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的军队亦已布好阵形,卫准已年过半百,却仍神威不减当年,此时打马上前,遥遥对卿辰道:“你我二人不过都是刀口舔血之辈,功名利禄不过身外之物,唯皇权在手方可一展抱负,本王素来惜才如命,与你平分天下有何不可?”
卿辰微微一笑道:“承蒙九皇叔垂爱,昔日所赠之龙袍与诏书,差点取了卿辰小命,哪还敢再向皇叔要东西?”
卫准仰天一笑,恶狠狠道:“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你,既然不为本王所用,便只能成为本王登基的垫脚之石!”
卿辰亦神色肃穆,掷地有声道:“九皇叔若想踏破皇城,便踩着卿辰的尸体过去!”
两军在神光门前对峙,晋王目光一寒,右手一挥,下令攻城。
霎时间城头上箭雨齐下,久久不绝,晋王军队亦非等闲之辈,举起的盾牌瞬间连成银光一片,似要与日月争辉。城下两军对垒,喊杀声起,贴身肉搏,直杀得血肉横飞,惨目忍睹。这一战一直从清晨打到了黄昏。
卿辰背后即是紧闭的神光城门,他早已誓死与城门共存亡,此时他已不知杀了多久,战场上满是他挥动涅盘之戟的虎啸龙吟之声,如雷霆万钧,又如石破天惊,面前的反军尸体渐渐堆积成山,左肩箭伤之处随着他神戟挥舞,又开始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忽然又是几只冷箭射来,他抽戟避闪之时,反军却愈加凶猛地袭来,数十柄长枪大刀聚齐围攻,他挑戟一扫,敌人倒地四散,背后却不知何时被刺中一枪,神戟几乎脱手。
卿辰的双眼已是杀得血红,不知是数日未眠还是被敌人的鲜血所渲染,左肩的伤口裂开,鲜血直涌,握着涅盘的手已是越来越沉,动作渐缓。不经意间,又被两只冷箭同时射中右臂和左腿,疼得单膝跪地。
就在此时,卿辰看见满天云霞之中,一枚焰火信号腾空而起,心中一喜,便知尉迟良的军队已发出集聚的信号,定是已见皇上归来。当即拔箭一掷,奋勇起身,提戟再杀。晋王的军队岂止是千军万马,此时真如地狱冥兵一般阴魂不散,无休无止,卿辰身上十几处伤口血流不止,眼前一片血红,渐渐迷茫,只有一股毅力支持着他,一定要望着皇上归来!卫昭,我曾说过要等你,等你回来重新开始,即使我再也看不到那一天,再也听不到你温柔的情话,我也要亲口告诉你:我愿意。大康的万里河山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任他是谁也夺不走,而你,是我的,在我虎符烙印下的心里,永生永世!一柄长剑刺胸而来,涅盘脱手,卿辰拼尽全力拔剑而出,回刺敌军,胸前开出红花,血流如注,眼前的一切都在渐渐模糊、渐渐消逝……
尉迟良五万精兵护着卫昭自乱军中奋勇杀出,卫昭此时直奔神光大门,焚心似火,远远的,远远的就看见卿辰被刺中倒地。他快疯了,在马上便空手提起反军掷死地上,提气用力,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到卿辰跟前,抱起早如血人一般的卿辰,连声呼唤他的名字。卿辰长长的睫毛抖了两下,一只手伸到半空中像要摸卫昭的脸,手上本如冰晶雪魄般的戒指此时绯红如晚霞,他用尽全身之力想要说出那三个字,但卫昭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卫昭大恸,一把将他抱起,以雷霆之声喝令开门,直奔入宫。
圣驾已归,反军功亏一篑,兵败如山倒,晋王卫准于溃军途中含恨饮剑而亡。卫昭深恨于他,令其鞭尸,车裂极刑。所有在守城之战中英勇退敌之人均论功封赏,老将柏元封王而葬,极尽哀荣;尉迟良功过相抵,犒赏边军将士;长宁王平反昭雪,官复原职。整个皇城均为殉身沙场将士披麻戴孝。一切的一切似乎慢慢就这样平静了下来。但是,守城之战最大的功臣,此刻却躺在龙床之上,再也没有醒来。
卫昭日夜不停地照顾他,呼喊他,倾注自己全身真气给他,请来所有的御医轮流进行医治,夜阑人静之时独自跪在床头喃喃自语,如疯如魔一般。但卿辰,终究是没有醒来。
侍从们正往外搬着一个沉重的盒子,卫昭淡淡问道:“是何物?”侍从叩首道:“便是守城将士的遗书。”卫昭缓缓走下台阶,翻了翻书信,心中一阵唏嘘,他看到其中一页纸只草草写了两句话,未有落名,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清风明月似我心,不负江山不负君。”再也强忍不住,泪水滑落满脸。
