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能力不足。”索临牧语气冷漠,“甚么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见他面无愧色,索临孜有了薄怒,厉声道:“三皇兄!你要知道,你一心对付的人,是你的父皇与兄弟!”继而语气转缓,“你如今这般姿态,要是父皇知晓了……你的母妃、妻女,难道你都不在乎吗?”
索临牧似被触动了般,笑道:“即便我没出事,他们又能够好到哪里?”母妃如被打入冷宫一般,妻女……他始终没能分心关怀过。
索临孜疲惫地抚了抚额,不欲再劝解。
“我明明知道,肯定会失败,父皇那么英明,甚么事都尽在指掌间。”索临牧忽然再度开口,语气平静无波,“却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弑君杀父,戕杀兄弟,当真是天理不容、罪不可赦!
“我若甚么都不做,始终无法甘心。”索临牧的眼神渐有些飘渺,话语停顿了下,他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只是结果,到底是不出意料。”
“三皇兄。”索临孜听了,艰涩地开口,“……那晚的事情,父皇他们早就知晓了。”而他甚至是索翰华布局中的一颗棋子,否则他怎可能得到确切的消息,说净念遇险被关押在西北宫。
“何必呢……”他又重复道。
其实他们的生死,不都在索翰华一念之间吗?那个男人,满心里除了净念外,容不下任何人。这般争夺,又有何意义?!
索临孜轻声道:“大皇兄曾对你有救命之恩。”其实这几年下来,他看得清楚,索翰华并无心传位给净念。索临牧想陷害自己,他能够理解,但要害净念……
“我听北门掬说,当年那些事,小十的死,大皇兄中毒……都是你做的?”
“我以为,你很在意大皇兄。”
索临牧闻言,淡淡一笑:“是啊,这世间,我最在意的,就是他与父皇了。”
索临孜蹙眉,不解地看向对方,却再没得到解释。良久后,他看着对方开始闭眼养神了,压下郁结的情绪,道:“我会向大皇兄求情,让他保你一命。”
索临牧听了,只是勾了勾嘴,不发表评述。
索临孜再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人,便是离开了天牢。他之所以想要保住索临牧的性命,倒也不是完全顾及手足亲情……对方想要置他于死地,他又如何能够任人算计?
只是因为……他不由得想到了更深。若非当年,他无意间发觉那二人的关系,从此淡了争夺之心,冷眼旁观后又看清了一些事,或许今日犯糊涂的,怕不止是索临牧一人罢!
——当然,索临孜不晓得,索临牧比他更早就知道了那二人的关系。但人心不可测。遭遇同样的事情,每个人的想法与反应,都与别人不一般。
天牢内,索临牧靠着墙壁,蜷缩着身体,模糊地低唤着一个名字。
数日后。
得了帝王的口谕,索临孜是几分庆幸又几分疑惑,他还没想好如何去说服净念留索临牧一命,帝王就采纳了他与北门掬上书的处置建议,只革去了索临牧的亲王头衔,贬为贱民,驱逐出皇室,流放到最贫瘠艰苦的平戈地。
只是这回,净念为何没有痛下杀手?索临孜想到当年对方扭断索临丞的颈脖时连神情都不变,免不了困惑一番。
“前日夜里,”北门掬摇头叹息,“少主去则后宫,亲自废去了德王的武功,似乎……”说及此,他不由眉头微皱,“还给他喂了蛊。”
索临孜面色不虞。
“少主……”北门掬低声道,“难得心软了。”
心软?索临孜听了这二字,只觉压抑的情绪似是要爆发。
北门掬瞥着他的神色,问道:“……王爷还在为西北宫一事气闷?”
