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孟无常为卿辰疗伤后,擦擦手,走出屋外,早有绿衣小童对他说道:“小姐今日回来了。”孟无常颇有些意外,低头一想,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不回来都不回来,一回来便都回来了。
穿过柳坞花廊,走到屋内,果然见一身着妃色琉璃飞凤宫服,万缕青丝盘成惊鸿归云髻的美貌女子坐于桌前。见他来了,便迎身前来道:“爹爹。”孟无常爱怜地看着她,微微笑道:“你不是想爹了,是来找人的吧。”那女子娇嗔道:“怎么会,女儿常常记挂着爹爹。”孟无常坐下道:“你也不必诳我,宜铭一回来,你也跟着回来了。”那女子惊诧起身道:“宜铭?他……竟然还活着。”孟无常点点头道:“我早就觉得奇怪,他那么高的功夫,怎么会丧身在几个毛贼手里。”女子既惊又喜道:“他还活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这大半年时间去了哪里呢?”
孟无常喝了口茶,瞟了她一眼道:“你现下已嫁人为妃了,过去的事都放下了吧。”女子秀眉轻颦,眼似含烟,幽幽道:“女儿远嫁之时早已将过去的一切放下,只是一直待他如兄,甚是担心而已。”孟无常点点头道:“你能这样想最好,我亦是担心他。”说罢,便将宜铭如何在松霞山中遇见卫昭,如何救人,如何阴差阳错做了康国皇上一一讲述了一遍。那女子一双桃花秀目圆圆地睁着道:“当真?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之人?”孟无常笑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父女俩正有说有笑地聊着关于宜铭的事,心下大为感慨。就在此时,孟无常突然觉得有些昏昏沉沉,摇摇头道:“老了,几日不日不休,便已体力不支了。”说罢,以手扶额,有些昏昏欲睡,女子忙道:“爹累了,我扶爹上床休息一会儿。”
不过一盏茶功夫,孟无常便沉沉睡去。那女子望着他睡熟的脸,渐渐收起笑颜,神情默默道:“爹爹尽管好好歇息吧,这安神香便是泽国不传秘宝,您一生行医都未曾见过吧。”
这边,宜铭马不停蹄赶到紫苒谷,搜遍整个山谷也未见人影,当即暗暗觉得不好,牙齿一咬,便立即策马返回不知雅筑。待他赶到不知雅筑之时,竟然见雅筑之中空空荡荡,了无人烟,义父不见了,小童不见了,最最关键的,是卿辰也不见了。宜铭怒气难忍,细细看过雅筑每一间房屋,每一处角落,刚才那些人竟然像凭空蒸发掉了一般。但他在其中一间雅致屋舍内的桌上发现一张字条:“速回大康皇宫,便有想见之人。”落款仍旧是一朵小小的木兰。
宜铭此刻已经气不打一处来,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竟然还被她耍得团团转!眼下亦无其他之法,宜铭只得再又下山,策马回宫。
卫昭,不,是司城宜铭重回康国皇宫,走到金銮殿前,问宫女道:“这几日可有其他人来过皇宫?”宫女茫然摇摇头,宜铭顿觉头皮一阵发麻,胸中一股怒火待要喷薄而出。此时,一位掌事太监赶来道:“陛下,有来使求见,现人已在太和殿内。”宜铭不等他说完,袖袍一甩,强压着怒气便向太和殿走来。
太和殿内,女子头戴鎏金翟凤八宝珠钗,身着镂丝银线百蝶长裙,婉转而立。衣环繁复,逶迤拖地,面若云霞,艳丽无双,待见宜铭怒气冲冲地进来,朱唇微翘,眼波流转,凭生出一股娇俏妩媚来。
宜铭遣退侍从,沉着脸问她:“人呢?”
女子咯咯娇笑道:“你想见之人竟不是我么?”
宜铭瞪她的眼神像是要杀人,她犹是不怕,瞟了宜铭一眼笑道:“我昔日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想当皇后,你便真做皇上了。不是为了我么?”
宜铭仍死死盯着她,厉声道:“人呢?”
那女子微笑道:“自然只有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宜铭冷哼一声道:“你待要如何?”
那女子道:“方才我不是说了么,你把皇后的位置留着,不就是等我来么?”
宜铭冷笑道:“你不是已经嫁人了吗?”
