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日,瑞雪莹莹,飘飘洒洒,不知雅筑银装素裹,遍地雪白。温暖如春的屋内欢声笑语,此起彼伏,爹爹更是乐得合不拢嘴。这一日,孟凝眉有了个小妹妹,那才是真正的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眉心一点极细的朱砂痣,活脱脱的美人坯子,产婆打趣道:“长大后说不准比姐姐还美呢。”爹爹含笑望着窗外积雪初融,为这个小生命取名为孟雪儿。
雪儿聪明伶俐,一家人宠爱有加,就连宜铭也待她如珍如宝。孟凝眉这个做姐姐的更是捧着怕掉了,含着怕化了,珍视无比。待长到两岁上,牙牙学语,能跑会跳,更是逗得一家人乐不可支,孟凝眉对这个小妹妹尤为宠溺,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但却只有一个地方,是万万不允许她跟着去的。“若雪儿还在,现在已是亭亭而立了吧。”孟凝眉不愿去想,却又怎能忘记。
那日夜里,一家人均在熟睡,孟凝眉忽听闺房之后远远一声闷响,她直觉有异,连鞋都未来得及穿就匆匆跑到隐蔽的丹炉房里。只见丹炉已塌,一片灰飞烟灭中赤红一点,好似跳动的火焰,浓得化不开,嗜血珠终成!孟凝眉顾不上脚下冰凉,喜极而泣。第二日便寻得宜铭,为他推入身体。眼见他神功飞速,再不觉痛苦,亦觉欣慰异常。
但孟雪儿却是平地里消失了。全家人心急火燎,满国寻找,经年累月,亦不见踪影。好端端的雪儿怎会一下子不见了呢?孟凝眉哭得梨花带雨,却在某一日的梦中突然惊醒,愈发觉得那嗜血珠竟是像极了雪儿额间那颗鲜红的朱砂痣。“不会的,怎么会是这样。”孟凝眉悲不自胜,夜里却再也睡不着。
伤心的又岂止孟凝眉一个,母亲差点哭瞎了眼睛,终于在第二年的春天,木兰翩翩的时候,撒手人寰。而父亲,从此心性大变,喜怒无常,脸上终现孤苦垂老之相。
亦是在这第二年,纪国太后禁不住皇后的软磨硬泡,终令皇上降旨将孟凝眉远嫁泽国煊王府为妃。孟凝眉知道这个消息后,找了三天三夜才找到司城宜铭。
她拉着他的手道:“我们俩一起去求皇上,今生今世,凝眉非你不嫁。”
宜铭却无动于衷。
孟凝眉亦苦苦哀求:“你既无意皇位,我们便远走高飞,天涯海角,生死相随。”
那人面若寒霜,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她。
孟凝眉伤心至极,不住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
宜铭瞟了她一眼道:“你走吧,我已有心上人了。”
孟凝眉不敢相信,满脸泪光,忽然笑道:“心上人?是指婚的云麓郡主吗?你不是说你从来没有喜欢过她!”那人却冷冷不答。
凤翣雉羽迎亲轿撵已由远及近,映入眼帘。孟凝眉最后一次恳求司城宜铭。宜铭被她扰烦了,甩手怒目道:“你这狠心歹毒的疯女人,雪儿就是你亲手弄死的吧!”
孟凝眉突然听他提起雪儿,心中一惊,瘫坐到地上。
宜铭指着她冷笑道:“还说自己不一样,我看女人都一样。”
孟凝眉停止哭泣,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道:“你觉得是我把雪儿往火炉里推?原来……如此,你就觉得我是那样的人!”
