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并无太多出彩之处,但崔容知道,能得张仪这般推崇的,一定不是凡物。
他端起小碗,舀出一枚细看,然后咬开。顿时,醇香浓厚的汁液充满崔容的口中。
山菌之鲜,鱼虾之美,竟这般恰如其分地交融在一起,带出一种远胜任何食物的鲜香。
而那看似简单的汤底,也不知是用什么法子熬出来的,滋味百转千回,层层不休,却偏偏清澈透亮地仿佛是上好山泉烹出的鲜茶。
“确实难得,”崔容赞道,“是我平生所食之最。”
在座其余人也纷纷称赞不已,有位甚至当场作赋一篇,来赞美这碗鲜美的馄饨。张仪拿起一根筷子敲击碗碟,在这种简单的韵律里,那人高声吟诵自己新作的馄饨赋。
那样子,仿佛他们讨论的不是一碗馄饨,而是高山流水的琴曲。
食色,性也。
然而时人多伪,崔容在侯府也习惯了谨小慎微,戴惯了各种模样的面具。此时这般毫不矫饰地抒发心中所感的洒脱,令他心中微微发热,一时受了感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崔容不是善饮之人,两三杯下肚,身上便有些燥热,不得已告了一声罪,起身打算去庭院中醒醒酒,却意外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崔世卓!他来这里做什么?!
崔容正想着,却见崔世卓一撩帘子,进了一个雅间。
在那一瞬间,崔容从缝隙中瞧见雅间的主位上坐着一名二十五六的贵公子,赫然是二皇子殿下!
崔容心中一动。
崔家与二皇子走得素来比较近,尤其是崔世卓,既是嫡子,又与二殿下年纪相仿,交情自然非比一般。
这两人在此,是寻常聚会,还是有事相商?崔容见四下无人,忍不住悄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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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间内,崔世卓替杨时斟满酒,开口道:“殿下,秋猎在即,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杨时端起酒杯浅啜一口,冷哼出声:“段临海是老三的人,六弟万万不能和他们扯上关系。”
“父亲也是这个意思。”崔世卓道。
杨时像突然想到了,便问:“宜修,舅父到底打算派谁去?”
“殿下也知道,我那两个弟弟没什么出息,大概指望不上。”崔世卓说完,见二殿下脸色微变,他又赶紧补上一句:“不过,我二叔家的人,估计这几日就到长安了。”
杨时眉头微皱:“中用吗?”
崔世卓道:“听父亲说,我这位堂弟倒是颇有文武双全的名声。最关键的是,还很听话。”
闻言,杨时脸色终于舒展了些,又低头啜饮杯中美酒。
外面崔容听得一头雾水。
段临海是礼部尚书,皇家秋猎和他有什么关系?听那两人的意思,似乎和崔府、六皇子也都有牵连。
崔容不禁想到父亲这几日的反常举动,直觉的,他认为这两者之间必有什么联系。
一时想不透,崔容姑且放置脑后,继续往下听。
雅间内两人又聊了些朝堂时局,二皇子说起近来米价大涨之事。
“虽有蝗灾跟旱情,但此次米价涨势过于凶猛,连父皇也觉察出异处,似乎准备派遣黑衣骑彻查此事。”杨时对崔世卓说。
听二皇子提起“黑衣骑”,崔容脑海中浮现出那晚和他对视过的,如刀锋一般锐利的眼神,心中没来由地跳了一下,竟顾不得再听,慌忙抽身离去。
不过,这消息也着实令崔容为难。
如果真如二皇子所说,那崔容必须得赶在朝廷插手之前将手里压的米粮全部清货。
不然扰乱行市的帽子扣下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崔容的力量还太弱小,只能十二分谨慎,才能在惊涛骇浪中小心翼翼地活下去。
这么一算,前后最多也就是月余的时日,手里的货怕是等不到年后了,该选个合适的时机出手。
打定主意,崔容压下心中思虑,作若无其事状返回席间。好在众人忙着吃酒作乐,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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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远在江南的崔怀仁看完大哥崔怀德的来信,脸色有些不好看。沉吟半晌,他命婢女请来自己夫人,然后将信交给她。
崔怀仁的夫人何婉婉是江南何家的嫡女,书香世家,见识非一般女子能比。每每崔怀仁有了难以定夺之事,都会请夫人前来参详一二。
何婉婉看完信,摒退左右,难掩惊色地低声道:“老爷,大哥这是要……”
话说了一半,崔怀仁却明白她的意思。信上只隐隐提了前因后果,但两人如何不知这背后千丝万缕的联系——看来崔怀德是将宝压在二皇子身上了。
思及此处,崔怀仁叹息不已:“皇家之事,岂是一介臣子好插手的,大哥怎么也糊涂了。”
不过,崔怀德人在京城又身居高位,有些事避无可避,也是事实。何况二皇子与崔家因为姻亲的缘故,在外人眼中早已是一体了。
信中的要求,崔怀仁身为崔家一员,并没有理由拒绝。他与何婉婉商议许久,决定还是令次子崔世青前往长安一趟。
临行前,崔怀仁叮嘱崔世青道:“为父不求你飞黄腾达,且记住四个字,‘明哲保身’。”
崔世青应下,带着父亲特意给他安排的婢女和老仆上了路。此时并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去,此生再没能重回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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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崔怀德果然对崔家几兄弟说,二房次子崔世青来京城准备科举之事,要在府上借住一段时日。
“世青小时候还常来府上玩耍,你们兄弟该多亲近亲近。”崔怀德说罢,叮嘱崔世卓:“你带人尽快把客房收拾出来,务必安置妥当。”
崔世卓心知肚明,自然连声应了,又道:“爹,我看不如将堂弟安排到小容的院子里。他们二人自小亲厚,小容那边空闲的房间又多,岂不正好。”
“也好,”崔怀德想着如此一来,崔世青也能言传身教,教崔容礼仪规矩。
崔容在心里骂了一句崔世卓的娘。
可惜崔世卓白长了一张俊脸,干的都不是人事!想他那么多隐秘,多了个崔世青,岂不是要处处缩手缩脚,何其不便!