女子妩媚一笑:“跟你没什么好瞒的,他已经死了,泽国的毒药再毒,也毒不过不知雅筑!”
宜铭盯着她的脸良久,仿佛在看一条毒蛇一般。那女子悠悠道:“我倒是可以等,毕竟等了你那么多年,只是你那人恐怕等不起,我走之前可是什么也没留,他能撑多久呢?”
宜铭一听,一把抓住她的衣裳,抬手便要打。那女子一双桃花美目,盈盈若水,脸上丝毫没有惧色,迎面看着宜铭。
宜铭终于恨恨放下手来,一把将女子推开,厉声叫来执事太监,吩咐准备封后大典。太监一惊道:“陛下,现在举国治丧,不宜举行大典啊。”
宜铭道:“一切从简,越快越好。”太监不敢再多问,忙应道:“不知是封哪位娘娘呢?”宜铭一字一句恨声道:“孟凝眉。”身后的女子银铃般甜笑道:“纪国予兰郡主。”
宜铭袖袍一拂,正待要走,孟凝眉娇斥道:“站住。”宜铭刚回过头,孟凝眉便抬手一巴掌扇过去,给了宜铭一记清脆的耳光,秀目含怒道:“这本就是你欠我的!”宜铭冷冷一笑,亦不答话。
孟凝眉眼中盛满泪水,犹自强忍着道:“我早知你不敢提气运功,轻则断筋,重则丧命,值得吗?”
宜铭嘴角一挑,淡淡道:“与你有关系吗?”说罢又是要走,忽见孟凝眉紧握的掌心摊开,雪白如玉,芊芊素手中一点朱砂凝露的红色,正是嗜血珠。宜铭惊道:“你对他做了什么?你疯了吗?”孟凝眉将嗜血珠交到宜铭手中,缓缓道:“父亲已经治好他,他并不需要,只有你需要。”
29.过往云烟
宜铭走出太和殿时犹自冷笑不已,这个蠢女人简直是蠢到家了!想做皇后就让你做吧,等朕找到卿辰再来收拾你!
孟凝眉端坐在镜前,看宫女们为她轻挽云鬓,红妆钗花。镜中的人儿粉颊带晕,肤若凝脂,朱唇贝齿,红颜未老。终于,盼了这么久,自己终于还是等来了这一天,开心吗?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怨恨是否能够一并消散?孟凝眉静静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愁肠百结,思绪纷飞。
孟凝眉还记得六皇子宜铭从小身子就很弱,他父皇特意恩准他拜孟神医为义父,可以随时出宫调养身体。于是从小两人便常在不知雅筑内一同玩耍,一同长大。那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孟无常虽为宜铭调理膳食,烹饪汤药,但始终进益颇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哪叫他一生下来就先天不足呢。
这一日,不知雅筑里春暖花开,木兰片片,缤纷异常,孟凝眉躲着父亲偷偷将宜铭拉到院落里,手心中紧紧捏着一本薄书,像是要捏出汗来。宜铭摊开一看,残破的封面上只看见一个天、一个咒字,里面简单写着一些武功心法,参悟要诀,便道:“你又去偷偷翻你爹的书了?”
孟凝眉紧张道:“这本书被我爹藏在最为隐秘的暗格里,我也是寻了好久才寻到。”
宜铭道:“一本习武之书,不见得多高深莫测。”
孟凝眉偷偷道:“以前我听爹说起过,这是不知先生费尽一生之力才寻来的书,记载虽不全,不过他俩如此看重,定是宝物。”
宜铭点头道:“不怕你爹发现吗?”
