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宋氏点了点头:“自然。”
“……可是,母亲,我记得桐儿是打小买回府里的,在韩家长大的,哪里来的时间学武?”顾华念问道。这练功哪是一朝一夕之事,顾华念自己没经历过,师弟妹们的勤苦还不是看在眼里的。
“是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那年这丫头才七岁。”韩宋氏叹道,“虽是个丫头,也算是在老身身边,由老身一手养大的了,这究竟是为了谁,学这一身的功夫,还敢瞒着老身?——怕就怕,是有人安插了她进来,要对付咱们韩家。”
韩子阳沉吟了半晌,问道桐儿:“你师承何处?”
只是桐儿却只趴在地上哭,并不回应。韩子阳又问了几个问题,仍是得不到什么回答,眉头越拧越紧了。韩宋氏却摆了摆手,万分疲倦地说道:“老身已然问了一个晚上了,就只会哭,半分也不给点回音。——阿旭,你去确认一下,她那身功夫散尽了没?”
韩子阳应了母亲的要求前去探脉,桐儿身上的功夫早就散去了。此时地上趴着的不再是个隐匿的高手了,而只是个普通的少女而已,那哭声愈发凄厉。韩宋氏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都这么完了,我也累了。功夫散了就好,先找个地方押起来,明天再审吧。——桐儿,你好好想想,老身自问这些年带你不薄!”
说罢韩宋氏伸出手来,身后跟着的丫鬟立时上来搀扶,扶着韩宋氏回了内院休息。韩子阳怕桐儿有旁人接应逃了出去,却又无法亲自看管,只得寻了些韩家护卫中有些武艺的,将桐儿关在自己院子的厢房里,仍是她自己的屋子,同屋的雁儿先搬去同别人住些时候。总想着关在自己的地方,夜晚警醒着些,总能万无一失吧,谁料还未脱衣躺下,顾华念却忽而皱了皱眉头,道了一句:“子阳,你闻到了没有,有股怪怪的味道?”
顾华念屋子里摆了些药丸,此时便掏出一颗醒神的、也带着少许防毒功效的吞了下去,又递给了韩子阳一粒,又仔细嗅了嗅空气中飘着的味道,着力分辨着是什么气息,一边推开门去,看一看关押着桐儿的厢房里出事儿没。
果见一个人蹲在墙角,捅开了主卧的纸窗,向里吹着秘药,又有一人提剑立在厢房门前,似乎是在等个时机杀将进去。两人瞧见了顾华念出来,却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只略瞥了一眼顾华念,全然没把他置于眼里。
顾华念正待一喊,只觉忽而头昏脑胀,一个撑不住,倒了下去。
最后一眼所见,只有在那月光之下,提剑之人手中利刃,银亮如雪。
章 〇四二 师弟
韩家别院。
韩府派过来伺候的人,早早地便被遣送了回去。慕容枫出门自然带了足够的侍卫女官,并不需要旁人出力,何况今日于韩家又觉察到韩家一个不起眼的丫头竟身怀武艺,虽则慕容枫明说了不去计较,身边伺候的人却多长了个心眼,别说韩家的人了,就连住韩家的房子,也得先仔仔细细地搜查一遍。
不过此时早已入夜,除却打着灯笼的侍卫,还有几个皇帝拨来的暗卫守在皇子卧房的周围,其余人早便熄了灯。谁料到皇子主卧的耳房,却有一人,正急得满地打转。
那人正是沈华安。
沈华安这个名字是萧静慈收徒的时候起的,沈华安的户籍上,写着的却是沈四八。四月八号的生辰,沈家也只是忙碌于填饱肚皮的千千万万个小农户之一,没有那个功夫给自己的儿子仔细地选一个好名字。沈华安进太医院,用的名字便是这个沈四八,只是他自己也着实不喜欢这名字,便说自己有个字,唤做安之。
按理说他在太医院表现平平,不突出却也不拖他人后腿,很难察觉有这么个人混在太医院。谁料到那日里去给二皇子看诊,不知道这个慕容枫是看中了沈华安哪里了,之后便向皇帝讨了他去,回回二皇子病了都要他亲去,便是叫他的名字也没个正经,开始还喊过沈医正,没过些时日,就叫起了“小安”。
慕容疯子!沈华安暗自里咬牙切齿地骂道。