索临孜当即冷静了不少,声音冷清:“本王何必气闷!”不过是在一场无形的较量中,他的生死被父兄都利用了一把,而自己还愚蠢地不明所以。
“王爷早先看透了也好。”北门掬笑了笑,不经意地提示道,“几年前,皇上就最看好你与德王,可惜德王他……”再度摇头。
索临孜一怔,当下心领神会,对北门掬几分感激:“临孜谢过北门先生的提点。”多日不稳的情绪这回是真正地平定了,“这一回的事情,只是让本王觉得……”
语未尽。
北门掬却知他的所想,遂叹道:“皇上为人寡情,但说到底,你们都是他的子嗣。”而这些皇子们,只因为看到了净念的存在,似乎就遗忘掉一些事实。
索临孜苦笑。
又是半月,宫变一事的余波,表面上是彻底平息了。而民间本就没有因此引发多少风波,如今更是一片歌舞升平。
“临牧被押送出京了。”
索翰华落下一颗黑子,堵住了对手的逃路后,漫不经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净念的注意多是放在棋局之上,也没深思,随意地应了声,便是绞尽脑汁地想着下一步的棋路。
不过索翰华似乎起了兴致,就着这话题追问:“吾儿这回,怎的主动提起,放过索临牧?”虽然他作为索临牧的父皇,到底也没有置对方于死地的坚持,但净念主动说饶了对方一次……还是极其令他意外。
或者说,不愉。索临牧与净念有些交情,索翰华也是清楚的。但这份交情,他以为该是很淡薄的。
净念这才留心到索翰华的情绪,思索了半晌,他道:“那几天,索临孜总是在紫青宫外走动。他的心情……”想了想,似乎没有很适合的词语能够表达,只好说,“很复杂。”
除此外,让他迟疑,久久没有下杀手……还是因着,那天索临牧的纠葛心情。
所以难得犹豫了。
他最终想出了废除索临牧武功并以蛊加以牵制对方的办法。
索翰华扬了扬眉,轻笑:这孩子,到底还是懂得了一份兄弟情,尽管这点情感,太过薄弱,又禁不住权力地位的考验。
过了许久,净念忽然又说:“王叔说我,不该杀十一。”而对索谨研的困惑感觉,最终让他决心这一回放过索临牧。
索翰华伸手,越过桌子,抚了抚他的脸颊,道:“落棋无悔。吾儿只要想清楚了,该做甚么就去做罢!”
净念翘起嘴角,微眯了眯眼……父亲一如既往的包容宠溺,总让他感觉到欢跃与满足。
索翰华抽回手,又执了一颗黑子落下,笑道:“净念,你输了。”
【一七〇】韶华辞
兴雍八年最终是经历了一些不平顺后,踉踉跄跄地走至了寒冬节气。这年,潜隐数年的净念再度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却似乎一切早不复过往了,这位受尽帝宠的尊王再没有使出过当年的狠绝手段,也几乎不再干涉朝事政务。
而经历了一场宫变后,帝王似有意地诱导新任储君,参与各种朝政大事。索临孜在朝堂之上渐是显露锋芒,正与其他诸位亲王皇子的低调隐退成了对比反衬。
不算费过多的心思,解决了一个昱裳会,并将江湖各势力逐步纳入朝廷体系后,净念在索临牧被贬走后,不仅是彻底不去闻问朝事,甚至于某一日朝会,当众臣子面,自请卸去了明司的职权。
朝霞如烟,晨钟微邈。
待城北五土庙传来的钟声渐息,净念系好了衣衫走出净苑的木屋——这几幢木屋,因过往几年,他与索翰华几乎都待在此处过完每个日夜,便是被男人赐了“今声别舍”的雅名。
立在木舍前曲折铺开的廊道上,净念看着自树叶间洒下的碎光,斑驳光影罗在地面上,随着枝叶与风轻摇,光翦也是轻动活泼地跳跃。
净苑安静得除了风吹过树叶枝梢的碎音,再无别的声响。净念缓缓仰头,看向尚且还不刺眼的日头,仲冬能有这明媚的阳光,只令人整个心房顿时豁然开朗。
他微勾了勾嘴角。
脚下不经意地使了点力,身形便是飘然跃起,不多时,净念已经稳稳地落在丈余高的红墙头。
自从当年差点死去后,自从索翰华险些失去神智将他囚禁后,净念觉得心底一直固守却隐约禁锢了自我的樊笼,在他心智退化、记忆全无的几年纯然单调而平静的生活里,早是被漫不经心地大敞开来。
如今这样虽单调却又平静的生活,让他有一种轻扬的愉悦与清浅的恬适。
“吾儿怎得跑到墙头站着?”
