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男人们的暗潮汹涌,女眷一桌则融洽得多。
有前来做客的女眷见崔世青年轻轻,长得又是一表人才,便暗地里盘算着自家有没有相配的姑娘。
陈氏只笑不言,颇有些待价而沽的意思。也难怪,等崔世青真当上了皇子伴读,那身价可就是一日千里了。
各怀心思的家宴直到亥时才结束。
崔世青被崔怀德留下说话,崔容独自一人回房,趁机多看了会儿书。等他从书卷中回神,发觉竟是一个多时辰后。
思量着崔世青大概已经歇下了,崔容犹豫片刻,洗洗去睡。
虽然相信崔世青并无恶意,但崔容已经不是那个渴望别人亲近的可怜小孩子了。他身上秘密不少,与人相交,还是保留几分为妙。
******
因为灾情的缘故,秋猎之行往后推了有月余。转眼十一月将至,这才等来了宫里的旨意。
这一日,崔家几兄弟从天蒙蒙亮就开始准备,到卯时便随着崔怀德前往皇宫面圣。
几人均无官职,自然没有官服可穿。
崔世卓身上是惯常穿的衣裳,英俊中透出几分随意的气度;崔世青是此行重中之重,陈氏命人给他置了一套青色缎面的骑装,穿上愈加显出少年人的坚韧挺拔,英姿勃勃;而崔世亮,只有如夫人碧春替他打点,与崔世青相比不免寒酸许多,因此一副郁郁不乐的模样。
崔容走在最后,心中实在有些忐忑。
他打定主意不想当那倒霉催的六皇子伴读,也不打算引来任何多余的关注,但箭在弦上,他又不能表现的太草包,这着实不太容易。
最困难的是,崔容对皇帝和皇子们的了解全是听来的。能不能瞒过这一堆人精,他其实并无把握。
一边想着,不知不觉到了宫门外。此处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皇家围猎,自然少不了朝臣们做陪客。
皇帝和皇子还不见踪影,崔容他们只得和众人一道在此等候。
期间有相熟的同僚过来和崔怀德寒暄,崔世卓自然摆出长子的款,崔世青在一旁时不时也能搭上两句,看的崔世亮羡慕嫉妒恨,眼睛都快绿了。
崔容百无聊赖,站得腿酸,忍不住暗暗抱怨。
正在此时,宫门处传来无声的骚动,皇帝和皇子出来了!
崔容还来不及看个分明,就被崔世青拽着排进队列里,跪下行礼。
他们几乎在最外围,只能隐约听见礼官颂了祷文,然后又是好一番折腾,崔容才跟着众人平身,总算能朝着猎场出发了。
******
因为局势的缘故,今年秋猎没能去西北,而是选在近郊的皇家林场里。
崔怀德几人被皇帝召到近前叙话,崔家兄弟便也跟在父亲身后。
趁着“平身”的时机,崔容微微抬眼,终于看清了皇帝和皇子们的模样。
承乾帝年过不惑,看上去仍然称得上英俊,举手投足间带着有几分武将的英姿,让人不禁遥想他当年马上打天下的豪情。
相比之下,承乾帝的几个儿子锦衣玉面,看着要文弱得多了。
崔容只是匆匆一瞥,但低头的瞬间,他的动作突然迟疑了一下。此时想再抬头却是不敢,崔容只能垂首站在一侧暗自疑惑——刚才似乎有人盯着他。
借着众人簇拥承乾帝返回行帐换衣服的空档,崔容四下张望了一圈。
此时人已经比在宫门处少了许多,崔容并未发现什么异状,仿佛方才只是他的错觉。看了一会儿看不出名堂,崔容只得暂时按下。
“崔家小弟!”冷不防被人拍了拍肩膀,崔容回头,对上张仪一张笑脸。
“泰安兄,”崔容拱一拱手。
张仪是工部尚书的公子,自然也免不了这一遭。百无聊赖之际看见崔容,他很有种意外之喜:“没想到你也来了,甚好甚好。等下你我一道,也算做个伴儿。”
见皇帝行帐处还没有什么动静,崔容便试探地说:“我骑术惨不忍睹,等下恐怕要拖泰安兄后腿了……天子眼下,还真让人有些忐忑。”
张仪很是不当回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会跟在后面跑就行。难不成你还真去和殿下们抢猎物?”