这一日,苏木照例来送药,眼见卫昭眼窝深陷,神色萎顿,禁不住暗自摇首。陡然之间,卫昭像忽的想起一事,双手拉着黑金龙袍一撕,露出紧实完美的腹肌,右手一探,竟是那把银色利剑,他眼一闭便持剑向自己腹中刺去。剑,在距离肚脐丝毫之间被一双手猛然抓住,苏木神色凛然,双手紧紧握住剑刃,血流如雨下,苏木望着卫昭的眼睛凄然摇头。卫昭令他放手,苏木指指自己的嘴,做了个手势,似乎有话要说。
卫昭缓缓放下银剑,苏木让他坐于床上,自己单膝跪地,嘴唇竟贴在卫昭肚脐之处提气吮吸,一盏茶功夫,苏木离开卫昭身体时,只见卫昭像全身剥皮抽筋一般,剧痛难忍,蜷身挣扎,好一会儿才犹自强压下来,全身冷汗,不住发抖。向苏木望去,却见他自嘴里吐出一粒豌豆般大小,珊瑚般璀璨的血珠!苏木将嗜血珠交于卫昭手里,卫昭用嘴唇温热紧贴在卿辰脐间,慢慢将嗜血珠一点一点向里推进。一炷香功夫,便尽数进入卿辰体中。
慢慢的,卿辰身上的伤口血液凝固,苍白的嘴唇渐渐有了血色。良久之后,卫昭摸着卿辰的脉搏,再探探他的鼻息,神色黯然,无不凄凉地暗自摇头。苏木顿时亦感心伤,跪下身来,拉过卫昭的手,轻轻在手上写了三个字:“去找他。”
26.不知山上
翻过松霞山,便来到纪国境内,卫昭一日不停地驱车赶路,翻山越岭,跨溪渡河,终于来到一座山下,只见上山的石阶绵延数里,直通云端,山顶依稀可见一座水墨画般的院落。
这座纪国境内的山名叫不知山,原为纪念不知先生而命名。这位先生几十年前神游天下,阅览名篇,世间典籍,无一不通,无一不晓。人们不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是外番之国也氏后代,人们只道他无所不知,他却道自己啥也不知,因此自名也不知。这位也不知先生膝下无子,只在花甲之年收过一个徒弟,后来这位徒弟娶了纪国公主做了驸马,便在不知山上修葺了这座不知雅筑,以纪念先师。自己也并不住纪国宫殿,而是居住在山上。
卫昭抬头看了看直插云霄的台阶,将卿辰负在身上,便步伐坚定,拾级而上,他此刻体力已大不如从前,走一段便得歇一下,他舍不得将卿辰放下,稍作休整之后便又朝着山顶的不知雅筑爬去,几多辛劳唯有自知道。
民间盛传:阴间有黑白无常,纪国有神医无常。说的就是这位纪国驸马爷孟无常。人要不要死只有黑白无常知道,但人能不能救活却能由孟无常来定夺。
孟神医曾经仁心仁术首屈一指,一双鬼手天下驰名,后来却不知是何原因,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以前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后来竟变得性格乖张,冷酷无情,寻常之病从来不要问他,能死人的大病他有兴趣才看一两眼,因此也绰号“救死不扶伤”。
驸马爷嘛,什么金银珠宝没有见过,所以看病不收钱也颇是常事。但是,他会伸手找你要东西!这个东西,可能是你颈上吊坠,也可能是你颈上人头;可能是你一对耳环,亦可能是你一对眼珠。这得看他的心情。不过若是他开口向你要东西了,这病也就十拿九稳能治好,给不给就自己看着办吧。因此,直至后来,人人都颇为畏惧他,便渐渐地不再去找他。
等到卫昭背着卿辰爬上最后一级石梯的时候,全身上下早已像从水里捞上来似的,浑身湿透。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向院落的门口走来,不知雅筑院内院外均是种满了木兰花,此时虽不是木兰花开的季节,但放眼望去,满眼碧绿,心旷神怡。一个碧衣小童打量了卫昭几眼,开口道:“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卫昭低声道:“暗香仍犹在,木兰满树开。”小童转身去了里屋,不多时便请卫昭进去。
卫昭穿过院落,径直走进一座殿里。只见一名身着罗白宽袖布衣,腰系素玉穗条的书生站在案几前,风姿高雅,神情冷漠,玉树临风,颇为英俊,虽已上了年纪,但眉眼之间仍可见昔日光华。那书生见到卫昭,神色颇为异样,嘴唇动了好几次都没能说出一句话,见卫昭将卿辰轻轻放在榻上,便开口问道:“你是谁?他又是谁?”