净苑大院墙外,索翰华拐过一道路口,就见到雪发青年笔挺地站在高强上头,微觉好笑地摇头,问话时,他人已是站在了墙根,仰头看向上面的人。
净念垂首,对上索翰华淡笑而温暖的眼:年过不惑的男人,外表更是多了一份温和,只性情却早是喜怒难辨、高深莫测。
索翰华扬了扬眉,正想对这个发呆的青年再说几句,忽见对方恰作急落的隼鹰般,就这样直接从墙头倾身而下:雪白的长发恣意地在半空中抛洒出惑人的银弧,青袍宽袖被风带起如同飞扬的翼翅。
精准地将人接在了怀里,索翰华随着对放飞落下的冲劲,紧抱着青年身躯,脚下步子变动,遂是稳住了身形。
“今日心情好?”索翰华放下人,便伸出手,温柔地替对方理了理飞乱起的头发,心下有些无奈,这人的心性有时候真像是个孩子,“又不想束发了!”
净念只是安静地任男人替自己整理好,少刻忽然道:“蓝苍族来了讯息。”
索翰华毫不意外,漫声道:“这几年,蓝韶策在族内拥获了不少的声望。”而多年不回族内的真正族长净念,也在蓝苍族族人们的记忆力有所淡化了,“吾儿有何想法?”
早先对族长便无甚兴趣,只当时鉴于情势需要……净念回道:“等过完了年,我要去一趟上关。”蓝苍族的族长传承与继位祭奠还是极为隆重的。他这个族长多为虚名,但到底也算承继了那一族的情,起码在甄选考核承继者这个关键时刻不能再缺席。
索翰华笑了笑,摇头道:“怕是过完年还是不可。”
净念一愣,略不解,便听男人解释起来:“那宿闫新帝,意图与我大律行通商、交流之好,小皇帝在合约议书中题书了不少互利条款。”略顿了下,索翰华又笑,“当然,这次叫好,不仅有我律国,还有沧国。”
所以……净念望向索翰华。
“为父过了这个年,需再度出发南下。”索翰华将青年揽在怀里,指尖拨弄了两下净念的耳垂,直被对方微躲开了去才止住戏耍的举动,“此次较好定计,将于三国交界处大古河古坊口,各国君王皆亲自前往协商说谈大事。”
净念能敏感地察觉,索翰华的语气是带着不明显的调侃与戏趣。
索翰华下一句话,则正是说明了他的想法:“古坊口虽名义上更偏我国,但在东浔河和大古河交界出口,不与寻常一般,那里浪涛涌急,三面环河海,水流风向常是变幻,往往易从南岸抵岸。”
这地点选的巧妙又微妙,但定甚么结论,还为时尚早。事关三国,有些风声,还是须得仔细斟酌明辨。
“也不知这回的协商、沟通,到底是小皇帝的真心实意,还是……”索翰华未细说,但净念依然领悟了。
“是为了申屠宿闫?”净念蹙眉,直接问道。毕竟,一个不足弱冠的小皇帝,往常时也没见那人有甚么特别过人之处或手段,真正引起索翰华兴趣的,必然是能够影响宿闫国局势以至两国关系稳定的人。
早年,他让一些静门的隐探趁着乱时埋伏在宿闫。
只是就在宿闫国新皇登基不久后,也不知新帝从哪里听来了说辞,或出于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自皇宫内闹到臣子内室,开始了一次大搜查,清洗所谓“通敌卖国”的人;也是为此,当年埋下暗桩的静门便迅速将一些明线自宿闫国撤离。
