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梦。
我是被水滴砸在断层的声音唤醒的,周围全是潮湿的岩墙,我伏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身旁坐了个少年,见我醒了,淡淡道:“能走吗?”
容貌依旧清丽,声音不复魅惑。
“你究竟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不让人进来吗?”我问褚亦葑。
褚亦葑笑了下,“通天星宿二派攻上来了,现在外面乱的很,谁有心思管这水牢。”
拂开脑后长发,让我看了他的刺青。一队菱形记号,像是简化了的长戟。
我曾经多次看到过这个记号,自然知道他的身份,太行褚家人,褚亦葑。
“给崆峒九子送信的,是你吧?”
他很自然的点点头,将手伸给我:“趁着外面乱,我们先走,王掌门在城门接应。”
等等,既然他都知道了,那么惑影晔没理由不知道。
柳絮儿说他多日不出碧轩,原来是设计新的布置。
难怪他不急着设防,他怕我知道,连柳絮儿都瞒住了!
不止如此,只怕他连我的每一步都掐算的死死的,故意引蛇出洞请君入瓮,好来个一网打尽!
我咬牙,三步并两步滑下岩石就往外冲。
满地尸体,遍山残肢,夕阳挂在天边,被血色映得爬满斑驳。
在碧园看到惑影晔,彼时他立在廊下,漆黑如墨的发,苍翠如玉的妖眸,一袭火红长衣。他捧了茶杯在廊柱上,苍绿的线条爬上手背,爬出繁复华丽的花茎模样。
廊下厮杀正酣,他啜了口茶,一副与他无关的表情。
周天易刚解决完一名教众,剑尖一晃,就向惑影晔袭来,惑影晔眼皮都没抬,不知怎地一晃,已然来到我身边,手中茶杯被他捏碎,瓷片直直插入周天易的脖颈。
周天易连他的衣角都没擦到,便被夺去了性命。
他背对我站着,突然问:“你怎么还不走?”
不等我回答,他就笑了,笑的很温和,与陪我长大的君颜一样:“小析还没见到过移玉神诀吧?本座给你表演一场,如何?”
嗖嗖嗖嗖,剩余四片瓷片弹出,分别刺入四个通天派弟子胸口。
他是如何出手,何时出手,竟没有人看清。
眼睫一动,我身子被他抱起,只听轰的一声,刚才站的地方已被炸出一个大坑。
有了火器,通天星宿二派的伤亡骤减,惑影晔将我护在身后,他的眼中染上了淡淡的血色。
一声清啸,手臂微抬,轰出一掌,绿光闪过,二派又倒下十余人。
他穿的长袍已被染成紫色,后背是人防御最弱的区域,他却把后背留给了我,一个恨他入骨的人面前。
我的袖中,一直藏着他送我那对匕首。
无声地抽出匕首,狠狠捅入他后心,他刚一回身,立刻有十余柄剑指上他身体。
头也不回又是一掌,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欣慰。
他这样的眼神让我莫名的慌起来,又是一掌拍在他胸口,可他就那么看着我,一动不动,后面的人见他失神,忙一窝蜂朝他涌来,他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口中不住涌出鲜血。
穿胸透背的血染紫了他的长袍。
“看什么看,快走!”褚亦葑从外面赶来,拉上我就往外冲。
他伤的那么重,又被这么多人围攻,他会死的……
靠在褚亦葑身后,我紧紧闭上眼睛,右手被绞的生疼。
一直以来他都是那般强大,我肯接受我大哥的死,我爹的死,唯独不能接受他的死。特别尤其是,死在我的手上。
在我看来,他是不死不败的存在。是我,亲自将他往绝路上逼。
突然想到莫吟说的,可怕的是将他生生逼成魔鬼的那些人,原来……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一直都在权衡我与他究竟谁欠谁更多,却忽视了我对他的感情。
对,不是喜欢,是爱,我爱他。
爱那个汉水渔船上给我讲故事的男子,那个教我武功的男子,那个与我站在白石洞顶笑看天下的男子,那个不管在哪里,都是意气风发的男子。
惑影晔,惑影晔。
为什么总是阴错阳差兜兜转转,为什么你会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为什么你会将后背留给我,为什么你到了这个时候还选择相信我?我宁愿你向当时那样给我一掌把我打晕过去,也不愿眼睁睁得看着你被围上来的敌人屠戮。
你该有多疼?该有多失望?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再次站在我面前,对我笑,对我好,哪怕,哪怕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褚亦葑交给我一片染血的平安符,他说这是惑影晔一直握在手里的,握得那样紧。
我知道,这平安符是他在除夕夜求的,求神求佛,只为保我一世平安。
既然他早就知道,为什么还要对我那么好?是,他是利用我在先,可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不是应该将我弃之不顾,甚至一刀把我杀了吗?