慕容枫慕容枫,当着他的面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二皇子殿下,背着他狠狠地骂慕容疯子的人,不知道该有多少。慕容枫全然不去在意,哪怕因为他这半分的疯癫,早便想立他为太子的皇帝都犹疑了起来,却丝毫不改平日的作风。沈华安只当自己是他一时发疯看中的新鲜玩意儿,慕容枫要来当阳,硬要他跟着,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只当自己是随行的医正,谁料到慕容枫今日里安排住处,非要自己住在主卧的耳房。慕容枫身边跟着十多个影卫,别人不清楚,沈华安却是知道的,就在窗户外分散开藏着,饶是沈华安功夫不弱,也不敢轻易地跑出去,怕会被逮起来。
沈华安有要事要同顾华念及谭静语两个相商。绝谷立于尘世之外这么些年,弟子之间都是彼此信赖,相互依靠的。今次是头一回察觉到有奸细的存在,怎么能让沈华安不紧张?左思右想,还是得想办法偷偷溜出去。不如先披上件衣服,假装睡不着觉,出去逛一逛,观察一下影卫的分布为上。
这般想着,沈华安便装作一副散心的模样出了大门。立时有一道黑影从某个角落里飞了出来,拦下他问:“沈医正,您这是要去哪里?”
“我就在院子里转转,透透风。”沈华安作出一副镇定的模样。
影卫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多说什么,放沈华安出去了,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沈华安。沈华安果真只是转转而已,硬生生地抵着身后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的眼睛,那种如芒在背的不舒适的感觉,将这小院的角落转了个遍,却只能叹息,不愧是皇宫里最顶级的影卫,隐匿的功夫虽则逃不开自己的眼睛,安排却是极妙,整个院落全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没个无人防守的死角。沈华安暗暗把院子的布置和影卫藏身之处刻在脑子里,假装散完了步,回房歇息去了,却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翻了鱼肚白,才将将入眠。
这一用白日补觉,等沈华安睡了个自然醒时,已然快到了中午了。
一个小医正,在二皇子眼皮子底下,起得这么晚,着实是很失礼的。沈华安赶紧从床上爬了起来,洗漱一番便推门出去,果然慕容枫早就起了,此时正在厅内同人聊天。见沈华安出来,慕容枫笑眯眯道:“小安你起来了?我见你睡得香,便让人莫要打搅你。”
又来了。沈华安吞了一口口水,总觉得这慕容枫行事太过乖僻。比如,对他这么个小医正睡没睡好,一个堂堂的皇子,哪里需要去管?慕容枫请来的客人正是谭静语,此时谭静语看着自己的小师侄写满了脸的阴郁,只觉得万分有趣。便问慕容枫道:“这位是……?”
“是太医院的沈医正,今次陪我来下当阳,以免我途中有个病痛一类。”慕容枫介绍道。
沈华安腹诽着,您何时有过病痛了,除却一次是打猎时惊了马,不小心在膝盖上磕了块青,小的伺候您这么些年,可从没见过您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病症。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沈华安还得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小的惶恐,谢殿下关心。殿下您有客人,小的就先出去了。”
一口一个“小的”,沈华安在慕容枫面前,嘴巴上端的是恭敬,心里头怎么想,就没多少人知道了。
慕容枫挥了挥手让他出去,沈华安转身就逃,仿佛要逃命一般。刚走到门口,身后的慕容枫忽而凉凉地来了一句:“小安啊,昨儿听影卫说你认床,睡不着,还出去散了散心?今天白日里你想去哪里便去吧,只是晚上来我屋里一趟,我有个小偏方,专门治失眠的,你给看看有效没有?”