孟凝眉道:“他将书藏起来是不想我们发现,他自己却从未动过那暗格。我只想此书也许于你身体有宜,若没有用处,咱们放回去便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宜铭一想也不错,于是闲来无事便偷偷依着书中所述的内力心法苦练。进程虽慢,不过的的确确身子骨慢慢强硬了起来,每日用功,精神饱满,体力充沛。宜铭见书中记载这无名之功创立之人一直练到第七层,但自己苦练近十年始终停留在第三层便再无进益,心想自己也不是学武那块料,身体强健便很好了,因此也颇不以为意。
宜铭是六皇子,在纪国众皇子中并不起眼,倒不是他文治武功弱过任何一人,却是他年纪轻轻便胸有城府,在皇宫之中素来装得痴痴傻傻,嬴弱不堪,从不将自己的真实才学稍作展露。
那是因为,宜铭从来都未曾忘记自己的母妃是如何长夜未眠,如何暗自垂泪,如何痛苦不堪。深宫中的尔虞我诈历来于他深恶痛绝,他冷眼旁观后宫争斗,便觉女人用心之毒,尤胜一切洪水猛兽,即使看到再美的女子,他亦觉心寒。他的母亲出身寒微,他自然也不受重视,这些他都无所谓,他从未想过当皇帝,只盼能够早日成年,走出皇宫深院,远离这群勾心斗角的女人。
然而,命运并没有垂怜他。那日,他刚从不知雅筑回得宫来,便见人人看他的脸色都有些异常,有些闪躲,他尚不知发生何事。待到寝殿之中,才看到他一生中最不愿忆起的事,他的母妃躺在床上,死了,七窍流出黑血,神情极是可怖。宜铭在父皇殿前跪了一天一夜,请求彻查下毒之人,但最终,此事依旧不了了之。那日,依旧下着大雨,宜铭皇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年少的伤痛终究会过去,宜铭渐渐长大了,随着他一同长大的,还有年少时的伙伴孟凝眉。十六岁那年,孟凝眉第一次进宫为太后祝寿,在场所有皇子的眼光便再没从她身上移开过,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那么精雕细琢,碧玉妆成的女子究竟是天女下凡,还是神女转世。
那日之后,孟凝眉便成为数位皇子梦中所想,尤其是两位嫡出的皇子,平日里就骄纵惯了,世上哪还有得不到的女人?宜铭也曾问过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孟凝眉娇靥浅笑道:“我只是跟他们说,我想做皇后。”
于是纪国皇宫里,暗流涌动,各怀心机,两位嫡出的皇子司城宜远、司城宜南为储位一事拼得人仰马翻、你死我活。皇后亦是看不下去,一阵枕边风后,龙颜盛怒,当日便传孟凝眉进宫面圣,便是要兴师问罪了。甚为奇怪的是,不过一炷香功夫,孟凝眉便轻移莲步,款款而出。翌日便被册封为予兰郡主。
不过这些宜铭已无暇去关心了,他近日练功以来,状况频出,急转直下,唯恐宫内众人生疑,他便借去不知雅筑之名另寻他处,勤加苦练。但每次练功后,都有那么一阵子,身体如百蚁噬身般难受,全身如坠寒洞冰冷刺骨,当下颇有些心灰意冷,不愿再练。但就是在一次从松霞山中归来之后,突然武功大进,直上第四层。但亦是从此之后,只要再往上练,便愈加力不从心,比之以前更为痛苦难当。孟凝眉每每见着他那个样子,急得泪流满脸却也无计可施。
那日,孟凝眉在紫苒谷找到宜铭,见他躺在芳草地上,眼望蓝天白云,甚是悠闲,皇宫之中的争斗杀机似乎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俯身坐在他身旁,轻声笑道:“就你是个明白人,待他们河蚌相争,咱们再渔翁得利。”
宜铭亦是轻轻一笑道:“当皇帝真有那么好吗,我便是不愿意。”
孟凝眉将头伏在他胸前,柔荑轻点他的脸颊道:“你此生是王爷也好,是百姓也罢,休想再要摆脱我。”
宜铭闭目笑道:“你想给我还不想要呢,告诉你,我根本就对女人没兴趣。”
孟凝眉咯咯笑道:“此生有了我,你自然不会再对其他女人有兴趣。”停了停,又温柔地说:“我知道后宫之事对你影响甚重,但是……但是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宜铭看着她艳丽绝伦一张脸,心里也暗自叹道,难怪所有的皇子要去拼死拼活地争储位。孟凝眉见宜铭看着自己出神,更是笑靥如花:“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来找你吗?”
宜铭轻轻一哼:“你成天古灵精怪的,谁又猜得到。”
孟凝眉眉眼含笑,颇为神秘地从衣襟里掏出一枚如赤炎般火红的珊瑚珠来道:“我早已翻遍了父亲的典籍,唯有这上古神物嗜血珠能使你脱离苦境。”
宜铭皱眉道:“什么嗜血珠?”