此时,来接凝眉的轿撵已停至门外,宜铭突然盯着她道:“那什么血珠,你自己拿去,我不要。”
孟凝眉起身,含泪微笑道:“没有我,你是取不出来的。留在身上,永远记住我。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自己离不开它。”说罢,盯着宜铭的一双美目渐渐变得无比犀利,扭头转身,远走他乡。
31.风起云涌
还未待孟凝眉穿好凤装华服,屋外有一宫女来报道:“泽国的使臣求见,此刻正在宝合殿候着,皇上此刻也在来的路上。”孟凝眉闻言一惊,心道:“宜铭曾说一切从简,此番亦没通告邻国,泽国却怎么会知道?”想罢,连忙出来,向宝合殿飞奔而去。
孟凝眉定然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日日下毒,那早已该被她毒死的男人此刻却好端端地站在殿内,一双细长的眼睛勾魂摄魄盯着她,勉强笑道:“以前就听说你想当皇后,原来并不是在说笑。”孟凝眉急忙奔到他身前来,还未待说话。司城宜铭已经跨进宝合殿的大门,皱着眉头问道:“他是谁?”那男人冷笑道:“泽国煊王冷霄。算来跟康国卫家还是亲戚。”宜铭没说话,只是阴霾沉沉地看着孟凝眉。
此刻孟凝眉如受惊小鹿般躲到宜铭身旁道:“他胡说,他不是。”冷霄原本强制平静的脸,此刻亦怒容满面道:“凭你那点毒药也想毒死我?班门弄斧!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要多少男人才能满足?”孟凝眉娇斥道:“你胡说些什么!我与他青梅竹马,本就是一对儿。”冷霄一张雪白俊美的脸都快气歪了,当下阴恻恻道:“是吗!那不知山涯小屋中,跟你裸身相抱的小白脸又是谁?”孟凝眉心中惊吓万分,原来打自己离开泽国,冷霄就一直跟着她。随至香!他竟然在她身上放了随至香!
孟凝眉还未回答,却见宜铭血气上涌,勃然变色,当下一巴掌将她掴倒在地,出手之快之猛,直打得孟凝眉玉腮通红,钗环遍地。宜铭指着她,怒不可恕道:“你居然敢勾引他?”宜铭原本一直觉得是孟凝眉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才以卿辰来要挟他立后,原来这个阴险的女人早就找好了退路。他素知孟凝眉的手段,就如她自己所说:“女人都会恨我入骨,男人都会爱我如命。”卿辰若真爱上了她,那……那当如何是好?
冷霄亦没料到宜铭反应如此之大,当下呆住了。孟凝眉手抚香腮,一双妙目泛起盈盈泪光:“你竟然为一个男人打我?”宜铭气得说不出话,心道:打你?杀了你的心都有了。冷霄连忙去扶起孟凝眉道:“为这样的人,你值得吗,赶紧跟我回去。”只听宜铭冷哼道:“谁也别想走。”说完唤来侍卫道:“煊王好不容易来一次,应该好好住几天。带下去!”孟凝眉正待说话,宜铭扯起她便飞速出门道:“他若有什么闪失,你便拿命来还!”
两人一路无话,十万火急地赶到不知山下,孟凝眉带着宜铭从山间小路绕到昔日的丹炉房前,宜铭心恨难耐,暗想这女人之阴毒,自己这么多年,竟从不知道山崖上还有个小屋。
宜铭赶紧跑到屋内,四顾无人,遍寻了屋前屋后,亦是不见一人,当下心急道:“你究竟把他藏哪儿了?”孟凝眉瞟了他一眼,冷冷道:“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不是要杀我吗?那就再也见不着他。”宜铭气得两手发抖,却又无计可施。
卿辰究竟去哪儿了?这还要从那日孟凝眉回到不知雅筑说起。孟凝眉早知宜铭回来了,不仅回来,还带了一个性命垂危的男人回来,当即略施小计将他支开。待宜铭赶去紫苒谷,孟凝眉便将所有人都迷晕,放到山崖上的屋内。
此时,卿辰身上的伤已被父亲连日来医好了大半,剩下的这点儿亦在她的掌握之中。她细看那男子,面目如玉,容颜出众,拉过那男人的手,突然发现他左手上所戴的戒指,就是昔日宜铭母妃生前唯一的遗物,宜铭平日里如珍似宝地收着,从也没让她碰过一下,此时,竟然好生生地戴在这个男子手上!她立马猜出了这个男子的身份。
她本就奇怪,这男子身上刀伤沥沥,怎会保住命来,当即解开他的衣衫,果见腹中隐隐透出红光来。原本嗜血珠在体中,外人根本看不出丝毫异样来,但这男子本就没练过天罚之咒,伤重之时嗜血珠或许有用,伤愈之后便再于他无益。但宜铭,竟然宁可自己受苦,也舍得将这性命攸关的东西放到他身上!孟凝眉忍不住又妒又恨,俯身贴上那男子的肚脐,便将嗜血珠取了出来。
卿辰悠悠转醒过来,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见面前一花容月貌的姑娘俏生生地立着,便问道:“你是谁?这是哪儿?是你救了我吗?”
