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时候,比哭还难受。
两情不能久长时,也只剩朝朝暮暮了。
素寒衣半垂眼眸,流露出淡淡的忧伤,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
是夜,明月高挂。
梅林中,清风拂过梅稍,带走了一天的暑气,留下了点点清凉。空中繁星点点,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引得院中几只萤火虫闪烁着生命的光芒。
在梅树下,素寒衣一身似雪,面前摆放着一张古朴精致的小桌子,顾云绯坐在对面,一手拿着酒盏,一手托着香腮,含着笑意凝望着对面的玉人。
被顾云绯瞅着久了,素寒衣也有些不自在,他微微偏头,轻声问道:“你这样看我作甚?莫不是我脸上有花?!”
顾云绯摇头笑道:“你脸上没有花,却是比花都好看。”
闻此,素寒衣嗔笑,长那么大,还从未有人说过他好看。要说好看,素寒衣不禁抬头看向顾云绯,那才是一张可倾了天下的容颜。
见素寒衣抬头看向自己,顾云绯反用素寒衣的话说道:“你这样看我,难道是我脸上有花?”
瞅着顾云绯小孩子脾气来了,素寒衣也随他性子,接过他的话说道:“闭月羞花。”
闭月羞花的典故谁都知道,说的是貂蝉和杨玉环,这也是有名的美女。顾云绯没有在意他用形容女子的词语来形容自己,反正素寒衣觉得自己长的好看,那便就行了。
的确,素寒衣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用了这个词,看着顾云绯摇晃着手中的酒盏,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点点笑意,也道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若说他英俊潇洒,倒真不如闭月羞花形容的贴切。
初见他时,就觉得这孩子长得好看的紧,如今长大,眉眼都长开了,更是漂亮。只是漂亮,但也不阴柔似女子,隐隐还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
“想什么呢?”顾云绯探起身子,伸出右手在素寒衣面前晃了一晃。
素寒衣回过神来,就见映入眼帘的是他刚才失神所想的那张倾城容颜,不禁一惊,连忙说道:“没想什么。”
顾云绯也没追问什么,随手翻开叩起的一个酒杯,放到了素寒衣的面前,又拿起酒壶轻轻斟满了一杯酒。
“这是今年的梅花酿,香甜可口。”
“梅花酿?酒?”素寒衣微微蹙眉,他从不沾酒肉。
“我怎么可能会给你斟酒!你尝尝就知道了。”顾云绯把酒杯又往素寒衣面前送了一送。这当然不是酒了,从种了这些梅树后,每年冬天他都把梅花采摘下来,晒干了收好。这梅花酿虽有个酿字,倒不如叫梅花茶合适,只是将晒干的梅花随茶一起煮罢了。
素寒衣将信将疑,持起酒杯,先是在鼻尖一嗅,没有酒味,反倒有股淡淡的梅香。轻轻品了一口,茶香四溢,又夹杂的梅花独有的淡香。
“茶?”素寒衣又喝了一个,随后微微一笑,“真的蛮甜的。”
“那是,这可是我亲自采摘的梅花,亲自煮的。”顾云绯微微倾了倾身子,像是一个做了对事的孩子在家长面前邀功一样,希望可以听到更多的赞赏。
似乎看出顾云绯的心事,素寒衣故意没有再多说什么,身体稍稍向后,偏过头望着天边高挂的明月。
月上树梢,映着树下白衣人宛如月中的仙子,即使染了凡尘,也不少清雅。
素寒衣脸上始终带着微微的笑意,随着眼眸半垂,一只流萤从眼前飞过,闪烁着尾端的荧光。流萤飞到了素寒衣的发髻上的玉簪上,停舞了翅膀,慢慢移动着。
玉人待月,发间流萤,朦胧的月色,似含羞的佳人,寻觅等待着。
“知叶……”顾云绯突然站起身来,素寒衣不解的抬头看向他。
“怎么了?”
