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坐久了脖子酸,你替朕揉揉。”卫衍这送上门来的温柔体贴,景骊不用都觉得太对不起自己了,揽着他的腰示意他靠过来好好服侍他,“西山猎场还须留着,总不能让祖宗遗训从此成为摆设。至于其他的猎场,都处置掉吧。”
“只留下西山猎场会不会一下子砍得太多?或者……”卫衍说到这里,突然想到旧事,又闭上了嘴巴。
皇家共有八大猎场,分别为上苑、西山、灵山、龙晗、川西、乌蒙、安远、祟平,其中以上苑猎场为最。据史书记载,这上苑猎场是前朝有位君王侵夺万顷民田开辟所建,又经历代君王修葺完善,其规模宏大不是其他七大猎场可以相提并论的。景朝历代的秋狩都是放在上苑猎场举行,也就是因为当年那桩旧事,后来皇帝才将秋狩改在了西山猎场,并且在此后十多年不曾再踏入过上苑猎场一步。
若让卫衍来选择,如果要留一个,必是要选上苑猎场,不过突然想到那是皇帝的痛处,还是在开口前咽了下去。若他劝了,皇帝不会为此事治他的罪,但是那些奇怪的苦头肯定免不了。再说,只要皇帝开心,留这个留那个也没多大区别,他也就不想多说了。
“这个,你就不懂了。”景骊嗅着卫衍颈中的气息,耐心地告诉他为什么一下子要砍这么多的原因,“在朝堂上,有时候也像做买卖一样,要学会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朕砍掉一个猎场那些人会吵做一团,朕砍掉七个也是吵做一团,既然这样,不如一下到位,朕也就有了足够的余地和他们讨价还价。”
“陛下……”卫衍没想到皇帝竟然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听了他的话后顿时哭笑不得。这军国大事,怎可以和商人做买卖两相比较,他刚在心里称赞过皇帝,没料到才那么一会儿功夫皇帝又开始胡闹了。
“你不要笑,这是实话,朕也就对你才说。”驾驭群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朝中的那些人个个滑不留手的,心中又或多或少都有些小算盘,不是卫衍这样事事都以他为先的实诚性子,就算是景骊也要竭尽全力,恩威兼施,整日敲打才能让他们老老实实地为他所用,“朕本来想等你寿辰过了带你去西山行宫避暑消夏,这么一来倒不好在这时候动身,只好委屈你在宫里陪朕了。”
卫衍的寿辰在五月底,绿珠和卫敏文则计划在六月上旬出发,景骊怕他一开始不习惯,早就计划好等卫敏文一走就带卫衍去西山行宫避暑。只要两个人整日腻歪在一起,他保证卫衍绝对没时间想到别的,但是这份奏折的到来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为了顺利达到还猎为耕的目的,他须在朝堂上装出一副心怀天下,忧心万民的仁君模样,先以身作则拿皇家猎场开刀,再逼群臣对自家的私产动手,等有了皇室和百官做榜样,再严令下去彻查各州府侵占民田变耕为猎之事,才能上令下效事半功倍。
如果在这样重要的关头,他提出要去西山行宫避暑,这心怀天下的大戏还怎么演得下去?
“不如,这事等我们避暑回来再议。”景骊觉得这次去不成西山行宫实在有些可惜,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从卫衍手中抽走了奏折,随手合上,准备把它塞到不知名的角落里。
“陛下。”卫衍急忙抢回了奏折,“事关黎民百姓江山社稷,绝对不能拖。西山行宫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再说就算不去避暑,臣保证会在宫里乖乖陪着陛下。”
景骊轻轻哼了一声,对卫衍的保证表示怀疑。若是在京里,卫衍手头同样一堆事情,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陪着他?卫衍竟敢拿这种哄小孩子的话来哄他,以为他和卫衍一样傻吗?