说是自小亲厚,不过是一处玩儿过一阵子而已。等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位堂兄也和别人一样消失不见了,现在还来谈什么情谊!
偏偏这种苦楚还不能明说,崔容暗自掐着大腿,挤出一个欢喜的表情,兴高采烈地将这事应承了下来。
第九章:堂兄弟
三日之后,崔府得了信儿,说二房次子崔世青今日就要到了。
陈氏身为崔府女主人,自然少不了四处张罗准备。
到午后未初,在城门处候着的小厮跑回来报信,说是见着世青少爷了,全府上下立时忙碌起来,崔世卓也带着崔家几兄弟候在前厅。
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众人便见一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在小厮们的簇拥下进了门。
那人细眉凤目,身着一袭深青色长衫,头发梳成整齐的发髻,用白玉冠束起,一副普通世家公子的打扮。
人群后的崔容一看见那张透着几分熟悉的脸孔,心里便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小时候,这位好脾气的堂兄是府里唯一肯亲近崔容的人,因此后来他的不告而别,便被崔容视为背叛一般。
前世一直到死,崔容也没再见过崔世青,未能解开这个心结;此生再见,崔容竟然觉得没有那么恨他了。
人情冷暖,本就是世间常情,何况彼时崔世青也不过十岁上下。再退一步想,那时发生了什么还未可知,是他自己太过认真了。
果然是,物是人非啊!
崔容正想着,崔世青已经走到众人近前,身后只带了一名婢女和一位老仆。
他目光略略一扫,对站在前方的崔世卓行礼:“这位想必就是大堂兄了。”说完,又看向崔世卓身后几人。
崔世青离开长安返回江南已是八九年前的事。多年未见,堂兄弟们的样貌均有了不小的变化,因此他一时也分辨不出。
见状,崔世卓十分自然地向他做了介绍,崔世青顺势与其他几个兄弟一一见礼。
说到崔容,崔世青的目光中带上自然的亲昵,打量着崔容,又笑道:“几年不见,容弟怎么不言语,是和我生分了?”
“怎么会。”崔容心不在焉,闻言连忙露出一个笑容。
崔世青眼下这番作态令崔容心中十分疑惑。难道他已经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了?还是说,这家伙是另一个崔世卓——惯会演戏的?
想到这种可能性,崔容哀叹。一个惺惺作态的兄弟已经够了,再来一个,他不知道自己的胃能不能应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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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几人寒暄一阵,崔世卓便摆出亲切大哥的架势说:“世青一路跋涉,想来也累了,不如先随我去见过父亲母亲,我们兄弟有话稍后再叙。”
崔世青自然称是,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主厅去。
一见崔怀德和陈氏,崔世青立刻快步上前,拜:“侄儿见过伯父、伯母。”
崔怀德扶着他起来:“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快坐。”
众人坐定,机灵的婢女上了茶,崔怀德端起茶杯,目光却看着崔世青。见他年不过十六七,举止却从容有度,便称赞道:“玉树临风,风姿俊秀,不愧是我崔家的好儿郎!”
崔世青落落大方起身行礼:“伯父谬赞了。”
“老夫人带你宝姿妹妹在鸣业寺礼佛,已派人送了信儿去,估摸着过阵子才能回来。”崔宝珍与崔世青见过礼后,陈氏对后者道:“待她老人家见了你,不知该有多高兴,总不枉时常叨念。”
崔世青回道:“侄儿也甚是想念祖母,虽听说她老人家身体还很硬朗,但总想着见一见才安心。”
见他如此谦逊知礼,崔怀德更是高兴,估摸着如有崔世青在,秋猎之日六皇子伴读的位子,崔家应该有了七八分把握。
陈氏将崔怀德的表情瞧在眼内,暗暗给崔世卓递了一个眼色。后者不着痕迹地点点头,心下有了计较。
江南至长安几千里,崔世青虽不至风尘仆仆,但面上也难掩倦色。崔怀德本着爱护小辈的意思,只略略说了几句话,就让他先去休息。
陈氏在一旁笑盈盈地补充:“且先用些便饭,晚上你伯父设了家宴,待歇息好了,再好好接风洗尘。”
崔世青连连道谢:“怎敢如此劳烦伯父伯母,世青甚是惶恐。”
几人少不得又是一番来往,末了崔怀德瞪了在一旁不做声的崔容一眼:“还不带你堂兄过去!”