得了这句话,崔容心中大概有了数。
不过,等到围猎开始,他才知道自己真是思虑过度了。
按照惯例,皇帝带着侍从臣子先行,而这些世家子弟们,则与皇子们随行。但随行人选也很有学问,基本上,除了各家嫡长子,也就是崔世青这样的才有人关照。
崔容只在开始时跟了一小段,就在张仪哀怨的目光中,渐渐落在后面。与他差不多情形的还有十数人,踯躅片刻见无事,便三三两两返回营地歇息。
崔世亮也跟着皇子们的队伍走了,崔容算是落了单。他头一次来林场,不想这么快回去,便策马往两侧密林中行了一段。喧嚣渐远,崔容觉得渐渐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一勒缰绳站住了。
胯下坐骑嘶鸣一声,却惊了一只山鸡,连飞带跳地惊慌逃窜。崔容一愣,被那滑稽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
他虽素来谨慎,但毕竟年纪不大,这番之下玩心大起,索性策马追上前去。
******
杨进并不在狩猎的队伍里。
承乾帝生性多疑,在宫外对自己的安危更是慎之又慎,虽然有禁军层层守卫,他还是将杨进留在营地,好保证当自己在林中狩猎的时候,营地依然在绝对的掌控之中。
而五皇子杨进母系凋零,为人又素来低调,不去和其他兄弟们比试竞争倒也在情理之中,并没有引起过多的注意。
皇帝出行从来就不是一件小事,尽管皇家林场之行已尽量从简,但算上后妃、皇子、公主、大臣和亲眷,再加上各种随从侍女,林林总总有近二百人,其中一多半都是要留在林场过夜的。
承乾帝的近侍正神色焦急地指挥着内侍宫女们布置营房,他得赶在皇帝回来之前,将一切安置妥当。
御厨们也不见得轻松多少,按照惯例,晚宴的主菜是今日捕获的猎物。宫里的贵人们口细,万一吃出一点不高兴,那谁也担待不起。
营地四处都在忙碌,杨进作不经意状巡视了一遍,见没有异状,正要回营休息,却得到属下通报,忠义侯兼户部尚书崔怀德的四子独自一人往密林深处去了。
杨进听了,眉头不禁一皱。
这种敏感的时候,怎么有人独自离开,这要是出了一点纰漏,可就不是一两条人命的干系。这公子是不懂规矩,还是太过托大?
杨进虽然不快,但侯爷的公子毕竟是世家子弟,他也不好放任不管,因此嘱咐属下几句,自己还是跟了过去。
******
崔容自小习武的好处终于得到了验证,虽是第一次骑马奔跑,但他很快就摸到了诀窍,身体低伏在马背上,不断调整着自己的重心和呼吸,稳稳当当,像模像样。
“驾,快追!”崔容一夹马腹。
皇室提供的马都经过良好的训练,得令立时又快几分。
那只山鸡已经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崔容正在追一只野兔。
眼看着猎物终于拉近,他从背上箭篓中抽出一只长箭,搭弓,瞄准,然后一松手。
只听弓弦“铮”的一声绷紧,箭矢立刻破风而出,带着呼啸声,狠狠地……扎入地面。
又没中……骑射这种事,不加练习果然还是不行啊……
崔容令坐骑停了下来,哀叹了一会儿,想着出来许久了,便调转马头准备返回。
谁知这一回头,他立时僵在当场,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
狼!
还是四头!
