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虽然两条腿长得不一样,但断腿的大黄蜂能靠自己的力量稳稳站立。
爱德华很高兴,立刻带着变形金刚找儿子。「小乔伊,对不起……」他站在门外忏悔:「爸爸向你道歉,还有礼物送你。」
小乔伊真的打开门,却还是有些距离的看着他。爱德华拿出变形金刚,「你看,大黄蜂会站了。」
小乔伊瞪着大黄蜂,眨了好几下眼睛。
「你喜欢吗?」爱德华微笑着问道。
小乔伊依旧面无表情。
爱德华的笑容僵住了:他和儿子无法沟通,他的心中感到一股深沉的悲哀。他终于意识到小乔伊的确应该上特殊教育学校,为了他好。
翌日,爱德华带着小乔伊到寇特斯小姐那里,讨论了一下特殊教育学校的事,拿回一叠资料。回到住处,当他开门时,小乔伊乖巧的将门口的一叠信件捡起来:邮差越来越不负责,总把刚寄到的信件、杂志等随便丢在地上。进门之后,他将钥匙、特殊学校资料连同信件一同随手放在玄关桌上,叮咛小乔伊自己看电视、然后迳自进浴室洗澡。
走出浴室、换上干净的休闲服,爱德华到厨房准备晚餐。他煮了些乳酪玉米浓汤,正在煎猪排的时候,小乔伊突然从前面一路乒乒乓乓的冲过来抱住他的腿,「饿了?」他低头问道。
小乔伊猛摇头,一双小手用力的扯着他的衣角,好像想告诉他什么,却怎么样也表达不出来。爱德华拍拍儿子的头,要他别焦急。但小乔伊拨开他的手,小脸胀红、呼吸急促,甚至还用额头撞他的大腿。
「到底怎么了?」爱德华也急了,连忙关了瓦斯,蹲下来、扶着小乔伊的肩膀,「乖,发生了什么事?」
小乔伊一直左右摇晃,双脚急促的踏步、小手握拳捶了爱德华几下,张着嘴好像要咳嗽却哽在喉咙,只能喘气。爱德华一阵怜惜,抱住儿子,「乖,别紧张,慢慢来……」
他轻轻拍着小乔伊的背,企图安抚。突然间,他依稀听到耳边传来「爸……爸爸……」的声音。
那是什么?
爱德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好几秒的时间,他以为是自己耳鸣或幻听。但是叫「爸爸」的声音却持续着,轻而微弱,几乎像是气音。
「什么?」爱德华抱住小乔伊的臂膀,激动的问:「你叫爸爸?」
「爸爸……」
是真的,小乔伊开口说话了。爱德华脑中一片空白,目瞪口呆的看着儿子:当他放弃希望的时候,天使降临了。他此时此刻受到的震撼程度不亚于当初听到襁褓中的小乔伊牙牙学语时叫「巴比」时的兴奋。他百感交集,惊讶的不知如何是好,竟跪下开始向上天祷告,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小乔伊似乎不明白父亲的内心风暴,在旁边轻声叫着「爸爸」、拉着他不知道要去哪里。爱德华于是站起来,跟着儿子走,同时抓起电话打给寇特斯小姐:「……小乔伊说话了!」线路接通之后,他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劈头就说。
寇特斯小姐也呆了半晌,『开玩笑吧?』
询问之后,确定爱德华心智没有错乱,她也欣慰的笑了。『真是太好了。怀特先生,这段时间的努力终于看出绩效。现在,请你注意是什么让小乔伊说话的?那就是关键。我们要从关键继续开发……』
通电话的同时,爱德华跟着小乔伊的牵引来到起居间。小乔伊跑到沙发旁,指着地上的东西,兴奋得蹦蹦跳跳。
爱德华走了过去,看到小乔伊要指给他看的东西时,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被十万伏特高压电从大脑正中央劈下,脸色翻白、惊愕的傻愣在原地。过了好几秒之后,他含糊的对寇特斯小姐说:「……我再打给你。」便切断电话。
