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衍看他闭着眼睛顺手做这一切,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霎那心中竟然有些发酸,反手紧紧抱住他的背,将头埋在他的颈项间。
“怎么了?”
景骊问了几声,怀中的人就是不吭声,反而将他越抱越紧,那点睡意很快跑到了九霄云外,以为是这几日要得太狠惹恼了他,便放软了声音小心哄他,说些自己都不信的诸如以后再不会这般胡闹的谎话。
“陛下,臣以后再不会提娶亲之事,没有绿珠,也不会有旁人。”世上安得两全计,不负如来不负卿。他没有办法面面俱到不负所有人,只能保证不负他最不想负的人,“臣这一生都会伴在陛下身边,不离不弃,携手到老。陛下尽可放下心来,不要再有别的念头。”
卫衍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是让景骊大惊失色的话。
“朕并不是在用那个要挟你。”他没有想到卫衍会说这些话,更没有想到卫衍会用这件事作为交换条件来让步。若是平时,卫衍说这些话,他高兴还来不及,但是现在和那件事牵扯在一起,就相当不妙了。
要是卫衍误会他说要给他一个名分只是在以之为条件要挟他不让他娶绿珠,那他可真是弄巧成拙了。不让他娶绿珠是一回事,不想再让他受委屈想让他能正大光明站在他身边是另外一回事,他的本意绝没有那么卑鄙。
“臣明白的。”
“朕不是那个意思……”景骊拼命想解释,却发现自己一开始何尝没有让卫衍从此绝了娶亲的事这个念头,更加慌乱起来。他的一生用过无数的手段,就算在卫衍身上也用过不少,但是唯有在这件事上,他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只不过事情正好凑巧碰在一起,才会让他的用意顿时变得不堪起来。
“陛下。”卫衍不知道皇帝慌成这样是为了什么,但是他知道这样的不安其实是自己带给他的,松开了抱紧他的手臂,略退后了一点,将手掌抵在他的左胸,又拉过他的手抵在自己的左胸,“臣早就明白陛下的心意,陛下也该明白臣的心意。”
景骊的心跳略微有些快,不过卫衍的心跳很沉稳。一下又一下,强健而有力的心跳声通过手掌心,透过血脉传入他的心里,让他的心跳也渐渐安定下来。
“卫衍……对不起,朕真的没有那个意思。”这一次,换景骊紧紧抱住卫衍,再也不肯松开。
景骊在人前永远是一副向前看绝不会回头的潇洒模样,但是偶尔的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有过反思,如果他和卫衍换一个开始的话,是不是他现在就不会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心中始终空荡荡的没有着力处。
不过,如果上天真的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其实什么都不会改变。百般讨好装情圣可不是他的风格,看上了直接叼回窝打上印记才符合他的性格,再说就算他百般讨好以卫衍的脾气也不可能自动躺到他的床上,他又何必多此一举,这样一想,就会觉得那些如果只是他无聊时的臆想。
所以虽然有时候觉得对卫衍很抱歉,但是该用手段的时候他依然照用不误,也并不在乎卫衍是不是看出了他的手段,但是唯有在这件事上,他不希望卫衍有任何误会。
“陛下,臣明白陛下的心意,但是陛下真的明白臣的心意吗?”卫衍抚着皇帝的背,低声问他。
“朕知道你不在意那些虚名,但是朕在意。”以前是不得已,就算对这个人在意得不得了也要在人前装出不在意的模样,惟恐被人看出了不妥却护不住他,但是现在他已经有了能力把那些东西给他,为什么还要委屈他?
“陛下,你我皆是男子,此事太过惊世骇俗,若陛下真的明诏天下,惟恐世人非议不止。臣的声名不足惜,臣实不忍陛下的声名有累。陛下有想过他日史书上会如何评价陛下今日的所为吗?”
“朕倒要看看何人敢非议帝王家事,那些史官又如何评价朕?”
