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旭不是不知道卫昭贪玩成性,又吃不得苦,偏偏就是这个卿辰明里暗里帮衬着他,才让他深得父皇欢心。卿辰之父是权倾一时的大将军,在朝中亦是说得起话的狠角色,自己孤立无援,免不得要挖空心思结交权贵,拉拢朝中权臣为自己进言。
于是年龄轻轻的卫旭便比卫昭和卿辰多了一分老成和事故,向来阴晴不定,让人难以琢磨。当然,对于卫旭来说世上也不会有什么真正的朋友,只有没用之人和有用之人的分别。他数年处心积虑,磨刀霍霍,就是相信终究有一天会与卫昭之间有一场恶战。
06.雪中恶战
卿辰的身体日渐好转,是时来回走动已不成问题。他终于从那小小的窗口处得知自己此时是身在高处,如无意外应该是在一座塔顶,只是四处荒芜,不知何处,救自己的人是谁?为何要救自己?
他想不出答案来,索性仍旧闭目沉思。
天合二十三年,皇帝卫靖在朝堂上也像他这般闭目沉思。
殿下群臣七嘴八舌,吵闹不休,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无非是说眼下两位大点的皇子均已成年,该择日立储,至于立长立嫡,就是今天争论的焦点,大臣们分成了两派,唇枪舌战,均不示弱。
卫靖睁开双眸道:“立储当立贤,不论长幼嫡庶,唯明君方可治国。太子一事,还需假以时日,多加测验。”群臣闻言,均赞皇上英明。
那一年冬日,右将军卿辰便遇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困境。他与二皇子卫昭奉旨西征蛮族萨达,已在冰天雪地里跋涉了三天三夜,穿过冻原,掠过沼泽,饥寒交加,疲惫不堪,却是连敌人的影子也没找着。随身的干粮,卿辰都尽数留给了卫昭,自己吃过树根喝过雪水,运气好的时候能捕着雪地里的小动物,但哪够得了这么多军士的口粮。
卿辰不是不知道,这就是皇上的考题,而出这道考题的就是如豺狼般凶悍的九皇叔卫准。晋王卫准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一眼就看出卫家三兄弟各自的弱势,卫旭阴险,卫昭软弱,卫昊愚笨,他常叹虎父犬子,卫家无后。于是最终说服卫靖下定决心要证明自己卫氏一族的强大,后继有人!所以就有了今日这场艰苦卓绝的西征。
卫昭不怕自己的父亲,倒是很怕卫准那双寒光四射的眼睛,他平时就怕战场,听卿辰说起那箭羽齐飞,血流成河就心惊胆战,此番若不是听得有卿辰同行,怕是还不敢应战。
这次的难题是两道,大皇子卫旭难在地势险要,崇山峻岭;而卫昭和卿辰不仅环境恶劣,还兵力悬殊。
这几日大雪封山,军队行进举步维艰,战马被雪迷得睁不开眼睛,卿辰走了好远才发现前面有个落脚之处。卫昭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一直吵着被晋王所戏,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敌人,要打道回府找他理论。卿辰此刻已是征战数年,就在这严寒的冰雪之地里,他敏锐地感觉到敌人的大军就在附近。这,就是一名军人的直觉。
卿辰派一支轻骑翻过山包前去侦查,不一会便有回音,卫兵几分兴奋几分恐惧,敌人的城墙果然就在不远处,但数倍于我军的大队人马也正向此处汹涌而来。
卫昭闻言大骇,立马就想令军队后撤,拔腿开跑。卿辰见此情形忙大喝道:“殿下,万万不可退兵!”他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卫昭衣服道:“我们沿途跋涉这么久,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死伤多少人,不就是为了今日一仗?倘若临阵脱逃,溃军千里,岂不正中卫旭下怀!”
卫昭道:“我本就不稀罕什么皇位,他爱做他便做去。卿辰,跟我一起走,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就要你!”说完眼里竟闪动着泪花。
卿辰愣了一下,脑海里兀地出现了卫旭那阿谀奉承的嘴脸,明里暗里数度拉拢他不成后,瞬间变得比响尾蛇更恶毒。
卫昭见卿辰不答话,便急急地说:“我知道你不是贪恋荣华之人,也不会因为我当不成皇帝而舍弃我,对不对?”