沈华安闻声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差点儿摔倒。
沈华安生在绝谷,当阳也是来过几回的。既然慕容枫开了金口让他随便逛去,沈华安也不客气了,飞也似的出了韩家这别府的门。
别看别府里静,出了门却是个闹市,想买些什么都方便得很。沈华安随意地逛了逛,便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自己。
原本还想溜去韩家,此时也得先把这条尾巴甩了才行。沈华安摆出一副逛街的模样来,在人群里东窜西跑,哪里热闹往哪里挤,可身后那根尾巴就像一块牛皮糖一般,粘得紧紧地,怎么甩也甩不掉。沈华安烦躁至极,却瞧见了一旁有一家玉石店,干脆拐了进去。
玉石店虽开在闹市,可毕竟这东西不是普通人家能消费得起的,店里的人却极少。沈华安在店里随意转了转,果见那条尾巴原本远远地躲在门口,见他愈走愈钻到角落里去,只得进来假装成个客人。沈华安笑了笑,同店主交谈了些时日,挑了块玉佩,是精致小巧的小兔子的模样,便向店家借茅房一用。
店主殷勤地指了指后门,请沈华安自便,那跟踪之人急了,想要硬闯却又怕暴露,忙从店里出去,打算着绕道后面。沈华安趁那人还未跟上来,匆忙从后院的侧门离开了,迈起绝谷独有的随影步,便向着韩家飞驰而去。
等入了韩家,却觉着蹊跷。顾华念同韩子阳竟双双躺在床上,一旁围绕着不少的人,匆匆忙忙地给他们看诊,韩家的老太太在一旁大呼小叫,忙唤人去别府请谭大夫回来。沈华安手里头还攥着那只小兔子呢,原本想送给还在韩子阳肚子里的孩子作个见面礼,此时却不方便下去。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堆散去,沈华安也挂念着师兄的安危呢,在屋顶上只能干着急。
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想起中午时慕容枫提过,要自己晚上回去,沈华安不敢耽搁,还是飞出韩家,回别府去了。路上想着,回去赶紧看看师叔还在不在,让师叔去看看师兄是怎么回事。
谁料到谭静语早就离开别府了,去了哪里也没有说。慕容枫听着韩家这么急匆匆地找,说是韩子阳同顾华念出事了,也拨了几个人出去,帮韩家一把。这帮忙却只是出于道义上,慕容枫自己并没有半分着急,在书房里头闲闲地翻着书。听闻身后有疾跑的动静,慕容枫手头的书也不肯放下,问道:“回来了?”
“……唉?”慕容枫这么一问,似乎是知道来的人是谁似的。沈华安未曾想到慕容枫会来这么一句,便有些发愣。
慕容枫随手翻了一页书,这才抽这个翻页的空档瞥了沈华安一眼:“这般毛躁的脚步,整个别府里头也只会是小安你了。”
平白被说了毛躁,沈华安心底里不服气,面子上却只能喏道:“殿下教训的是。”
慕容枫瞅着他摆出顺从的姿势,眸子里却写满了不高兴,乐道:“小安啊,我听人说你买了个小兔子,可是知道我是属兔儿的,送我的礼物?”
没见过这般涎皮赖脸之人!沈华安暗自翻了个大白眼,道:“……这,小的有个小辈儿要生了,这是小的送他的礼物。”这要搁在别人身上,即便不是买给慕容枫的,都被慕容枫直白地问了,还不该主动地送上去。
偏偏沈华安不懂这些,慕容枫摇头笑了笑,毕竟皇家之人,看不上这些平民店里头卖的小玩意儿,也只是那么一说,并没有真的打算要:“小安你家中有一位老母,一个亲弟是吧?我记得你弟弟去年里似乎是结婚了,原来有孩子了吗,这下面倒是没报上来过。”
又来了!沈华安及其厌恶慕容枫的一点,便是他总喜欢将旁人之事握在掌心上。譬如说他好武,便去背江湖上数得上名号的侠士的师承绝技;比如说他对自己来了兴趣,便将自己那点子底细翻了个底朝天。沈华安又翻了无数个白眼,只应付一声:“是。”
慕容枫忽而凑了过来,饶有兴致地凑上去,看那个偷偷翻白眼,没曾想被自己见着,吓得脸色泛白的沈华安,问道:“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吗?”