这时卫昭似乎长叹了一口气,垂下眼帘唤了一声:“义父。”那书生一愣,旋即嘴边露出一丝讥笑道:“你还认得我这个义父,若不是这个要死的人,你怕是再也不会想回来了罢。”
卫昭闻言,缓缓跪在地上道:“求义父救救他。”
那书生走到卿辰跟前,伸手摸了摸脉象,冷哼一声道:“死不了。”
卫昭仿佛松了一口气。却那书生上下打量了一下卫昭,负手道:“我孟无常的德性你也是知道的,准备拿东西来换吗?”卫昭不言,默默点了点头。孟无常禁不住一阵冷笑:“要什么给什么吗?”卫昭仍是点了点头。孟无常让他站起身来,看了他好一会儿,忽地拂手轻轻道:“我这里。最近还缺一颗人心。”卫昭没有看他,只是伸手慢慢将自己衣襟解开来,语气平静地说:“别让他知道此事。”
孟无常站在卫昭跟前,玩味地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脸。良久,哈哈大笑,忽地一把伸手抱住卫昭道:“你吓了我大半年,难道就不许我吓你这么一会儿么。”说着声音已是哽咽。卫昭亦是动容,紧紧抱着他道:“义父……”孟无常道:“铭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他又是谁?”卫昭哀求地看着他道:“义父快救救他吧,我将一切都细细说给你听。”
27.惊天之谜
这一切还是得从春天的松霞山上说起。这一日,松霞山间的小屋里走出一个人,轻裘宝带,素衣华服,正负手而立,望着漫山苍翠,淡淡叹了一口气:“不知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见到他。”这个人,便是纪国六皇子司城宜铭,他口中的“他”,自然就是八年前一见倾心,心心念念的“淳儿”。自那一年后,他每年都会抽空来到松霞山小住几天,甚至在山间搭起了一座木屋,希望能够再次遇见那个人。
这一日,他在木屋内独自练功,只觉神清气爽,周身舒畅,便知此番功力又有精进。信步走出门外,突然听见远处有人声,细细一看,竟是一群黑衣蒙面之人在林间穿梭,追着前面一个锦衣华冠的公子,那公子头发蓬乱,衣衫皆被树枝划破,满身血迹斑斑,一路仓皇奔逃,神情颇为狼狈,跑着跑着,踢着地上的树根跌倒在地,身上伤重,半日都爬不起来。
宜铭眉头紧锁,本不想插手管这些闲事,但终究是忍不住,眼看身后的黑衣人渐渐就要追到,便反手抓起一把松针,飞速掷出,人未露面便将一群黑衣人收拾干净。他武功奇高,颇为自负,飞花摘叶间便能取人性命,杀人亦不屑第二招。
宜铭走到那锦衣公子身旁,见他只是伤重,并未昏厥,便将他扶回木屋中的床上歇息。突然之间,那本是躺着气若游丝的锦衣公子突的像见鬼一样,指着他大喊大叫。他眉头一皱,心道此人好生无礼,却也立马发现那公子所为何事惊惶。
那锦衣公子虽然容颜憔悴,一张脸上满是泥土乌迹,但一眉一眼,一颦一笑竟然与他一模一样!他从未想过世上会有与他长得一般无二的人,忙用手将那人的脸擦拭干净,却是越看越心惊,当下忙问他是谁。不过,那锦衣公子本就气息微弱,再是这么一惊之下,早已半昏过去。
宜铭道:“你失血太多,恐性命不保,我先帮你包扎,立马送你回城去医治。”只见那锦衣公子轻轻推开他,费力地摇摇头,竟是连话都像是说不出来了,心下顿觉不妙。
眼看外面天色将晚,此人来路不明,而且又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其他人埋伏山中,宜铭心里也禁不住有些焦躁难安,便伸手想要去扶那人,突然之间,竟然见那重伤之人嘴角一扬,似乎笑了笑,口里喃喃自语,宜铭凑到他唇边听他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清晨。”宜铭一呆,回头看天道:“昏头了吧,现在是黄昏。”等再回头看那人时,已合上了眼睛,任凭宜铭如何呼喊都不再应答,宜铭伸手一探,已气绝身亡。