“我想吻你。”
话语一落,顾云绯并没有行动,而是等着素寒衣的答复。他喜欢他,不想强他,哪怕只是一个吻。
素寒衣凝望着他,脸上依旧不变的是那清丽的笑容。似乎有些害羞了,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最终还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刚一点头,顾云绯倾身吻住了素寒衣的樱唇。他玉簪上的流萤似乎是不想打扰他们,又闪烁着尾端的荧光,飘然而去,留不下痕迹,只有未散的光芒。
轻轻吸允着,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留在唇齿的是刚才留下的那淡淡的梅香。香舌轻轻探入,素寒衣没有拒绝,有些生涩的回应着。
不需要太多,这一切已经很美好了。
天边的月被乌云遮住,探出了一个头,有些好奇,也带着羞涩,望着这梅林里这对璧人。清风袅袅,偶尔几声虫鸣,却又怕惊了这情人之夜。
……
院中小屋旁,卜算子和朱颜望着那梅林里的一切,心中莫名的感伤。
“为何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呢?”朱颜问道,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他人。她已经从卜算子口中知道了大概,若真要封印九梵之王的幻灵,那素寒衣的灵魂也只能禁锢在那封印了,随着九梵之王的幻灵一起灰飞烟灭。
卜算子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月老祠下,谁又能猜出月老所想。红线一牵,也不知道尽头是今昔何年。
“尽我们力去帮他们吧。”良久,卜算子说了这一句话。
“我知道。”和顾云绯相处久了,朱颜也知顾云绯的性子,他就是一个孩子,让朱颜不由的疼爱他,就想喜欢自己的孩子一样。
其实他何尝不算是自己的孩子呢。
自己也是经历过离别的人,虽然双手已经沾满了血,洗净了手上的血迹,也洗不掉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在江湖自己是人人都怕的毒娘子朱颜夫人,可是她也是个普通的女人,她怕生离死别,怕见生离死别。
看着教主和素先生两情相悦,但却只剩下朝朝暮暮,心头泛起一阵酸楚。
“人生,即使知道了结局,也改变不了什么。”卜算子的声音有些落寞。“知天易,逆天难啊。所以我不愿知道什么,反正也改变不了,不如难得糊涂。”
“难得糊涂。”朱颜琢磨着这四个字,突然笑了。“是啊,难得糊涂。”
一夜宁静,待到一丝晨光划过,又是一天的开始。
清晨,山间雾气旖旎缭绕,还带着淡淡的青草香。垂柳轻摇,蝉鸣声起,一副仲夏之景已经勾勒在宣纸之上。
素寒衣推开了木窗,即使昨晚睡的有些晚了,但是常年养成的习惯让他早睡早起。
瞅着窗前书桌上的宣纸笔砚,素寒衣不由兴趣大起。将茶盏里的水倒如砚中,轻轻的研墨,等研好了墨后,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字——雪。
“在练字吗?”顾云绯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米粥,和一碟泡咸菜。“吃了再练吧。”
“只是随意写写。”素寒衣笑着接过顾云绯手中的早饭。“你不一起来吃吗?”
“我一会有些事要出去一下,乖,你自己吃吧。”顾云绯像哄孩子一样哄着素寒衣。“不许自己在走了,就算你走了,天之涯地之角我也要找回你来。”瞅着面前那如谪仙般的玉人,顾云绯真怕自己一出这小院,回来就不见了人了。
“我不会走的。”素寒衣保证道。
素寒衣话音刚落,身体已经被他抱住。顾云绯将头埋在素寒衣的发间,有些呜咽的说着:“我真的怕你离开,知叶,你给了我你的名字,就不要在离开了好吗?”