章 〇四三 石粉
慕容枫凑到了沈华安面前,嬉皮笑脸地问他好奇与否。这张俊脸搁在沈华安眼里却格外面目可憎,沈华安心里头想着自己该从哪个角度下手抽他一巴掌,才能让慕容疯子爽个透彻,当然只是在心里头念叨一下,就算借给沈华安十万个胆子,想他也不敢真去对慕容枫怎样。
沈华安当自己把情绪藏得很好,实则上却狰狞着脸,咬牙切齿,整个地被慕容枫给看在眼里了。慕容枫逗弄了一番,哈哈大笑起来,忽而手下有人来报,说是找到谭静语了。
其实谭静语并没有走远,只是不习惯身后跟着人,觉得独来独往地自在,出去溜了个弯儿,就惹得韩家同二皇子寻他不着,得翻遍整个当阳找人了。谭静语听闻自己的师侄晕厥了过去,忙跟着韩家的人回韩府去了,只让人去二皇子处通知慕容枫一声。待进了小夫夫两个的院门,只见院里人进人出,几个大夫轮着给躺在床上的小夫夫两个灌药,却不见人醒。
韩宋氏早没了好生气,此时一见到门口谭静语来,也顾不得什么礼节,斥退了那些无用的大夫,颤巍着迎谭静语进门。
“老姐姐别见外,坐好。”谭静语倒不见急,先同韩宋氏客套了一番,才去给顾华念诊脉。得了结果,却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家这两个小的,能治好了么?”韩宋氏见谭静语的模样愈发坐不住了,又不敢问,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却又不敢不问,犹疑了半晌才开口,一双老眼盯着谭静语,眼看着有泪花浑浊了眸子。
谭静语摇摇头道:“老姐姐莫担心,只是些蒙汗药,即便是不治,昏睡个两天也就醒了。我去配个解药,保他们立时就醒。”说罢谭静语道出几种药材来,像是只是医个头疼脑热一般地容易似的。下面的丫头们得了方子立刻去抓药煎药了,端给小夫夫两个喝了,果不其然,没过多时,两人便痛苦地呻吟了两声,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韩宋氏这才放下心来,攒了半个上午的泪这时候却止不住地流下了,疾呼着“我的儿”便扑到了韩子阳身上。韩子阳至孝的性子,见母亲哭了,立时觉得是自己的罪过,跪下了安慰老妇。那边顾华念问道谭静语:“师叔,我嗅到那药味的时候,曾服下一粒咱们配的那个防身的药丸子,怎么半点不见作用?”顾华念昨夜里拿出来的药丸子,虽然连个名字都没给起,却对一些小病和常见的药毒都有些作用。顾华念昨晚上一时判断不出门口的黑衣人下的是什么药,又追问着,“师叔诊出那药是什么了没?”
“不妨事,只是些蒙汗药,昏睡几天就好。昨夜里袭击你们的那些人,看样子并不想伤你们两个的性命。”谭静语宽慰道,“至于咱们那小丸子怎么就没效了,子阳,那东西针对的毒均是草木所制。”
谭静语提示了这么一句,顾华念便明白了过来,却有些不敢置信:“青……!”“青衣会”三个字正要脱口而出,顾华念忙咬了下舌头尖,给吞了回去。
韩宋氏面容严肃,挥退了四下。屋里只剩下了四人后,老太太叹了口气,问道:“华念,你才刚要说什么?”
“母亲也曾听说过青……”
“嘘!”顾华念刚要说话,又被谭静语挥挥手打断了。谭静语难得一脸严肃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确认了并无人在监听之后,才笑问韩宋氏,“老姐姐可知道青衣会?”
韩宋氏把眉头拧起来,从脸上并看不出什么答案,只道是:“老身哪里知道什么青衣会,不过一个没见识的老妪罢了。才刚见华念只说了一个字便咽下了后面的话去,这青衣会是何许人,很厉害吗?”
“青衣会啊,当然是厉害得紧了。”谭静语一脸嬉笑,把背靠在了椅子上,坐得没个正行,“老姐姐莫太谦逊,扶持着大闵建朝,韩家可是有不小的功劳,老姐姐扶持了韩先生大半辈子,料想对某些不能对外人所道的辛秘,也知晓一二。——这青衣会,原本是江湖中的一个小门派,却护下了前嘉的最后一任血脉,犯了大忌,早便被打入邪派范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