第十一章:猎场再遇
皇家林场,是给皇帝贵人们娱乐助兴用的,自然不会有什么猛兽。但问题在于,狼这种东西,别人眼中是猎物,到了崔容这儿,可就成了要命的。
且不说他手里的弓箭根本没个准头,此时就算叫他跑,崔容也不敢调头,生怕一旦将后背留给这些难缠的畜生,后果将不堪设想。
打不赢,又不能跑,一时间一人四兽成了对峙的局面。
这些畜生的距离太近了,近得崔容能看见它们尖锐的獠牙,能听见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崔容直盯着狼群,不敢露出丝毫惧意——听说这些畜生能分辨对手是强是弱,如果处于弱势,它们将毫不犹豫地撕碎猎物的喉咙。
这几只狼大概是饿了好几天,身形瘦弱,眼泛绿光,看崔容好像在看一块上好的肥肉。
大概是见他许久没有动作,头狼似乎没了耐心,低咽一声,竟向前迈了一小步。
崔容见状立刻举起手中的弓箭,满满拉开,对准那只头狼。那狼盯着崔容,目光森森,却还是停下了动作,保持着随时会扑上来的样子。
崔容暂时松了口气,但他明白这样的对峙不会太久。不知为何,崔容有种感觉,这头狼已经看穿了他的色厉内荏。
胯下坐骑不安地踏着蹄子,崔容汗水浸透了后背,举着弓箭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他从没有这么突然、这么近地感觉到生命的威胁。
该怎么办?
然而饥饿的狼群竟然不想再等,头狼长号一声,率先照着崔容扑过来。
崔容匆忙间闪身向左,终于险险避开这一击。但他拿着弓的手来不及收回,右手腕被狼的利爪划开一道三寸长的口子,鲜血顿时涌出,滴落在碧绿的草地上。
血的味道让饿狼们更加兴奋,都低声呜咽起来,听得人毛骨悚然。
更加糟糕的是,那头狼已经落在崔容身后,与其他三只形成包围之势。
见势不妙,崔容心一横,打算横冲出去。
但狼群仿佛知道了他心中所想,在这一瞬间竟一起亮出獠牙和利爪,朝着扑了上来!
崔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咬牙狠狠抽马鞭。
谁知身下的畜生竟然仿佛吓呆了,连动都不动。
难道他要身陨此处?
在此千钧一发之刻,只听“咻”“咻”几声,紧接着传来狼群惨叫,然后空气中便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崔容却松了口气,暗自镇定一下,睁开眼睛,只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一人一马。骑马的青年人手中弓箭还没放下,方才应是他出手相救无疑。
那人面容冷峻,一双幽黑的眼眸不带感情地看向崔容。后者被他这么瞧着,周身的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这感觉有一丝似曾相识,但此时惊魂未定,根本想不出什么头绪。
须臾间,杨进打马至近前沉声问道:“手中有箭,为何不射?”
他语气间含着隐不可查的怒意。
崔容不明白他怒从何来,有些狼狈地按着手腕上的伤口,解释道:“……我不会。”
似是没料到这答案,杨进神情一滞。
时下贵公子们除了诗书,一般还会学习骑射音律等,既然身为侯府公子,按理说不该如此。不过权贵之家谁没有一两件秘事,既然已经知道眼前这少年郎是谁,那只要有心,总能打听得到。
杨进如此想着,淡然道:“我送你回去。”
崔容刚刚死里逃生,也没心思琢磨救命恩人的语气,默默跟在他后面。手腕上的伤口此时开始作痛,
两人回到营地,崔容才知道这尊冷面神是五皇子殿下,于是惶恐下拜:“草民、草民不知是五皇子殿下,无礼了。”
杨进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又道:“此处野兽不少,你还是安心在营地呆着吧,否则下一次,不知还有没有这么好运。”
话虽难听,道理却不假,崔容也不希望自己莫名其妙死在哪头畜生的利爪下。
自不量力永远是大忌,崔容暗自反省,方才是他得意忘形了。
******
密林的另一处,二皇子一行正围捕一只梅花鹿。
随行侍卫和公子们已经将鹿驱赶到了一小片开阔地,团团围住,那可怜的猎物逃无可逃,只能作无谓的困兽之斗。
二皇子杨时心情很好,显然刚开场就有这样的收获令他很满意。
他没有急于射杀那只鹿,而是转头对着六皇子杨继道:“六弟,你第一次围猎,这头彩就让给你了。”
杨继是个圆脸少年,养在深宫,头一回参加这样的活动,此刻正热血沸腾,便也不推辞:“谢二皇兄!”