爱德华无法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在地上散落着一个信封和几张八开大小的照片,信封上印着F基金会的标志、收件人写着小乔伊的名字:所以爱德华刚刚开始还以为是什么广告信,不疑有他。
没想到,那些却是缤纷明亮的动物照片:奔驰的花豹、跳跃的牛羚、斑马。其中小乔伊最喜爱、也是教他最惊愕的景象,是一只长颈鹿弯下颈子,轻柔的舔着一张完美的侧脸。
这算什么?他不明白亚契寄这张照片给小乔伊做什么。
小乔伊很乐。照片里有他最喜欢的长颈鹿,连吃晚餐的时候他也只记得带照片,甚至连变形金刚也忘了拿。
看儿子很高兴的把猪排吃光光,爱德华却没有半点胃口。晚餐之后,他陪着小乔伊看了好一会儿的《动物星球》频道。经过一段时间的失语,小乔伊对声带使用还不太顺畅,只能简单而轻微的说着:爸爸、狮子、花豹、犀牛、长颈鹿……他对语汇的组合和意思的表达尙需练习,但他们有的是时间。不过,这表示小乔伊将逐步恢复,爱德华非常欣慰。
但是爱德华内心却没有因此平静,更满脑子焦虑的胡思乱想。
终于小乔伊累了。爱德华安抚儿子上床睡觉之后,独自在起居间里坐立难安的来回踱步:他不懂亚契的用意,想向他示威、挑衅,或是想把唯一的儿子从他身边抢走?
爱德华陷入不合理的揣想,简直像个有被迫害妄想症者。他觉得自己快疯了。终于,他再也受不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步出家门、冲上顶楼:他得摊牌,和亚契·欧文一次说清楚。
亚契家的大门紧关着、但从门后传来阵阵热闹喧嚣的音乐声:或许屋主正在开派对、要不然,就是在约会,故意用音乐掩盖激情的声音。
一阵酸涩又苦闷的怒意涌上心头,爱德华开始按门铃。按了好一会儿,门内却没有反应。无名怒火开始在他心中熊熊燃烧、头快炸开了;于是,他除了继续按铃之外、也猛力敲门:「我知道你在!你给我出来,别装死!」
「开门!他妈的混帐,给我开门!」爱德华大吼,「你不能这样若无其事的送一张长颈鹿照片给我儿子当礼物!这算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根本不知道小乔伊看到照片会怎么想、更不知道他爸爸会怎么想!」
爱德华敲得用力,拳头都敲红了,「对你而言只是一张照片、一个小玩笑,对小乔伊来说不一样:他不懂,他会当真的!」他的声音从责备变成诉怨,「我会当真的!你知不知道我的心里经历过那些风暴?你的轻佻对我来说是个无法承受的沉重负荷!」
吼了半天,门内依旧相应不理。「听到没?再不开门,我就报警!」
电动按摩棒彷佛恐怖电锯似的高速震动,极具威胁的突起物上下晃动,亚契开始歇斯底里的闷声嘶吼。那个人更兴奋了,粗鲁的抓住亚契的臀侧、将银色物体的尖端抵在他的双腿之间,准备做势插入……
这时,一阵急促的门铃声、伴随粗暴的敲门声打断那个人的动作。
那个人看看门口、再看看亚契。他似乎没有预期会出现这种意外状况,「你这狗娘养的家伙,有约人?」语气中透出些许不安。
亚契抱着一丝希望,哼哼呜呜的吼个不停。那个人原本不想理会,正要拿起按摩棒开始猥亵时,门铃声和敲门声却越来越剧烈,还伴随着大声叫骂。「……开门!他妈的混帐,给我开门!」
「他妈的混帐……你的得罪的人还不少嘛。」那个人挖苦,但依旧不放心。正迟疑着怎么反应时,却听到门外的人叫道:
「……妈的,我要报警!」
那个人立刻冲到门口。
最近在酒精薰染之下的爱德华极易失去理智,暴怒之下他准备冲进亚契家里:他不管撕破脸、也不怕撞见对方是否正在上床,到了这个地步,他就是要闹。伸手探向门框的凹陷处,摸索了好一阵子:没有钥匙。
这时,门内的音乐也乍然停止。
怎么回事?他开始恢复一点理智。骤然的寂静显得非常诡异,爱德华隐约有种不安感。他深呼吸一口气,伸手转转门钮:门没锁。他将门打开一道缝,没有光线从门缝透出,爱德华下意识警戒。
该不会是遭小偷?