景骊的声音很冷,话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非议帝王者,是为大不敬,乃十恶不赦之重罪。
景骊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帝王的身份。他有温情的时候,但是他的温情也就那么多,就算他在卫衍面前再宽厚也不能代表他对所有的人都能宽厚。
要一个帝王不见血简直和要老虎从此不吃肉一样不可能。
卫衍明白这个道理。
他的情人是皇帝,无论他对自己多么好他依然是皇帝。只要他是皇帝他的手上就不可能不沾染鲜血,就算他再喜欢他也做不了不吃肉的老虎,自己唯一能做的是避免让他的手上沾染那些无谓的鲜血。
那些非议者就是无谓的牺牲品,也许他们自己会觉得自己是为了大义慷慨赴死,但是那样的牺牲毫无意义。真的到了那时候,既夺去了无数无辜者的生命,也毁了皇帝的声名,只是为了给他一个他并不需要的虚名,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发现他和皇帝的谈话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前几天的僵局,便沉默了下来,不再言语。
景骊等了又等,却始终等不到卫衍的下一句话。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刚才平复下来的心又开始不安起来。
那对卫衍来说也许只是一个虚名,但是对他却很重要。这个名分与其说是他给卫衍的,还不如说是卫衍许给他的。
不离不弃,携手到老,说说轻松,做起来何尝容易。今日卫衍觉得亏欠了儿子亏欠了绿珠想要给她一个名分,他日他要是觉得又亏欠了谁,是不是又要给什么阿猫阿狗一个名分?
不是他信不过他,而是卫衍的心有时候太软,再说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万不得已要做出抉择的时候,他有一种预感,自己必是被舍弃的那个人。他无法和他的家人抗衡,也不想让他以后左右为难,当然要乘此机会为自己讨一个名分。
所以在这件事上他不会让步,哪怕卫衍会和他闹一阵子别扭,为了以后他也不会轻易让步。
“卫衍,有些事你担的是无谓的心。交给朕,朕会把这件事办得妥当的。”景骊可以想象到时候宫中朝廷上会闹成什么样,民间肯定也会有非议声,但是那又怎么样?他相信自己能够控制住局势,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让某些头脑发热的人迅速冷静下来。
卫衍依然没接话,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叹得景骊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半空中。
“臣没有想到,原来陛下始终是不相信臣。”过了很久,卫衍才冒出这句话。
虽然景骊一直骂卫衍是笨蛋,但是他真的不笨,他只是在有些事上懒得多想去没事找事,他若肯花些心思仔细想上一段时间自然能明白皇帝目前到底抱了怎么样的心思。
“若有一日臣背弃今日所言,就让臣不得好……”
那个“死”字还没有出口,卫衍就被皇帝捂住了嘴。皇帝恶狠狠地瞪着他,脸上是很恼怒的表情。
卫衍呜咽了半天,皇帝就是不肯松手,便也用力瞪着他。
两个人如斗鸡般,傻傻对峙了半天,又不约而同眼神柔软起来。
“朕答应你就是,以后不许再说这种傻话。”景骊虽然神情缓和了下来,却还是不肯松手,定要等到卫衍拼命点头保证后,才慢慢放开他。
如果卫衍有一日真的要背弃今日所言,必有他万不得已的苦衷,景骊怎么敢让他发这些生生死死的誓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若某个闲得慌的神仙此时听到了卫衍这句话,真要是有了那一日岂不是很糟糕。
算了,也不急在一时。
景骊又想到太后已是花甲之年,卫衍的父母更是近古稀,年事俱已高,恐怕经不起这样的风波,再加上卫衍如此这般又是保证又是发誓,便暂时歇了这个念头,不再提起。
帐外的烛火渐渐矮下去,帐中的人都以为安抚住了对方,便丢开了这事,不再多话,一夜好眠。