为什么他还是对我那么好,好的……已经过了对宠物和禁脔的范畴?
惑影晔真的是一个谜团样的人,越去探究,谜团越多。
释迦牟尼?那不是他,他应当是盛放在奈何桥边的彼岸花,花开花落,永世不见。
暗红的,代表着生命与鲜血、屠戮与哀恸的颜色。
第二天收拾包袱离开的时候,星宿王掌门叫住了我,递给我一封信。
“褚少爷自缢了,你知道吗?”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愣了下,看着手中的信封,一行清秀的字“赠与泉剑山庄晟析”。
“昨晚,今早发现时已经晚了。”
“……原因呢?”他打小在渺尘教做卧底,现在任务完成,却自缢了?
“他什么都没说,或许写在信里了。”他拍拍我肩膀。
关于昨天的战况只字未提,他不提,我也就没问,问得太多反而会引人怀疑。
拿着信回到房间,细细展读。
“晟析:
突然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你了,晟师弟?晟公子?罢了,一直都叫你晟公子,现在要改也不是那么容易呢。
有一些话总想写下来,或者找个人倾诉,碍于身份一直没促成后者,只能写下来了,希望你不要嫌烦,我这个人就是太会缠人,所以教主从不会看我一眼,直到你来。
你想的没错,我喜欢教主。最开始的时候听说他的喜好,觉得恶心,觉得变态,一个男人,怎么能够喜欢另一个男人呢?
后来逐渐被他吸引,他的霸道,他的骄傲,甚至他的气息,我真的觉得能够接到这个任务,能够在他身边一呆这么多年,是我一生最大的荣幸。
可是他爱惨了你,不要怪他将你丢入水牢,他是怕星宿通天二派攻上来时分身乏力,无心顾及到你。教主对自己的能力一直很有把握,但这次牵扯到你,他第一次慌了神,线人一提供情报,他立刻做出两个选择,让你走,或者把你关入永远不会伤到你的地方。
你没有走,这一点让我很诧异,于是教主将你打入水牢,带领教众迎战二派。在他们攻到碧园之前,先到了我的院子,让我拿着教主手谕去水牢带你走,所以我才会出现在那里。
我知道你的身份,教主也知道。但是教主没有杀你,后来想想也是,教主这样果决的人,怎么会留一个隐患在身边,他定是爱惨了你,想一生一世跟你在一起。
我没想到你会行刺教主,是出于你的任务?还是对他的仇恨?我已经不想去计较了。你知道他的左手为什么一直攥着?那是攥着为你求来的平安符,我将你拉走时回了下头,竟然看见他对我点头。
他在纵容我放你走。
他纵容了你,也纵容了我。
但我却不能原谅我自己,我背叛了教主,背叛了教主对我的信任。
我不想让教主一个人走在九泉之下,他一个人会孤单,非常孤单。
我知道这么做会让舅舅失望,但我只能说一句抱歉。抱歉舅舅,任务完成了,我却没能回去;抱歉晟公子,我只能护你到这里了。教主是个不会保护自己的人,我要去保护他。”
拿信的手微微颤抖,我深呼一口气。
他终究还是纵容了我,哪怕我害死了他,哪怕那是他最后的时刻。
视线渐渐模糊,仿佛回到了汉水上那条渔船上,他将热毛巾敷在我腿上,对我微微一笑。
印象中他的笑温柔缱绻,如三月春风,杨柳轻舞。
只是那样的笑,那样的神只,再也不会出现了。
再也不会。
我和惑影晔只爬过两次山,两次都在白石洞。
那时他还顶着般君颜的名字,那时一切都没有发生。
白石洞的庙很多,基本上爬一段就有一个,这时君颜便拧开水壶喂我几口水,然后柔柔一笑,握住我的手穿过每一个角落。
他的手指很长很细,手背上却爬满了血痕,狰狞的,坑坑洼洼的,看上去便让人寒毛直竖。
我皱了下眉头,不喜欢,真的不喜欢伤痕累累的般君颜。
“三少爷身子不舒服么?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我摇摇头,岔开了话题,“君颜,你信佛?”