卿辰一下子回过神来,目光变得柔和而凄凉:“他若一日称帝,天下之大,只怕也无你我二人容身之处。”
卫昭摇头道:“不会的,我什么都给他,只要他放过我们。”
卿辰不再言语,单膝跪在卫昭身前,眼神坚定地看着他:“殿下,你相信我吗?”卫昭点点头,“那好,你将此物拿好,什么都不要管,只管跑到对面城头,见雪地里拉开红旗之时,便将此物插在城上。元佑元良两位将军定要誓死护住殿下平安。”说完将“昭”字大旗卷好塞入卫昭怀中。
此刻萨达大军已近至眼前,卿辰提刀翻身上马,振臂一呼,便率众杀开一条血路,再未看卫昭一眼。那场战争卿辰便是以性命相搏,虽是以少战多,好在士兵个个士气高涨,均拿出了以一挡十的勇气,鲜红的血撒在雪地之中犹如遍地红花,惨状莫名。
卫昭由元佑元良两位武艺高强的将军护着,有惊无险地登上城来,眼见城下两方士兵扭打在一起,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便觉得双腿站立不稳,胃中翻腾泛起一阵干呕。就在此时,忽然看见雪地之上一面鲜红的旗帜已铺展开来,他记着卿辰的话,当即回头爬上城头,将军旗插在城墙之上。忽然,卫昭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城的另一边,金色的旌旗迎风招展,父皇和晋王的大军就在一里地之外静静兀立。
那日班师之后,卫靖便册封卫昭为太子,时年十八岁。
卫旭的军队在山中遇伏,死伤惨重,幸得大将干云拼死相护,才在卫靖援军到来之时捡回一条性命。而卿辰耗尽全力,回宫之后便是一场大病,昏迷了三天三夜,卫昭和冷皇后衣不解带地照顾方才化险为夷。
四年后卫昭称帝,改国号为天元,卫旭已然不服,暗地起兵造反,但尚未出兵便被部将所杀。
卿辰此刻忆起当日情形仍觉惊心,他私下常劝卫昭勤于政事,敢于担当,卫昭总是嘻嘻一笑置之。不过,自己月前再见卫昭竟已是另一番模样,不知他经历何事变化如此之大,目光坚毅,武艺高强。但是,无论如何,这就是卿辰曾经希望他变成的样子,姑且不论他如何对自己。也许他不是一个好人,但相信他会是一个好皇帝。
卿辰站在窗前悠悠神思,突然看见一队人马,由远及近蜿蜒而来,行进速度很慢。他定目一瞧,竟是一队由几名兵卒押着,被绑在一起缓慢前行的苦力营。
历朝历代均有为军队修筑城墙,为皇室修筑陵寝的苦力,大多是民间一些案犯,也有九族连坐之人,妇女便为奴为婢,男人充军或是做苦力。
卿辰这一瞧不要紧,陡然发现队伍里居然有他最小的堂弟卿笑川,正哭丧着脸,被军士推得东倒西歪。卿辰心头一紧,他心知这堂弟自小便娇生惯养,何时受过这种苦?此时他尚未成年,若是成年怕也被诛九族了吧。
窗前的卿辰忽然哀叫一声,昏厥在地。仆从们赶紧把他扶到床上,早已有卫兵前去找那郎中来,只听仆从奇道:“方才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晕倒了。”料想也许是隐疾反复发作。不多时郎中便赶了过来,把脉后沉吟了一下,开出一副药方便离开了,走前嘱咐一定要让病人好好静养,不得打扰。
郎中走后,仆从煎好药喂卿辰服下,见他犹自昏厥不醒,便轻轻掩门出去。卿辰睁开双眼,果见房内空无一人。他转身来到窗前,见苦力队行动甚缓,此时虽走出老远,但仍在他视线所及范围以内。他深吸一口气,双足一点,竟从塔上飞身而下。他武功尚未复原,不过已经足够了。
出得塔来的卿辰顿觉月朗星稀,天宽地阔,芳草清香,扑面而来。此时的卿辰,尚且不知,就是因为他这一跳,将会有更为凶险的前路向他张开血盆大口,以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成为他难以摆脱的梦魇。
07.星夜狂奔
卿辰向苦力营方向发足奔去,不过多时便已看到士兵们押着苦力围坐在火堆旁歇息,他轻身潜伏在草丛之中,待见一名兵卒独自走到旁边草丛之中小解,扬手往颈项一抹,小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地倒下。卿辰换了兵卒衣装,走回到队伍中。此刻已至深夜,带头的士兵看看天,料想要等到明日方能到达营地之中,便命就地休息。不多会儿,大家纷纷合衣睡去。
卿辰蹑足走到卿笑川身边,只见他蜷成一团,脸上泪痕斑斑犹未干,便轻轻解开他脚上的绳子,一手捂住他口鼻一手将他一把抓起,转身之间便掠出数丈开外。
他负着笑川跑了很长一段距离才停下来,笑川仍旧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般,惊奇地看着卿辰到:“哥哥,你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是我也已经死了?”