宜铭心头一惊,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是好。思量片刻后,决定先回纪国再找人来调查此事。他打定主意便向山下走去,还未到山下,便看到山脚下停着一辆金顶明黄翘角飞檐的马车,当即收住脚步,转身便想从旁边小路绕过。
没想到山下几个人一看见他,便从身后一路撵来,为首一个太监大呼道:“皇上、皇上、这边儿!”宜铭颇为吃惊,转首看他们,一个也不认识,便道:“我不是皇上。”为首那位身着赤色官服的太监拦着他笑道:“皇上莫要拿卑职逗笑了,您上山良久了,又不许我们跟着,现下天色已晚,赶紧回宫吧。”宜铭道:“回宫?”那太监道:“是啊,大康皇宫啊。”宜铭恍然大悟,刚才那位锦衣公子,竟然就是康国皇帝!正待说话,那为首的太监道:“皇上,您莫不是又有什么幻觉了吧,您看到的那些都不是真的!”宜铭瞠目结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一群太监早已扶着他走进马车之内。
坐在马车里的宜铭突然觉得自己是在梦境一般,好不容易才理清思绪,忙叫马车停下来,让大家歇息片刻,他去去就来。宜铭转过山路,提气狂奔,须臾之间便上得山来,仍见小屋内那公子好好地躺着,面色苍白,悄无声息。当下唤来信鸽,咬破自己的食指,血书一封:“松霞山遇刺,速救!”眼见信鸽展翅飞去,心生感叹道:“这一切难道是天意吗?”想起自己在纪国为躲避储位之争,杀身之祸,即使雄才伟略也不敢轻意暴露,每天要死不活地装病装了十多年,痛苦无比。现下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吗?自己下山之后便不再是六皇子司城宜铭了,一切都将改变,他将迎来新生!
一路上宜铭都在细细回忆今日松霞山上所见之事,究竟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要刺杀皇上?皇上临终之前所说的“清晨”难道亦是幻觉?直到他在松霞山脉与那持戟之人一番恶战,方才惊觉皇上临终说的不是“清晨”而是“卿辰”!皇上是在说松霞山的刺客是卿辰所派吗?而放眼整个大康,却也只有监国的长宁王有这个胆量弑君犯上了。但是,他一怀疑卿辰,便立马有人搜出弑君犯上的诸般罪证,这反倒让他颇为生疑。一直直到宜铭那日进到长宁王府书房内,发现昔日卫昭亲笔为卿辰所作诗画,方才惊觉出皇上对卿辰的一番痴恋,才真正弄明白皇上临终所说出“卿辰”二字时,脸上为什么会浮起那一抹温和的笑容。
28.噩梦重现
孟无常在室内为卿辰细细治病,宜铭便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不知雅筑之内。过了几日,孟无常道卿辰之伤大有好转,不日便可清醒。宜铭闻言,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这天,宜铭依旧在雅筑之内独自沉思,忽然一位绿衣小童送来一封书信,待问是谁送来的,小童只是摇头。宜铭拆开信细细一看,脸上渐渐浮现出惶恐之情,信上只是简单写着:“速来紫苒谷,否则追悔莫及。”信下没有署名,只是画着一朵小小的木兰花。卿辰有卿辰的噩梦,宜铭自然也有宜铭的噩梦,他的噩梦便就是这朵小小的木兰标记。他就知道,一入纪国境内就会有麻烦上身。
宜铭当即去找卿辰,却见孟无常房门紧闭,绿衣小童守在门外道:“先生嘱咐过,治病之时,千万不要打扰。”宜铭甚是焦急,当即对绿衣小童道:“让义父一定好好照顾他,我出门办事,马上回来。”说完,往门口望了一眼,便皱着眉头快步出门,直奔紫苒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