他从口袋中随便摸出一张唱片行塑胶折价卡,抓住门钮、将折价卡插在门缝间、再将门关上;然后向后退了一步,到门轴旁等着。几秒钟之后,门钮转了一下,然后滑开了。
原本卡在门缝的塑胶卡片掉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劈啪声。开门的人似乎愣了一下,爱德华趁机往门口用力一撞,门顺势向内弹开,门后的人被后座力一挡一撞竟跌在地上。爱德华冲了进去,室内没有开灯,藉着外面的照明,依稀可见杂志、衣物等等杂物散落一地:印证了他的猜想,绝对是小偷。
他还来不及反应,突然间,一个人跳上他的背、用手臂勒住他的颈子。爱德华弓起背,想尽办法反击,但颈子被勒得难以呼吸,他一手企图扯开、另一只手往后乱敲乱撞。
缠斗了好一会儿,爱德华的手肘撞到背上袭击者的肚子,对方失去平衡而滚了下来,但依旧扯着爱德华的肩头。爱德华的颈子脱离箝制,趁机转过身双手扯住袭击者的手,用力的往墙上撞,一次又一次,发出了沉重的咚咚敲击声。
终于,袭击者被砸得晕头转向,挣扎着往旁边滚开,正要跳起来的时候,爱德华跟着过去,抬腿用力一踹,让袭击者又重重摔在门口,才趁机连滚带爬的逃走了。
该死的小偷越来越猖狂,爱德华在心中咒骂。他没有追上去,打开灯、想大约检查偷窃状况好报警:毕竟和整栋大楼的安全有关。走到卧房门口,爱德华随便探头看了一眼,顿时惊愣在原地。亚契被人以大字绑捆在床上、衣服被扯开,身上被涂写了「狗娘养的」「性变态」「操我」之类不堪入目的字句,而亚契的左脸更被揍得红肿一片。
「我的天啊……」爱德华这才意识到刚刚和他搏斗的根本不是小偷。但是他没多想,快步上前、先拿了床单遮住亚契的身体,再将塞在亚契嘴里的东西掏出来,是一团袜子。亚契看着他,眼神惊惧未定又感激,张着嘴似乎想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只是嘴唇颤抖。
「嘘,我知道。没事了、没事了。」爱德华轻声安抚,同时急忙想为他解开手脚的束缚。无奈铁丝缠得太紧,爱德华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拆掉铁丝。
爱德华扶着亚契坐起。亚契抓着衬衫,好不容易扣上钮扣、却扣得零零落落的,「谢谢……」
爱德华一摆手,要对方别放在心上。「……我看还是叫救护车吧?顺便报警。」
亚契急忙摇头。「不要!!」他的声音干涩,断断续续的说:「如、如果上了社会版,我的形、形象就毁了……」
「你确定?」
亚契挤出不成功的微笑,「我没事,别担心。不麻烦你了,快回去吧……」
看亚契一身伤,却强装镇静,爱德华不禁心疼,但也不好勉强。亚契深呼吸一口气,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镜子前面,一看到自己的模样:腹部的脏话涂鸦、被打肿的左脸颊,他惊愣了三秒钟,摇摇晃晃的退了几步,然后哇的一声呕吐出来,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亚契!」爱德华一个箭步过去抱住亚契,感觉到他全身颤抖。
「我没事……」亚契依旧倔强的硬撑着。
「没事才怪!」爱德华不客气的说:「遇到歹徒还受了伤,只要是正常人都会恐惧,你何必硬撑?有情绪要表达,别压抑了!」
爱德华的强硬似乎起了安抚作用,亚契真的软软的依靠在他身上。爱德华轻拍着他的背,片刻之后,问道:「需不需要我联络谁?例如你的爱人,要他来照……」
亚契摇摇头。
爱德华也没多追问。「我劝你还是去哪里躲一躲。」他委婉的分析,「事情发生在自己家里,暗示了这根本是预谋事件:歹徒对你的住处、活动路线了若指掌,随时有可能再对你下手。」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爱德华想了想,「我有。」
他很快的帮亚契抓了手机现金信用卡之类的重要物品,扶着他迅速到楼下。他先拿了冰袋让亚契敷在脸颊上帮助消肿,然后取来去渍液为亚契清理掉身上的涂鸦;接着,叫醒小乔伊。