卿辰不答他话,自己催动内力之时胸口疼痛万分,身上的伤也未全好,跑出这一段已是不易,便问他:“你没伤着吧,能自己走吗?”笑川两个脚踝被绳子磨出血泡,走是能走就是不大利索。卿辰站立后辨明方向,便拉着卿笑川一路向东而行,两人走走停停穿过一片沙丘,时而卿辰又背着笑川走一段。眼见暮色散去,东方启明星已亮起,卿辰回首一望没发现动静,便将笑川放下身来,他长叹一口气对笑川道:“没想到竟因为我,卿氏一族便要遭灭门之灾。”
卿笑川流着泪不住地问他:“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皇上……他不是一直待你很好很好吗?”卿辰凄然摇摇头,不再言语。
两人再走出一段路,卿辰对笑川说:“天亮之前,我们便能到紫苏河畔,你乘船顺流而下便无人再能追上你,你记住在信县下船,去县衙内找顾伯伯,他是父亲的旧部,赤胆忠心,必能帮你渡过难关。”
卿辰蹲下身来,抚了抚笑川的鬓发叹道:“从此你就做一名普通百姓,过平凡的日子吧。来世,不要再投王侯家。”
笑川抓着卿辰不放,连声问道:“你呢?你呢?你难道不跟我一起走吗?”
卿辰黯然道:“天下,都是他的,他要我死,我还能逃到哪里去呢,难道客死他乡么?”
两人正说话之间,天色已经放亮,卿辰猛地起身回头,但见远处尘土飞扬,一队骑兵正疾驰而来,他心叫不好,忙拉起卿笑川便往紫苏河跑去。
眼看就要到河畔,后面的骑兵愈追愈紧,已能够听见“啼啼嗒嗒”的马蹄声和呵斥声。忽然卿辰一声惊叫,跌倒在沙地上,原来骑兵搭弓射箭,一箭正中卿辰后腿之上,顿时血流如注,无法起身。
卿辰倒地后忙催促笑川:“快跑啊,快跑!”卿笑川哪里能丢下他不管,忙伸手去拉他,卿辰猛地推他,他只是不走。卿辰焦急万分,竟强忍疼痛从地上站起,拉住笑川踉踉跄跄快步跑到河边,正见一艘大船顺着水流之势一跃而下。卿辰用尽全身之力将笑川举起往甲板上掷去,就在这时,忽听背后箭铉声响,卿辰腿上的伤一拉扯,便是再也站立不稳,狠狠地跌倒在河床之上,身后的苦力营骑兵上前来将他团团围住。
卿笑川在甲板上跌得生疼,待他哭喊着站起来再看,已见骑兵将卿辰绑起,拖在马后,绝尘而去。卿笑川失声哭喊一阵,猛地擦干眼泪,跑到船老大处跪求他停船靠岸。船靠岸处是一个小县城,笑川谢过船夫跳下船来,用身上略微值钱之物寻租马匹。人家看到一个不大的孩子,花着一张俊俏的脸,神情凄凉,均觉可怜,不但把马匹借给了他,还好心问他去哪里,好给他指路,卿笑川道:“皇城。”
这几日,卫昭将卿辰所留下的书籍通看一遍,便将康国军情政况摸得一清二楚。他刚下过早朝,阅完奏章,又将卿辰所写的一部兵书翻出来细细品读,越读越觉得卿辰兵法精妙绝伦,用兵有如神助,当真不愧于“神将”二字。他刚合上书页,便见内侍监跪在玉帘之前,便朗声问道何事。内侍监回禀道:“宫外跪着一个脚上全是血泡的男孩,哭喊着非要求见皇上,说是有要事禀报,撵也撵不走,不知圣上是见还是不见?”卫昭心下奇怪,便叫传他进来。
一会儿便见太和殿下一个脏兮兮的男孩,跛着脚走进来,伏地便“咚咚咚”不住磕头,大殿上都回响着他的磕头声。卫昭命他抬起头来,只见一张稚气的俊脸上泥土、泪痕、血水混在一起,叫人生怜。卫昭道:“你光是这样磕头,倒叫朕如何是好?”
