嫌弃、兄弟忌惮、妻儿畏惧,稚子无辜,他却因一句预言而遭受千万苛责、种种磨难。这一切,他皆是一笑了之。无论是什么人,什么事,都鲜少能触动他的心灵。
他更是从不曾伤心。
从不曾伤心,从不曾……
曲默不敢看向索翰华,也忘了自己医者的身份,只死命地摇了摇怀里的英招:“醒醒……”
英招也是撑着一口气:“大哥,吊、了一口气息。用至亲之血,养……”语未尽,他便昏了过去。
曲默一怔,连忙探了探他的脉象:只是失血过多,力气耗竭,暂时昏死了过去。
索翰华显然听到了英招的话语,压下脏腑内灼烧翻滚的血气,哑声道:“回去!”言罢,他当下抱着净念,脚下轻点,朝着别院赶去。
“主上,”非莫悄然走进这黑森森的房间,压低嗓音,道,“一切安排妥当。”
索翰华不语,手指温柔地描画着床上之人的眉眼,许久后,蓦然轻笑了声:“吾儿,这一回你醒来后,就给为父安生地待在皇宫里。再四处乱跑,为父定要折了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