看到亚契,小乔伊非常高兴,勾着他的颈子一直说长颈鹿长颈鹿;亚契不禁惊奇,「他说话了?」
「没错,是你的功劳。」爱德华说。飞快的装了必需品之后,他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扶着亚契,从后门匆忙的上车,然后飞快的离开他们的住处。
爱德华尽可能假装平静的驾驶,同时警戒着是否有人跟踪;小乔伊和亚契在后座,避免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我们去唐人街。」片刻之后,爱德华避重就轻、刻意简单的解释:「我在那里有间房子,地点颇隐密,直到几年前都住在那里,小乔伊也很熟的。」
爱德华说他中学时父母早逝,韩氏夫妇非常照顾他,俨然是干爹乾妈,「……而且韩老爹是中医,可以帮你治疗。」
「该不会就是帮你配抗忧郁药草茶的人?」亚契问。
爱德华笑了,接着又对小乔伊说:「我们去旧家找韩爷爷、韩奶奶,好不好?」
小乔伊直点头。
来到法拉盛唐人街,爱德华将车在一家「王府餐厅」的后门停下。虽然叫「王府」,但小而暗的店面毫不气派。进门后,亚契原以为自己会看到穿着长袍马褂或旗袍传统服装的奇人异士,没想到并非如此:韩氏夫妇是一对普通的夫妻。韩太太一看到小乔伊高兴极了,热络招呼之后,立刻亲自下厨准备馄饨、港式点心当宵夜。而韩老爹则严肃得多,上上下下的打量亚契,「太瘦了,没福气。」
之后,他不问亚契的意愿便把脉看诊。韩老爹瘪着嘴摇摇头,「脏腑失养、气血不调,神疲气短、脉沉乏力。」
亚契根本听不懂。韩老爹似乎懒得再说什么,为亚契手脚的伤口清理包扎之后,在他的左脸颊上裹了一层气味怪异的黑色膏药、贴上纱布。
吃完宵夜,他们来到餐厅楼上的公寓:爱德华的旧住处。由于有清洁妇定期打扫,虽然没人居住,却相当干净。韩太太协助爱德华整理了房间,先哄小乔伊入睡;让亚契独自在另一间卧房中休息。
稍微清洗、换上韩太太提供的干净睡衣,亚契躺在床上。他刻意不开灯,在黑暗中闭上双眼企图入睡。他其实很累、但神经却相当紧绷:之前的惊恐经历在眼前一幕幕的清晰重现,好像慢动作一般,袭击者的声音、动作,照相机、奇异笔、按摩棒……亚契几乎想吐,立刻张开眼睛从床上弹坐起来,将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
天啊,为什么他会遇到这种事?
他沮丧的将脸埋在双手之中。然而触碰到脸上的膏药纱布,心情更是低荡到最谷底。他站起来,左右张望想找个什么东西转移注意:房里只有简单的陈设,一张床、小桌子、简单的小衣橱,没有镜子。亚契翻找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可以让他转移注意的东西,甚至没有半本杂志。他又在床沿坐了下来,垂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办:出去找人聊聊?打电话给人谈心?不,他根本不敢,只想躲起来。
「打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敲门:爱德华探头进来。「喔,还没睡?」
亚契摇摇头。
「我只是来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亚契还是摇头。
爱德华似乎有些尴尬,「那个……这里很安全,你不用担心,好好休息。」
亚契点点头。
爱德华笑了,「好不容易小乔伊开口说话,怎么轮到你不说话?」
亚契苦笑,一耸肩。
「想谈谈吗?」
亚契立刻摇摇头。
爱德华凝视亚契几秒钟,他似乎想找什么藉口留下来、却怕打扰对方;支支吾吾一阵之后,他说:「那个……对了,照片。谢谢你的照片,很好看;小乔伊很喜欢,我也很喜欢……我的意思是喜欢长颈鹿。」
边说着,他慢慢的退出门口,「……就这样,真的不吵你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