闻言,素寒衣泛起感动。真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只可惜那只是卓文君笔下的诗罢了。
素寒衣端着托盘,想回抱他也不方便,只好强展笑颜的说道:“不会的。但是你再不放开我,若这粥洒了,我可是要饿肚子了。”
听到素寒衣的保证,顾云绯恋恋不舍松开了他,瞅了瞅心上人,又看了看托盘上粥,说道:“你先吃粥,等你吃完我在出去。”
“好啊。”素寒衣微微一笑,将托盘放在桌子上,把米粥和泡咸菜端了出来。素寒衣用勺子舀了一勺粥放在嘴里,细嚼慢咽,淡淡的米香在口中,还有一丝姜味。
“好吃吧?”顾云绯坐在素寒衣的对面,双手托着香腮,瞪着一双凤目含着默默的情意瞅着面前心上人。
素寒衣笑着点了点头,舀了一勺粥喂到了顾云绯的面前。顾云绯先是一愣,随后张嘴喝下了勺子里的粥。
除了米的香味,还有心上人的味道——微忽极微的药香。
“卜算子的手艺还是不错啊。”品了粥,顾云绯得出这个结论。
“我以为是你煮的。”素寒衣吃着粥,笑看着顾云绯。见着那种倾城的容颜露出一丝尴尬,素寒衣心中偷笑,表面上却不留于形色。纤长的手中把玩着瓷勺,故作无事的说道。“真想吃你煮的粥。”
“我明天就给你煮。”顾云绯收回尴尬,连忙说道。明天无论如何他都要给素寒衣熬粥,哪怕卜算子拉着朱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也要熬粥。
想着今早他准备生火熬粥,卜算子就哭啼的闯进厨房,死活不让他进厨房,哭泣着脸,可怜兮兮的说:“教主,你若毁了这厨房,我们以后就只能烤肉了。”
素寒衣忍俊不禁嫣然一笑,苍白的脸上如雪花般美丽,顾云绯也露出淡淡的微笑,两人都没有在说什么,话语已是多余,只因为——心有灵犀。
第四十二章
素寒衣吃完粥,顾云绯拿着粥碗离开了屋子,他把碗放到厨房,拉着卜算子就往外跑。素寒衣坐在屋里,身体已经不像前几日那般无力,瞅着今日阳光不错,随便穿了一件白衣出去走走。
“素先生。”
素寒衣一出门,就见朱颜摇着红色羽扇,笑盈盈的看着他。她将羽扇一收,朱唇轻启,开口说道:“先生这是想出去散散心?”
素寒衣点头,闷在屋中久了,心也有些压抑。
“让我陪你一路好吗?”朱颜问道,她不是担心素寒衣会不告而别,因为他对教主的心,他们都知道,她陪着他一路,只是怕他身体不适,身边有个人总是好的。
“有劳了。”素寒衣微微施礼,轻声说道。虽想一人走走,但他不想拒绝朱颜的好意。好在朱颜是个安静的人,一路上两人都是默默的走着。
山间小道蜿蜒崎岖,两边的树木绿的可人,蝉鸣声声不断,由夏至秋,待着满地黄花后,只留寒蝉凄切。
两人走了许久,朱颜终还是开口问道:“素先生你在担心什么?”她瞅着身边的白衣男人,苍白的虽带着淡淡的笑容,但那抹微笑里却掩盖不住愁容,双眉微蹙,似有所思,好像在担心着什么。
见朱颜这般问,素寒衣先是一愣。卜算子虽然心思精密,可读人心,都没看出他的担心,也当自己是有些不舍的愁绪罢了,没想到看出他心事的竟是朱颜夫人。他停住了脚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轻声问道:“为何这般说?”
“一个人在安静的环境里,总会情不自禁的流露出自己心中的事。”朱颜摇着手中的羽扇,又继续说道。“到底何事令先生面带愁绪,难掩心头的担心?”