卫衍见皇帝因为目的无法达成一脸不甘心的表情,只能想方设法讨好,揉肩敲背不算,最后还抢过了秉笔之责,才算让皇帝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
第二日,景骊在朝会上下了两道圣旨。第一道圣旨是调常锡年入中书门下;第二道圣旨是因侵田为猎现象日益严重,为免他日国中无可耕之田,皇室当为天下万民之表率,特将除西山猎场外的七大皇家猎场还耕于民。
常锡年固然属于破格提拔,虽然众人不知道这位民议司的小吏因为何事入了皇帝的眼要将他调到身边,不过皇帝这些年破格提拔的官员不在少数,在军中的时候更有一日三迁的先例,众人都已经司空见惯,除了吏部的官员照例嘀咕了几句外,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
至于第二道圣旨,则非常成功地让朝会立即变成了如商贩云集的集会般热闹,若是卫衍在跟前,恐怕不得不相信皇帝昨夜所言,这处理政事有时候就像是在做买卖,你来我往,讨价还价,费尽心血让己方的利益最大化。
景骊演起一心为民的仁君形象来得心应手毫无破绽,不过他的对手们也不遑多让,个个都是忠君爱国,一心为公的大忠臣,或慷慨激昂,或痛哭流涕,恳求皇帝在忧心万民的同时为皇家颜面着想,就算要还耕于民,也不能让皇家只剩一座猎场。
这些话,乍听起来,个个都是忠臣诤言,至于心里有没有打些诸如皇家如果只剩一座猎场,他们家超过这个数,岂不是有犯上之嫌这样的小九九,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经过数度讨价还价,外加群臣的苦苦哀求,景骊最后留下了西山、灵山、安远、祟平四大猎场,另外四大猎场则还耕于民,上苑猎场也没有例外。被誉为国中第一大猎场的上苑猎场当年取之于民,如今还之于民,或许,冥冥之中所有的一切早有定数。
皇家猎场的归属告一段落后,就轮到景骊为难群臣了。常锡年的密旨非常详尽地列举了国中排得上号的私家猎场,景骊照本宣科一个个问过来。
皇帝已经做了天下万民之表率,百官除非是活腻了,否则定然要从善如流,仿效皇帝心怀百姓为国为民,哪怕他们的心里在滴血,这嘴上的话也要说得漂漂亮亮的。
鉴于此,景骊这出还耕于民的戏码唱得非常顺利,顺利到有效排解了因卫衍回府庆祝寿辰没在宫里陪伴他时的无聊寂寞。
就这样,大概过了十余日,有一日,太后突然派人来请皇帝过去。
景骊去太后宫里请安的次数不算勤快,但是也不能说疏落,除了逢年过节外,平日大概三四日会去慈宁宫一趟,关心一下太后的身体顺便陪太后说会儿闲话。
离他前一次去慈宁宫也就一日的功夫,太后突然遣人来请,景骊刹那间就感到了一丝不妙,揣测着是不是有人在太后跟前多嘴饶舌说了什么,太后才会突然要见他。
这段日子他也没做什么需要心虚的事,不过是在逼迫臣子的时候心狠手辣了一点而已。
景骊干的事,从本质上而言,既可以美化为臣子心怀天下为君分忧自动献产,也可以丑化为君主穷凶极恶软硬兼施逼迫臣子献产,嘴巴长在人身上,只要嘴皮子一翻,这件事正说也可反说也可,端看这饶舌的人在太后跟前怎么说了。
既然想到了这里,景骊便组织好了一堆措辞,若太后问起此事,他准备饶到太后头晕。
可惜,他煞费苦心想好的词全部浪费了。他的母后根本就没问他那件事,而是提起了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伴读?皇儿们不是早就都有了伴读?”在听了太后唤他来的目的后,景骊奇怪地发问,不明白他的母后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要给众位皇子添几个伴读到底是何用意?