说罢举起手中弓箭,瞄准被围在正中的鹿射了一箭。
箭飞了出去,只堪堪扎在鹿腿上。那鹿哀鸣一声,似是疼极了,挣扎着想冲出去,又被驱赶回包围圈内。
杨继有点尴尬,赶紧又补了三四箭,这才终于把鹿弄死了。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崔世亮连忙拍马屁。击了几下掌后他发现没人响应,显得自己有点突兀,便连忙停下来。
六皇子脸色很不好,看也没看崔世亮,冷哼一声对二皇子道:“二皇兄,我们继续。”
崔世卓心里恨不得把这蠢货拖出去打,偏偏发作不成,只狠狠瞪了崔世亮一眼,然后跟了上去。后者有点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会儿,见众人都走远了,连忙也跟上前。
被这么一闹,六皇子有些心不在焉,又略略玩了一会儿,打了几只山鸡野兔便回了营地。
众人各自去休整,崔世卓进了自家营帐,却看见崔容神情呆滞地坐着,不知在想什么,连有人进来都没发现。
“小容,你怎么没跟我们一道,躲在这儿干什么?”崔世卓出声问。
崔容回神,见是他们,笑道:“大哥又不是不知道,我连马都不大会骑呢,想跟也跟不上的。”
他不欲节外生枝,将手腕上的伤口藏在袖子里,没让人发觉。
崔容的骑术还是这一个月崔怀德命人恶补的,什么水平几人都心知肚明,便信了。
崔世亮出于某种心态,主动和崔容讲起围猎的事,言语间极尽夸耀之能事。可惜后者心中有事,提不起精神配合,显得有些敷衍,崔世亮说了一阵,感到索然无味,丢下崔容跟在崔世卓身后去结交朋友了。
“你怎么不去?”崔容问还留在帐中的崔世青,这位才是此行主角,却一点也不积极的模样。
崔世青笑得云淡风轻:“急什么,好戏还在后头呢。”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承乾帝才和众臣子一道归来。
薛贵妃领着其他嫔妃及公主上前相迎,见了承乾帝马上挂的一大串猎物,掩嘴笑道:“陛下真是神勇,臣妾们今晚可得沾陛下的光尝尝鲜。”
承乾帝心情不错,很是爽快地宣布晚上要大宴群臣。
第十二章:盟友
入夜,营地里四处燃起篝火,烤肉与美酒的香气在空气中飘荡,从宫里带来的舞姬正不遗余力地扭动腰肢,献上时下最流行的胡姬舞。
在这样的场合,君臣的界限似乎不像在四方的皇城内那般鲜明,皇帝很愿意暂时放下架子,与众臣子开怀畅饮,回味一下君臣同乐的滋味。
皇子们没有围在他们的父亲身边,而是聚集在一起,谈论猎场发生的趣事。这些十几岁的少年个个摩拳擦掌,显然日间那场匆忙的围猎,并不能让热血沸腾的他们尽兴。
有几个机灵些的世家公子便抓紧这时机,为后面几日想出各种有趣的游戏,期望能讨好某位皇子,获得他的赏识,好找稳靠山,平步青云。
薛贵妃带着十公主独占另一处篝火,她们周围只有几位贵女相伴——虽然此时男女大防不像前朝那般严格,但必要的礼仪也是必须遵守的。
十公主是承乾帝的掌上明珠,从小过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生活,用四个字概括她在皇宫内的生活,那便是“横行无忌”。
十公主此时穿着一身骑装,看上去像个俊俏的小公子。她没有大多数名门闺秀那种柔顺恭谨的气质,皇宫内肆意的生活让她像半个男孩子一样张扬。
不远处皇子们聚集的地方爆发了一阵大笑,似乎发生了极为有趣的事。小公主伸长了脖子也听不清楚,便央求自己的母亲:“母妃,宁儿也想过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