第十六章:万寿无疆
万寿节那日,文武百官赐宴保和殿,命妇眷属赐宴永寿宫。
内宴由周贵妃主持。皇后以下,贵德淑贤四妃中历来以贵妃为重,淑妃早逝,皇帝空着妃位没有晋封新人,皇后谢氏“暴病而亡”后,皇帝便把这后宫的诸事交给了贵德贤三妃协理。周贵妃在三妃中占了一个名分上的首字,再加上儿女俱全,周家也是百年传承的世族在她身后给她诸多助力,自身做事又颇有些手段让人明面上挑不出一丝错,这些年俨然已是后宫之首,离后宫中所有女子翘首盼望的那个位置就差了那么一小步。
可惜,那一小步犹如天堑,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跨过去。而且皇帝绝迹后宫多年,除了逢年过节宫宴的时候才能得见,平日里最多是在太后宫中请安的时候偶遇,说不上几句话就已离去,就算她想努力也无从下手,慢慢地,她也歇了这个念头。毕竟,比起皇后这个位置来,还有个位置更值得她努力,那就是——太后的宝座。
她的瑛儿虽然非嫡非长,但是胜在颇得皇帝欢心,只要她小心筹划,万事皆有可能。抱着这样的心思,周贵妃带着华德庄贤二妃将皇帝已经极为寥落的后宫打理得也算四平八稳,至少表面上大家都称姊道妹,相处得和和美美。至于背地里的种种,历朝历代都差不多,不需要一一细说。
话说那日午宴时,皇子们被带去保和殿给皇帝祝寿去了,周贵妃安排完了宴席琐事,便小心伺候着太后用膳。
太后王氏对周贵妃的那点心思了如指掌,不过她从没有在人前表现出任何不悦,也没有当面给过她难堪,只不过在无人时冷笑过一声,轻轻吐出四个字:“痴心妄想”。
彼时是嫡长子继承制,嫡子嫡孙方为正统。既然当年皇帝为了皇家体面没有废黜谢氏,那么谢氏就是皇帝的正妻,她的儿子景琪就是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就算皇帝将周贵妃册封为新皇后,也不过是继室,她的儿子也不能越过景琪去。除非……
太后猛然想到那个可能,心中一紧,决定找个机会要和皇帝好好谈谈。无论皇帝这些年抬举周贵妃是抱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皇子皇孙都不容有失。那是太后最后的底线,就算是皇帝也不容越雷池半步,其他人若有这样的心思,更是自己找死。
天家的婆媳二人在永寿宫中明明各怀心思偏又其乐融融地带领众诰命共庆皇帝寿辰,外廷的保和殿中也是一派祥和气氛。皇子们依次来给皇帝行礼祝寿,很快,就有明眼人看出了这寿宴与往年略有些不同。当时,皇子们来行礼时,永宁侯卫衍正站在皇帝御座的下首侧着身陪皇帝说话,因为皇帝没令他下去,事实上他是和皇帝一同生生受了众位皇子的大礼。
皇子们的大礼岂是好受的,就算皇帝一时没想到,永宁侯身为臣子,这种时候理当自动避开才是正理。所以,这一幕发生后,恃宠而骄、飞扬跋扈、目无纲常等等评语在霎那间已经被某些人按到了卫衍的身上,就算是关心卫衍的人,目睹了这一切后,在担心如此恩宠是福是祸的同时,那顶不知礼不自律的帽子也是要戴在卫衍头上的。
其实卫衍这人向来是守礼自律的,默许这样失礼的事情发生实在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皇帝的御座离众人有点远,而且卫衍当时侧着身,所以众人并不知道皇帝正握着他的手在把玩他的手指头,还在那里低声威胁:“朕昨夜让了一大步已经觉得很吃亏了,你若敢现在退下去,朕就拉你坐在朕身边当场宣布那件事。”
卫衍无可奈何之下,两害择其轻,最后选择了站着不动,硬是受了诸位皇子的大礼,算是了了皇帝曾念叨过的要让皇子们对他以父礼待之的那点念想。
反观诸位皇子在面对这一幕时的表现,则颇有些玄妙,从中也隐约可以看出些皇子们的性情。
领头的二皇子景琪当场就微微变色,被皇帝冷冷扫了一眼后迅速冷静下来,不折不扣地行了大礼,不过退下来以后偶尔落在卫衍身上的眼神有些阴晦。
三皇子景瑛浑身上下都是喜庆气息,一番祝寿词说得皇帝连连点头,在行礼的整个过程中他那温润的眼神就不曾变过,就算落到卫衍身上时也不例外。
四皇子景琨则老老实实地行礼,眼中只有皇帝一人,连偷偷用眼角扫一眼旁人都欠奉。
五皇子景玳却有些好奇,行礼完毕后还用探究的目光看了站在他父皇身边的永宁侯几眼。