第二十三章:皇子伴读
“陛下近来国事繁忙,大概忘了珂儿还不曾选定伴读。”太后轻声提醒一头雾水的儿子,眼神柔和,满脸慈爱,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饴孙弄儿安享天年的老太太。
“珂儿?”景骊足足愣了片刻,才想起周贵妃的确向他禀告过六皇子景珂今春入学启蒙这件事,他当时不知在忙什么大概只点了点头听过就丢在了脑后,此时经太后提醒才发现他这个做父皇的似乎对这位皇儿有些漠不关心,低声咳了一下才回话,“既然如此,就请母后为珂儿挑选几名合适的伴读。”
景骊并不相信他的母后仅仅是要为六皇子景珂挑选伴读才郑重其事地请他来说这件事。在他母后的眼中,大概只有景琪这位嫡孙才算是她的孙儿,其他人都是平常,至于景珂,此时能被太后提起,恐怕还是沾了别人的光。
“既然要挑选伴读,不如多挑几名,其他皇孙那里也可补上一二。”
果然,不出他的意料,在他答应以后,太后马上又来了这么一句。
“一切但凭母后做主。”对此,景骊依然没有反对,原因有二。
其一,他相信太后挑人的眼光,太后虽然向来偏宠景琪,但是在太后心里,江山社稷永远摆在第一位,所以他不用担心太后会作出让他为难的安排。几位年长些的皇子入学启蒙时景骊出征在外不在京中,伴读人选都是太后选定,事后观来并无不妥就可见一斑。
其二,景琪是嫡长,在世人眼中群臣心里,于情于理都是储君的第一人选,景骊虽然将群臣请求立景琪为储的折子驳了又驳,原因却从来不是旁人以为的那个。只有君权旁落的时候立储才会特别注重皇子外家,而此时的他早已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他向来对这个儿子不假辞色,严厉以待,不过是本着玉不琢不成器的原则在磨砺他。如果日后他堪当大任,不用太后劝说他也会给他机会的;如果他不堪大任,无论太后做了多少安排都没有意义。至于其他的皇子,当然也拥有同样的机会。
所以,心中早已打定主意的他不会在这些许小事上驳太后的意。再说,如果太后在伴读的安排上真的失了平衡,过后他自会再指定几名伴读让诸皇子间的势力维持均衡。
“陛下这么说了,哀家就先帮孙儿们把把关,圈定一个名单出来给陛下过目,如果陛下那里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也尽管添上去。”太后这么容易就达到了目的,心情颇好,注视儿子的目光更加柔和。
“说到人选,朕这里倒还真有几个,等过两日朕决定了人选再交由母后遴选。”此时,景骊嘴角浮起的笑容也堪称孝顺儿子的典范,天家母子的这场会面便在春风和煦中顺利降下了帷幕。
如同往年一般,卫衍的寿辰是在家里过的。皇帝虽然闲暇时恨不得整日和他腻在一起,每当这种需要他出现在家中的时候总是非常通情达理,当然事后的补偿是免不了的,但是事前永远不会故意让卫衍左右为难。再加上这次一举去了两个碍眼的人,更是乐得表现他的大方胸襟,直接给了卫衍十几日的假,让他可以整日陪着儿子直到临行那日。
“父亲,家里的事情我已经交代过大管家,让他按例处理,不过您平日也须过问一二,免得无人监管失了体统。”卫衍不放心儿子出门,种种琐事交代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跟在儿子身边一起去才好。比起他来,其实卫敏文更加不放心把他这个做父亲的一个人留在家里,祖父祖母均年事已高,凡事不可能一一照顾得到,他不在家里,这永宁侯府的事就需要父亲自己来料理。家中的众管事经过他多年调教,做事都有模有样,不过无人在上头弹压,天长日久下来难免会有人滋事,到时候……卫敏文无奈地望着父亲,他很怀疑他这个当了这么多年甩手掌柜的父亲能不能把这个家维持到他回来。
希望到时候家里的屋顶还没被人卖掉吧。
见父亲对他转交的账册钥匙等等物事根本不放在心上,继续啰嗦那些路上要注意的事项,卫敏文在心里偷偷叹了口气,暗暗祈祷等他回来的时候家里还留有遮身的地方。
无论卫衍怎么担心儿子会不会在路上吃苦头,无论卫敏文怎么担心父亲会不会在几年内就把家当败光,绿珠和卫敏文还是按时出发了,卫衍还是一脸落寞地回到了宫里。