孟凝眉道:“我说了你可别吓着,其他典籍中有记载,此功如需进益,正常人体内之精血根本无法满足,若要再往上练,便得在精进之时吸血为生。”宜铭翻身坐起,颇为惊恐,孟凝眉娇嗔道:“慌什么,我还没说完呢。有了这枚嗜血珠,便是直练到顶也无妨。”
宜铭素知孟凝眉虽只将她父亲的医术学到点皮毛,却对不知先生所传世的巫毒制药之术颇为精通,半信半疑道:“真的么?若真如此,我宁可不要再练。”
孟凝眉摇首道:“除非半点不沾血,一旦饮血便不可收拾。现已来不及了。”
宜铭大惊失色,突然忆起那日在松霞山中,莫非……喝的便是淳儿之血?孟凝眉见他不语,便道:“一试便知真假。”
宜铭依言将那嗜血珠吞了下去,却顿觉腹痛难忍,猛烈咳嗽,又将其吐了出来道:“你想弄死我吗?”
孟凝眉紧锁秀眉道:“不可能啊,我劳神劳力,岂能半途而废,必有其他之法。”说完解开宜铭衣衫,细思良久,将嗜血珠含于朱唇之间,俯身到宜铭腹部,慢慢将血珠自肚脐处推出。
一时之间,宜铭突觉浑身血流加速,精气横冲,平复之后,神闲气定,浑身舒畅,心道确实不假,只是自己再想将其弄出,却不得其法。
孟凝眉臻首伏在宜铭裸露的腹间,双手却有意无意地轻轻拉扯着他的长裤,红霞满面道:“他们都道你百病缠身,我却知道,你比他们谁都身强力壮。不是吗?”宜铭回过神来哈哈大笑,翻身将孟凝眉压在身下。
那一日,紫苒谷中百花盛开,雀鸟脆鸣,一对神仙般的男女在空旷的山谷中合欢交缠,偷尝禁果。
30.嗜血之珠
镜中的人儿眉宇间隐隐光华波动,珠辉璀璨,流转熠熠,盛妆初成。孟凝眉望着镜中如花娇颜幽幽叹了口气,难道这一切都是老天在惩罚吗?
那本书其实便是天罚之咒,自己当时并不知道,亦是后来翻阅其他典籍方知,不过却为时已晚了。眼见宜铭独自练功后痛苦难当,又尤为倔强,既是心疼又是心焦。她终有一日在不知雅筑的角落里发现一本丹药之书,简单提到过可用嗜血珠克制天罚之事,便横心一试。
“还好当日做出了这个决定。”孟凝眉也是在远嫁泽国之后,偶尔去王府的书房,才看到有关天罚之咒的传说。原来最初创立天罚咒的前辈,本意是想舒筋活血,强身健体,谁知却在练到某一层时误生饮动物之血,功力大增。后来,每要精进,只有饮血方能解遍身之痛苦,越往高练,所饮之血越为精纯。起初是飞禽之血,而后是成人之血,再是处子之血。一时之间,民间皆传有吸血之妖魔性大发,惶惶恐恐不可终日,朝廷数次派出军队围剿,最终击杀此人的时候,竟发现他的藏身之所还有婴童尸骸。
每每想到这里,孟凝眉都不由得浑身激灵,难怪父亲从来不准她乱翻典籍。不过,不乱翻典籍又怎能发现嗜血珠呢?要炼成嗜血珠亦不是容易之事,也许其他人不行,不过难不倒她孟凝眉。
纪国的皇子们道貌岸然,表面上对她彬彬有礼,暗地里却早想一亲芳泽,巴不得找来世间所有珍宝哄她开心。她今日让司城宜远为她去找东海千年神龟之利爪,明日让司城宜南为她去取西山通灵仙鹤之血顶,世所罕见之炼材,闻所未闻之草药,皇子们即使搜刮天下,也为她一一取来。
她背着父母,偷偷地在不知雅筑的山崖间建起一间隐蔽屋舍,用至纯之火炼制了七七四十九天,又七七四十九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种辛劳,宜铭却从来不曾知道。他若真是知道了,又会不会仍旧怪我呢?”孟凝眉站起身来,伸手抚过侍女们为她捧来的赤金流霞百鸟朝凤朝服。“一直以来,宜铭都认为全天下的女子都是狠心的么?连我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