至于六皇子景珂,六岁的稚童尚有些懵懂,只是在内侍的带领下按着教好的那一套乖乖行礼祝寿后就退了下去,很快就缩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不声不响地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皇子们退下后,便是宗室王公文武百官共祝,礼毕,寿宴才算正式开席。
宫中御膳房整治的菜肴华丽精美自是不必说,若论味道就稍微有点差强人意,就算是呈给皇帝的御膳,也是混个中等水准绝不会尽善尽美,否则养刁了皇帝的胃口众人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这是宫中无数不成文的秘密规矩之一,所以很多皇帝偶尔下个民间尝点小吃就开始乐不思蜀御膳房实在是难辞其咎。
景骊少年老成,心思缜密,对宫中的种种惯例都略有所闻,自然知道御膳房的那点把戏,不过他自身对吃食方面并不是顶顶上心,有了卫衍诸事上心后自有寝宫中的小厨房给他弄好东西,也就懒得发作他们。
至于群臣,能来参加寿宴是恩宠,是尊荣,哪敢计较菜肴的味道,所以这宴席的气氛始终是欢快热烈。
就算是卫衍,在好不容易获得恩准退下后也是松了一口气,好歹皇帝还有些分寸,没有逼他去受群臣的大礼,可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他暗暗想着,很有些苦中作乐的味道,尽量不去考虑今日的行为是不是会惹怒他日的那一位这个问题。
景骊当然并非不知道他今日所为可能在日后为卫衍为卫家带来种种后患,不过,在这件事上,他自有他的打算。刚才他几个儿子的表现自然都落入了他的眼中,也在心里根据他们的表现一一为他们打上了分。
宽厚仁慈礼贤下臣勤政爱民,众人都以为那是他挑选皇位继承人的准则,连太后也信以为真,只有他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
他眼望座下的众人心中默想着景朝辽阔的疆域淡淡微笑,南夷已定,在他有生之年,北狄必将也是他的囊中之物,这万里江山累世基业当要挑选一个合适的继承人才能放心交付。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座下神情各异表现不一的儿子们,很是期待哪一位能够从其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儿女是债,就算他身为帝王也不能免俗。何况,天家的亲情永远都是表面温馨实则残酷,弹指之间,就能化温情脉脉为你死我活。
不过就算他知道,也不会对自己的决定有任何犹疑。那是皇家子弟出生后就必须面对的宿命,无从逃避无法后退,成功者需要走过血与火的道路才能到达至高的顶端真正乾纲独断大权在握,而失败者只能博得一声叹息很快就会了无痕迹。
宴席结束后,众人又去延禧宫陪同皇帝赏戏,卫衍因临时有事没有随驾。
景骊此人,一向自诩风流倜傥文采飞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实在是一等一的风流帝王。不过,自视甚高的他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爱好。一般的风流才子若是爱听戏,自当欣赏那些文绉绉的戏文,只有咱们这位自命风流无双的皇帝陛下,自幼只对那些刀马铿锵热闹打斗的戏文感兴趣,对那些咿咿呀呀你唱我和的戏文最是不耐烦,陪太后听几场尚能勉强坚持下去,若让他自己去听是绝对不会去找这个罪受。
这个爱好细论起来也不算什么缺点,只是与真正清风明月的高雅之士比较起来有那么一点点掉份而已。不过在这点上他与卫衍倒是很难得的非常默契,卫衍看戏也一向是看不出门道只看个热闹。
内务府的官员们向来都会揣摩圣意,这次请来的两个班子都擅长武戏,特别是云喜班的那位当家武生燕钰成,虽然出道才短短一年,就有京城第一武生的美誉,扮相俊俏身手不凡,在各王公官宦家的堂会上不知道虏获了多少夫人小姐的芳心,此次,在皇帝的寿宴堂会上更是史无前例地被安排了三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