崔容闷闷地答了声“是”,同崔世青一起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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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容走在前,崔世青落后半步,两人一路无言。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崔世青忽然开口:“小容,你真的不愿意理我了?”
这调调和崔世卓如出一辙,崔容一抖,停下脚步,摆出一个标准的笑脸:“堂兄说哪里话。只是弟弟我没见识,上不得台面,还请堂兄勿怪。”
崔世青叹了口气:“你这话,就是还在生我的气。写信给你也不回,我罪不至此吧?”
信?
崔容停下脚步。
崔世青顺势两步上前站到他对面,一双眼眸直直看着崔容:“小容,没和你当面道别是我不对,你真的不打算原谅我了吗?”
他眼神温润,清澈见底,还如当年一般,实在不似作伪。
崔容犹豫了一下,说:“我没收到那些信。”
闻言崔世青一顿,却没追根究底,只将此事轻轻带过:“算了,我也没写什么要紧的事。”
崔容暗自咬牙。
这件事不用想,一定又是陈氏搞的鬼,大概是怕他和二房关系太密切的缘故。如此看来,当年多半也是他误会崔世青了。
心结解开,崔容脸上神情不自觉放松。崔世青性情温和,为人也不错,如果能选择,崔容倒很愿意亲近他——毕竟需要防备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见崔容不在散发“他人勿近”的气场,崔世青揉揉他的额头:“那我们就算和好了。
多年未联系,两人虽还有些隔阂,但儿时的情分尚在,倒也渐渐融洽起来。
刚将崔世青安顿好,陈氏的贴身婢女燕儿过来了,说是陈氏见崔世青身边带的人少,怕不得用,吩咐她过来服侍。
崔容无法推辞,只得把燕儿安排到崔世青身边。两人原本想叙叙旧,因为这出也没了兴致,便各自回房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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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戌时,家宴已备好,崔怀德使人来叫,崔容便同崔世青一道前往后花园。
崔世青远道而来,算是崔府近两月以来最大的事。虽然粮价一再上涨,但这次家宴却没有因此而打折扣。
除了崔府众人,还有三房及崔怀德请的几位交好的大臣,林林总总摆了四桌才坐下。
开席前,崔怀德少不了与众位同僚寒暄,言语间又将崔世青翻来覆去夸了一遍,各种意味在座诸人均心知肚明,连声应下。
崔容兄弟几个同坐一桌,少不了多说几句。
崔世卓之前已得了父亲授意,便对崔世青说:“二叔可有说明,此番令世青远赴长安所为何故?”
“听说了一些,似乎是为六皇子选伴读的事。”崔世青答道。
崔容还是第一次听说,讶异之余,颇有恍然大悟之感。
看来,是皇帝要借着秋猎之机,替六皇子物色伴读的人选!难怪之前在酒馆,崔世卓与太子会有那么一番言论!
这么想着,崔容下意识看向崔世青,不知道是该替他高兴还是替他发愁。
显然,崔世青是父亲和二皇子看中的人选。
按照本朝惯例,皇子在成年之前,都一道在皇家书院念书学习,到十四五岁才会指派年纪相仿的伴读。
伴读和皇子一般是很亲近的,相当于左右手的角色,历代皇帝的伴读为相者也不在少数。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一旦成为皇子伴读,在想要摆脱这个身份,那比登天还好难上几分。
六皇子本人并不是多么出色的人物,在崔容眼中,将崔世青放在六皇子身边,着实有些糟蹋他了。
但崔世青本人似乎并不如何在意,眉目间毫无异色,坦然得很。
“不错,”崔世卓盯着崔世青的神色,“父亲得了消息,大概就是秋猎之际。这个位子对崔家至关重要,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叫你过来了。”
崔世青直接问:“既然这般重要,我何德何能。万一……”
“不会有万一。”崔世卓神色间满是志在必得:“在座的大人,都是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物。何况,我们还有二殿下。”
见一切已安排妥当,崔世青便点点头:“世青自当尽力,伯父和堂兄尽管放心。”
这两人谈话声音并不算太小,崔容能听见,崔世亮自然也能听见。
他没想清楚前因后果,只对父亲将这样一个重要的角色拱手让给外人十分不满,憋了一股闷气,语气便不怎么好:“大哥,爹这是什么意思,这么好的机会,只叫世青去能行吗?”
崔世卓转头微笑:“自然不是世青一个。照皇上的意思,咱们兄弟几个都得去露露面才成。到时候机缘落在谁头上,那还要看圣意了。”
崔容正想着崔世青,竟冷不防听到还有自己的份,一时间头都大了——他才不要做什么六皇子伴读呢!
第十章:秋猎
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崔容不爽,整个晚上都有些心不在焉。这模样落到崔世亮眼中,还以为崔容也起了和他一样的心思,暗生警惕。
一时间,桌上的气氛便有些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