索翰华笑容微带一丝冷,语气却更见柔软,摸了摸净念的发梢,道:“我国内甚么事,最后都与那申屠王有些牵连。这回,朕便亲自去会一会。”
而最重要的是,净念曾在那个人的手底下,听对方的命令行事,更曾因那人的命令,意欲刺杀自己——虽然没有这般巧合,他与净念的相见乃至往后相处或许又是另一番可能了,但这点机缘反而更让索翰华对那申屠王产生厌恶与……嗜杀的念头。
不提这些纷杂事务。索翰华知晓净念是真心喜爱如今的生活,安宁平淡,自然也不想对方再为琐事费心,就道:“故而,为父离京,吾儿当然也得相陪。”
如此……净念颌首。其实关于宿闫国,以及申屠王的事情,他在“复出”后并未抛却脑后,只是这其中涉及到两国关系,还有立场的殊异,故而更多时候需得三思隐忍,不能轻举妄动。也是出于对申屠王的不放心,净念才不至于完全地放下了静门的势力。
“我知晓了。”净念轻声道。
蓝苍族的事情,反正早不须由他决断,故而族长一位的传承暂且不显紧迫,往后再拖数月一年倒也无伤大雅。
此事说定,父子俩便不再多提国事。索翰华趁着这冬日难得的暖阳,便领着净念,朝人少安静但环境优美的御花园漫步而去。
兴雍九年三月二十八日,尽管中途经历了一些曲折,律、沧、宿闫三国在古坊口就文商、航运等诸多民生问题达成了友好发展的盟约。
再是半年,宿闫国内势力冲突,地方不稳,后分割为东西两国,也开始了长达数年的内斗——然,这些纷争,似乎与国势正蓬勃发展的律国并无干系。
——卷三·如疯魔如灭魂·完——
结局卷:如帝侣如儿臣
【一七一】古坊口
早春的古坊口,浸沐着寒风冷雨。
净念裹着一件毛氅,缓慢地踏上赤华园前院的层层石阶。这赤华园,正是三国交涉、商谈有关盟约的地方。园子占地广,分前院、中庭与后园;三国帝王及其随臣皆是分居在后园三处宫舍内。
赤华园随处可见,由着不同武士服的三国军士组成的侍卫队巡逻而过。
净念脚下微顿,望着前方迎面而来的华服青年,那人一见到他,立马加快步伐,堆上笑容朝他走来。
此人乃宿闫国珉王,小皇帝的三皇兄,名唤申屠斐明。头一日,三国君王会聚英韶殿时,这人就主动找上净念攀谈。他言语间透着淳朴与憨实,总好奇地尽问着净念一些江湖之事或打仗的经历。
净念对这种看似直楞实为装傻的人,没有耐心与之周旋,被缠得不耐烦时,随口说几句便应付过去。
申屠斐明……他没有刻意刺探对方的心思,就能察觉出这人的伪装。而第一眼见到对方,净念便有一点熟悉的感觉,后经仔细地思索与回忆,遂想起早年在舟镇南英雄会时,这个人曾化名“明从斐”,试图与他交好过。
虽然时隔多年且容貌有变,但净念对人的气息辨认还是极为精准的。
便几乎能确定,这人定与申屠王少不了干系,净念对他的恶感更甚了几分。只是当下,这申屠斐明也只敢故作一些试探,何况正值三国商谈要事,很多举措不宜轻举妄动。
没有受到实质侵害前,净念对这人的拉拢作为,也只保持着冷眼观看。
“御武尊王,”申屠斐明笑吟吟地喊住净念,“雨势大了,你怎的也不撑把伞?”说罢,不等净念回话,就吩咐着随从去给净念撑伞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