孟凝眉点点头道:“若问起我是谁,那可就说来话长了。”说完妙目一转道:“我本是纪国郡主,但奈何从小心高气傲,一心只想做皇后。我那青梅竹马的恋人亦是纪国皇子,眼见储位无望,便另寻他法,定要实现我毕生夙愿。”说完便将司城宜铭与卫昭如何在松霞山中相遇,如何交换身份,惟妙惟肖地描绘了一番,直听得卿辰心惊肉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孟凝眉道:“你亦是个聪明人,难不成就没觉得前后两人千差万别,相去甚远?”
这个卿辰怎会没有察觉,只是不敢相信世界上竟会有两个人生得一模一样。而卫昭,不,是纪国六皇子竟然一直瞒着他,骗得他好苦。当下摇头道:“这不会是真的。我要去见他,我要他亲口对我说。”
孟凝眉叹口气道:“你去见了他又能怎样?他本就心狠,借刀杀人,一方面除掉你,一方面扫平内乱,迎我入宫。若不是我于心不忍,你早被抛尸荒野了!这个人,自始自终对你说过一句真话吗?你去问他又能怎样?”
卿辰此时思绪纷乱,头晕目眩,心似刀绞,强自撑起身走下床来,向门外走去。孟凝眉亦出门来道:“我若是你,宁可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亦不愿听信他人所言。”
卿辰回头,眼神凄楚而茫然。孟凝眉一双晶莹美目望着他道:“你信不信我的话没关系,自己一去纪国六皇子陵便立知真假。”
32.六皇子陵
不知山,山崖小屋外,宜铭正狠狠地盯着孟凝眉,孟凝眉亦不甘示弱地回迎着他的目光。忽见一身着白蟒箭袖,碧空浅洗长袍俊美之人负着手,缓缓从小路向二人走来,竟是冷霄。
冷霄看着两人吃惊的表情,轻哼了一声道:“凭你也想困住我?太不把冷家放在眼里。”
宜铭素知泽国位处山地丛林,国人尤善制毒制药,其中又以皇宫大内为甚,昔日康国大将军卿宁远攻打泽国之时,亦被箭毒所伤,一度性命垂危。只是没料这冷霄会来得这么快。当下冷冷对孟凝眉道:“说出他在哪里,便跟冷霄走吧。”
孟凝眉含恨看着他道:“你只是记得他,难道就没记住我对你的好?”
宜铭嘴角一扯道:“好?你的蛇蝎心肠,狠毒无比,都想让我记着吗?”
孟凝眉心中一酸,眼泪又要夺眶而出,却只听冷霄呲之以鼻道:“你也好意思说她?你自己弑君夺位,李代桃僵,又能好倒哪儿去,是吧,司城宜铭?”
宜铭闻言,大惊失色,怒道:“你胡说些什么!”
此时却见孟凝眉飞似的跑到冷霄身边,叫他赶紧住口。冷霄皱眉道:“怕他做什么!他能做,还不能让人说么?”
宜铭此时气得发抖道:“谁说的?你休要血口喷人!”
冷霄看着孟凝眉道:“难道不是吗?你在这里跟那小白脸说……”孟凝眉心道不好,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巴,使眼色叫他别再说下去。宜铭又不是傻子,立马便知道是孟凝眉跟卿辰说自己杀了卫昭取而代之。当下一张脸变得煞白,继而面目赤红,一双怨毒的眼睛死盯着孟凝眉,杀机已显!
孟凝眉见他陡然色变,亦豁了出去道:“我就是污蔑你又能怎样?你一直冤枉我害死雪儿,现在,自己也知道被冤枉的滋味了吧!”
宜铭不再答话,全身颤抖,摊开的两手间竟然慢慢腾起一层紫红色的雾气来,惨声一笑,恨道:“你敢挑拨我跟他的关系,死路一条!”话音未落,便果真迅捷无比地向孟凝眉袭来,孟凝眉花容失色,她从未想过宜铭会真的要杀她,当即失声惊呼。却在那一瞬间,冷霄一把抱住她从旁掠过,无比惊险地躲开那一掌。其实宜铭此时虽然恨极,但终究未出杀招,否则他二人哪是躲得开。
但宜铭此时却深深惹恼了冷霄,冷霄亦是自恃武功甚高,当即放下孟凝眉,便要向前攻去,孟凝眉一把抓住他衣袖摇头道:“算了,你打不过他的。”便向宜铭道:“杀了我,你就不想再知道他的下落了么?”