原来是表情出卖了自己。
和朱颜一起走在山林里,她的安静让他都忘记身边还有一个聪慧的姑娘。
“我也不知自己在担心什么。”素寒衣叹了口气,柔声说道,语气有些悲凉伤感。“心头总是莫名的哀伤,居然有些怕了。”
“怕?”朱颜咬着这个字。
“也是好笑,本已经不惧生死,到了如今心里竟然怕了。”素寒衣靠着一旁的梧桐树干上,苦笑道。“怕离别,却因为如此,心头总有一丝不安,我重要的人正在慢慢离去……”
朱颜深知素寒衣说的那种感觉,她何尝不是见着自己重要的人在自己的眼前离去。同样,素寒衣亦是一样。虽然这几天他们都未提蓝沫这事,素寒衣自己也未说,但是他心中始终有个结。
本是医者,见惯了生死离别,到了最后竟然怕了。
“先生多虑了。”朱颜收起脸上原本被勾起的那么思愁,嫣然一笑道。“何需管他日,今日开心便好。不是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吗?!”
素寒衣见着朱颜的笑靥,也知自己也算是杞人忧天,即使离别又如何,很多事情,明知不可改变,那不如不管他罢了。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朝朝暮暮。
素寒衣不由觉得好笑,自己何时变得这样矫情。真是有了情根,想的也多了,便不在是以前那只知潜心修道,心无杂念的医尊素寒衣了。
“也许真是我多虑了。”素寒衣话音一落,发现朱颜神色不对。她猛地回身,眸子变得深邃冰冷,警惕的瞅着身后刚走过的林荫小道。
素寒衣也隐约感觉到这四周有人,隐藏的很好。素寒衣这段内力消耗过大,如果不是朱颜发现,他还未察觉到。
朱颜嘴角微挑,将手中的红毛羽扇缓缓展开,突然身子一转,红色的裙摆流光一绕,手中轻轻羽扇一摇,在这属于夏季的绿色里透出一点红色。
清风拂过,小道两旁的树叶摇曳,随着这漫天红羽轻舞,红羽之下,一道白光划过,就听见“啊”的一声,一黑衣人从树上掉了下来,颈间一道血印,已经没了呼吸。
此时的朱颜,目光映着一身红衣,泛着红光,双手持着铁扇,浑身散发着杀气。
这些江湖宵小竟然来此,若让他们伤了素寒衣,她毒娘子朱颜的称号就不敢再在江湖中出现了。
“都是江湖的老辈子了,何必这般躲躲藏藏,都出来吧。”朱颜朱唇亲启,声音不大,却用内力一推,使得方圆数十里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哈哈哈……”一阵笑声传来,明显那大笑之人也用了内力,声音洪亮,显得异常刺耳。
素寒衣微微退后几步,他的内力还未恢复,根本没有办法提起内力护体。笑声越来越大,素寒衣身体微颤,一只手扶住一旁的树干,另一只手捂住胸口,艰难的呼吸着。
恍惚间,一个声音落在耳畔。
“好好看清这世间,黑暗充斥着每个人的内心。”
声音有些冷,没有任何的情感。
对于这声音,素寒衣在熟悉不过了——九梵之王——你真的连最后的一点时间都不给我吗?
似乎看出素寒衣的所想,那冰冷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道:“不给汝最后时间的人不是吾,而是他们。不如把汝的身体交给吾,吾答应让汝与那孩子相守白头。”
相守白头……
素寒衣默默的念着这四个字,视线渐渐模糊了,看不见四周的景致,只见的一片梅林,漫天飞舞的白雪和那个倒在雪地上满身血污的孩子……
……
“哈哈哈……”林间笑声依旧,山林树木被这笑声震得左右摇晃,地面上的泥土沙石也微微跳跃,似乎等待着一个契机便一冲而去。
朱颜双手紧握铁扇,将内力汇聚于持扇的双手,额上布着一层微微的薄汗。突然,朱颜美目微合,猛一回身,将手中铁扇一舞。
一道白练划过,扇刃迎着风,朝两边的大树挥下。白练过后,只听见“嘎吱”一声,两边的大树横腰斩断。树冠重重的倒在地上,那笑声也嘎然而止。
朱颜冷哼一声,脚尖一垫,一跃到了那倒在地上的大树旁,持着铁扇的右手又是一挥,在她挥扇的一刹那,一团黑影窜出树冠。朱颜将铁扇狠狠一舞,扇刃上出现一层薄薄的红色,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那铁扇上带着见血封喉的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