笑川又磕了一个头道:“草民有要事向报,但若是旁人听去,便有性命之忧。”卫昭眉心微微一颦,看内侍监刚要出言呵斥,便道:“你们退下吧。”待众人退去,笑川便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一边哭一边求皇上救命。
卫昭没听清,探身道:“你方才说,要朕救谁?”笑川呜咽着道:“我哥哥,卿辰。”卫昭心里一惊,一下子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问道:“是他!他究竟怎么了?他现在何处?
08.噩梦难醒
卿辰被强拖回苦力营中,早有人传报道是他带走了一个苦力。兵营长是个满脸横肉的酒色之徒,此时正摆弄自己的宠物,一条两尺来长的毒蛇,听到传报也不当回事,悠然道:“跑了一个,这不又抓回来一个吗?反正都是人,用谁不是一样地用啊,这群贱民多死一个少死一个又怎样。”兵卒道:“这人腿上受了箭伤,叫他搬抬也不行。”兵营长不耐烦道:“怎地这么啰嗦,去看看他行不行,扛不了东西拿来也没用,倒不如打死埋了了事。”说完便走出营帐来。
这个苦力营便是给皇室成员修建陵墓的,陵墓建成之时免不了都要殉葬,难怪兵营长草菅人命,如此嚣张。
营帐外便是一处雨林。此时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卿辰被拖得浑身是伤,两手平举被强行绑在两颗大树之间,腿上插着的箭被一个兵卒未加任何措施便猛然拔出,直痛得卿辰大叫一声,那兵卒骂道:“有什么好嚎的。”说着便不知从哪里撕来一快布条胡乱给他缠了,勉强止住了血。
兵营长走到卿辰跟前,但见雨水从卿辰脸庞滑落,将脸上的泥土冲刷得干干净净,剑眉俊目,双瞳剪水,鼻梁高悬,美如冠玉,虽神情疲惫,但眉目间仍透着一股英武之气。兵营长一生中见过的犯人不少,好多都是官宦之家被九族连坐的公子,竟从未见过如此俊逸之人,一时间竟然看呆了。卿辰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兵营长这才回过神来。
苦力营中没有女人,比军队还惨,日复一日接触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男人,这兵营长以前也少不得抓些秀美的男性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今日得见卿辰,惊为天人,肚里早就打起了鬼主意。他见卿辰被绑在树上,便笑吟吟地摸到卿辰脸上,卿辰头一侧让他摸了个空,他讪讪缩回手才觉得这男子不是盏省油的灯。便道:“算你有福气,军爷我今天看上你了,若好好侍候本爷,保你不受任何皮肉之苦。若执迷不悟,也别怪军爷对你不客气!”说着手上的青斑毒蛇便举到卿辰面前,那毒蛇围着卿辰颈项游走了一圈又回到兵营长手上,昂首对卿辰张着毒牙,吐着火红的信子,丝丝作响。“这么美的脸,若是被咬上一口,还不得被破相?想想都心疼。”兵营长笑得色迷迷的。
突然之间,卿辰目光一寒,张嘴对着蛇头一口咬下,蓦地对着地上一吐,只见方才还威风凛凛的毒蛇已断成两截,蛇头仍张着嘴滚落在地上,蛇身还在兵营长手里犹自不停地扭来扭去,一丝血迹从卿辰嘴边缓缓落下。
这一变化来得太突然,兵卒们都惊呆了,兵营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爱蛇没咬到他,却一瞬间被他给咬死了。他脸上的神情由惊诧变为愤怒,将蛇身掷下,气得浑身发抖,一个耳光重重给卿辰扇去。
早有一旁的兵卒上前便要把卿辰打上一顿,却被兵营长拦了下来,他怒极反笑,一把抓住卿辰的衣领狠狠道:“了不起,咬蛇头的英雄!老子就让你尝尝最厉害的,今天你若不跪下来爬着痛哭流涕地求我,老子便不配活在这世上!”说完手一招,一帮兵卒将卿辰解下树来反绑了拖回兵营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