宜铭怒极道:“他就算去了天涯海角,我也会搜出他来,杀了你又如何?”
冷霄怒呵道:“你敢杀她!”说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宜铭奔袭而来,他武功虽高,却怎会是宜铭的对手,宜铭微微侧身闪过,与他恶斗数招,突然转身反手一掌直拍冷霄前胸,直打得冷霄跌坐在涯边,血不住从口鼻处涌出,前胸衣襟撕裂处,血肉模糊一团,竟然涔涔渗出无数黑血来。
孟凝眉惊吓不已,奔过去扶着冷霄道:“你,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冷霄惨然笑道:“你天天在我饮食里下毒,我怎会没事?”
孟凝眉哽咽道:“你都知道还吃?”
冷霄此时大咳,吐出一口黑血,已然气息不稳,却摸着孟凝眉的秀发道:“那是因为……是你端给我的。我自己……亦在服用另一种剧毒……以为强压着就没事。”说完已是双目圆睁,连连喘息,孟凝眉抱着他失声痛哭,冷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拂过她的眼泪道:“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为我,很好,很美。”说完面露微笑,闭目而亡。
宜铭此时亦是觉得自己右手一阵钻心的刺痛,继而痛得麻木,伸手一看,已经变得乌蓝青紫,便知是一击之下,冷霄身上的剧毒已经过到他的手上,当即暗自运功,强力将毒气镇住。
孟凝眉在冷霄去世之时,方知丈夫一直深深爱着自己,而自己倾其一生爱恋着的人,竟然要杀自己!天罚之咒,罚的,竟是她!此时顿觉悲痛难言,心冷欲死。抬起头时,已不再哭泣,定定问宜铭道:“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宜铭见冷霄已死,自己亦是身中剧毒,心烦难安,毫不犹豫道:“没有。”
孟凝眉点点头,道:“很好。你我都是心狠之人,你亦没有骗我。”凄然起身,抱起冷霄的尸身亲吻道:“活着的时候,不懂珍惜,黄泉之下,永生相依。”抬首向宜铭道:“他在纪国六皇子陵。”便陡然转身,抱着冷霄从万丈悬崖翻身跳下,香消玉损。
纪国六皇子陵。
卿辰静静兀立在陵前,细细看着石碑上的铭文,他不相信,他绝不相信!那个女人一定是骗他的,卫昭好好的活着,怎么可能冷冰冰地躺在坟墓里。他咬着嘴唇,双拳紧握,突然目光像闪电般一寒,双手一伸,陡然用力,将石碑从地上连根拔起,以万钧之力击向陵墓,石破天惊一声巨响,陵墓塌出一个巨大的洞口来,卿辰沉着脸快步走入陵中。
陵墓两旁,冥灯长明,照得长长的甬道影影恻恻,卿辰的脚步声在陵墓中久久回荡。在主墓室正中,一尊巨大的青玉石棺静静停放着,墓室四周镌刻着陵墓主人的生平和画像,卿辰一一看过,越看越心惊,画像中那人,那面目、表情、姿态、神采,无一不像极了与自己朝夕相处,肌肤之亲的人。他心中像被大石头狠狠击落一般,疼痛难忍,感觉自己已经站立不稳,就快要晕厥过去。
卿辰缓缓走到墓室中央,呆呆地望着那厚重的青玉石棺,良久,一声嘶吼,双手用力稳稳地一推,石棺尽开,立即向上腾起一层阴恻刺骨的寒气来。石棺之中,静静躺着的那个人,化成灰他也认得,那便是曾与他相伴二十几年,如假包换的大康皇帝:卫昭!
33.峰回路转
如果说在此之前,卿辰还有什么疑虑的话,在开棺的一刹那,皆已云开雾散。卿辰全身脱力,颓然瘫倒在石棺旁边,手扶着石棺侧面,冷汗淋漓,喘息不已,竟觉得一时之间像要背过气来。卫昭死了,早已经死了!那个曾经与他一同玩闹,一同嬉戏,一同长大,视他如命的卫昭,死了!此时正静静躺在石棺之中,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看他一眼。所有的往事一幕墓从他脑海之中浮现而过,他的手狠狠地抠着玉石的侧边,手指都已渗出血来。那是他曾经发誓保护一生的皇上,曾经待他恩重如山之人,却在他征战之时,惨死在松霞山上。是他,就是他,司城宜铭!这个名字他永远不会忘记,是他杀了卫昭,也是他,骗得自己好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