景骊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也早就想到了对策。除了卫衍去近卫营处理公务外,其他时候总不忘将他勾在身边,游玩也罢,理政也罢,都拉着卫衍作陪,愣是让他忙得团团转,根本就没有空闲去想些别的。
那对景骊来说真的是神仙都不换的日子。空暇的时候不必说自然指使这指使那让卫衍围着他转,就算是理政的时候,所有他该做的事情都丢到了卫衍头上。奏折要卫衍取来呈到他面前,然后一页页翻给他看,看完以后批语要卫衍想,想好商量以后还须卫衍帮他写。而他要做的事,不过是忙时帮卫衍添茶送水,闲时抱着人恣意温存百般疼爱。
如此逍遥时日,过得他快不知今宵是何年。
就这样美美地过了几日,有一日午后内侍送来了太后圈定的皇子伴读名单。
按照这几日的惯例,不用他吩咐,卫衍早就乖乖把名单接过来呈给他看。
认真理论起来,皇子伴读是个苦差事,皇子们学得好得到夸奖的绝不会是伴读,皇子们学得不好这惩罚第一个会落在伴读身上,大抵真心疼爱孩子的父母是舍不得把孩子送进宫给皇子们为伴读的。不过皇子伴读是一项很不错的政治投资,特别是如今储位未定,这项投资的收益更是可观,而世家子弟大凡须为家族利益而活,所以这削尖了脑袋钻营想要让自家子弟做皇子伴读的世家不知凡几。
太后要为六皇子及其他皇子挑伴读的消息一放出来,入宫给太后请安的宗室眷属百官诰命就络绎不绝,差一点踏破了慈宁宫的门槛,甚至景骊自己这边,也收到了种种暗示明示,而他身边受宠的那些内侍近臣,暗地里的收益恐怕非常丰厚。
虽说窥探圣意是君王大忌,但是在事关家族利益的大事上,如果事先能揣摩到皇帝的心意,在五位皇子中间压对宝,将自家子弟送到未来的储君身边,日后的回报自然是最大。
要猜皇帝的心意,内侍近臣自然比外臣要准,所以那些渴望收获最大回报的世家是不吝于破费的,那些受宠的内侍近臣这次收到盆满钵满也在情理之中了。
这些事,景骊心底了然,不过始终冷眼旁观不曾发作。若他的心意有人能猜到才是活见鬼,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属意哪一位。所以他很期待当谜底揭晓的时候到底有哪几个世家赌对了,到时候他倒要对那几位世家掌舵人另眼相看了。毕竟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特别是相看连影子还不曾有的千里马,更是考验伯乐的功力。
或许那些人不该叫伯乐,叫半仙更合适。
皇帝在那里沉思,没人敢惊动他,整个昭仁殿中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旁人如此,连卫衍也是。
旁人是怕惊动皇帝惹来祸事,卫衍却是怕皇帝突然开口问他意见。这些年,他不该插手的事不知道插手过多少,但是他并无半点不安,那些都是国事,他自问无半点私心,自然可以心安理得。但是唯有这件事,他不想插手,那是皇帝家事,应该让皇帝自己决定。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是圣人在这件事上开口,都保不准会有私心,更何况他只是凡人。要想做到不偏不倚,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置一词。
“谢正鸿,谢萌幼子。”景骊慢慢扫下来,突然看到了一个名字,沉吟了片刻,侧过脸问卫衍,“你家谢师兄近日可有书信过来?”
“不曾。”卫衍想装隐形人,可惜他这么大个人坐在皇帝身边,哪能突然消失不见,就算他不肯开口,皇帝还是问到了他头上,不过他和谢师兄虽然关系有所改善,也没有热络到常通书信,不太明白皇帝突然问这话的意思,“陛下何来此问?”
“没事,朕只是问问。”景骊笑了笑,不再作声,转过头继续往下看。
谢萌举家被他扔到西北近三年,京中并无亲族,与旁人也无多大交情,虽然和卫衍因旧事不对付,但是卫衍的脾气谢萌也该了解,虽然心里别扭着,若真的拜托他也不可能推辞。如今他送老来才得的宝贝幼子入京为皇子伴读,却不给可以照顾一二的卫衍书信嘱咐一声,怎么想都有点不对劲。
难道,他想表明,送儿子入京只是太后的意思,并非他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