君颜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笃定,“我不信佛,我信命。”
“那你来看这些做什么?”
般君颜笑,“我只上了一次香火。”
“给哪位神仙?”
“月老,因为我有事求他。”
“什么事儿什么事儿?”
般君颜但笑不语。
“很漂亮吧?能被我们君颜看上的人,一定很漂亮吧?”
点头,“很漂亮,很漂亮很漂亮。”
“那她温柔么?”
“像小猫一样,柔顺起来很柔顺,挠起人来也是真狠。”
“那,她长什么样子啊?能描述下么?”
“他啊,杏核眼,瞳孔有一点棕色,鼻子是标准的菱鼻,不怎么挺,但是看上去很舒服,嘴唇有些淡淡的粉色,他头发不长,很顺很软,他舞剑的样子很漂亮,写的字也很秀气,很优秀。”
我皱了下眉头,又皱了下眉头。
般君颜突然笑了,笑的很好看,蛇眼弯成一条细细的缝,还抽了抽鼻子。
站在白石之巅,迎面吹着凉凉的山风,我转向般君颜。
纯白面纱被风鼓起,露出下面的肌肤。
他没受伤的皮肤极白极嫩,像雪一样,散发着柔和的色泽。
可是,这双眼睛,早晚也会只对着一个人深情吧。
想到这里,手不由的攥成拳。
如果,他以后娶了亲,会不会还对我这么好,如果他不对我那么好了,已经习惯了他的气息的我,该怎么办?
般君颜是这样一种人。
跟他在一起时会觉得温暖,看到他笑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舒心,会想依赖他,会觉得他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所以当知道他会离开,他会走,心里酸酸涩涩,几乎要哭出来。
“三少爷,你怎么了?”一双温热的手抚上我的眉心,他眼中满是关切。
“不太舒服而已,总觉得胸口闷闷的,不舒服。”
“嗯?”手抚上我的额头。
脑袋一热,我拉下他的手,急道:“君颜君颜,你不会离开我的吧?山庄那么大,再多一个人没问题的,大嫂和二姐会陪她玩,她不会闷坏的。”
般君颜眼中闪过一丝愕然,而后被浓浓的笑意取代。
我眨了眨眼,他已到了我面前,贴的很近很近。
那时他眼底的墨绿,像爬山虎的茎蔓一样蔓延成片。
“若你不弃,我必不离。”
他拍了拍我的脸,“走了,下山了。”便往石阶走去。
再次站在白石之巅,周围只有我一个人。
他上次坐的位置爬满杂草。
会不会有一天,他的坟上也爬满杂草?
不,他连坟墓都不会有吧,那么多人恨他,怎么会给他一个安身的地方?
我闭上眼睛,将杂草扯断,散在风里。
惑影晔,再见,再也不见。
第15章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确定是不是还活着,脑海一片空白,明明想泡雨后龙井,拿到唇边一吻,却是惑影晔常喝的竹叶青。
那一战后王一行带剩余弟子回了苗疆重新整顿,关于战况,我没问,他也不说。
刘显死了,剑浪失踪。而我根本没心思去琢磨这些事。
在药铺开了副药,初到渺尘教时把胃折腾坏了,现在终于清闲了,却已不知何去何从。
在樊城呆久了,就不想再离开了。那家馄饨店我们一起吃过,那家的糖人我们一起指过,那天边的烟火我们一起看过,那条长街我们一起走过。
总感觉留的越久,离他就能近一点,更近一点。
这是他生长的天空,是他踏足过的大地,每每想到这里,心里总是暖暖的。
汉水游过,隆中望过,野花谷香水河也留下过身影。
只是再也不见那一抹苍绿,眼角微微翘起,倨傲嚣张。
初夏四月,阳光晴好。
取剑在手,刚下楼就被掌柜喊住:“晟公子,城守家的曾小姐给你的东西。”
我接过他丢来的手帕,无奈笑笑。掌柜笑眯眯:“曾小姐出身好,长得也俊,是我们樊城出了名的大家闺秀啊。”
他笑的意味深长,我顿了顿,将绣帕递回去:“我已经有伴儿了,掌柜帮我回了她吧。”
不等他说话,我已出了大门,往城东而去。
再次登上白石之巅,我放下手中两瓶花醉,坐了下来。
“我又来看你了,不会嫌烦吧?”倒好两杯酒,我靠着一棵树坐下。
十四岁那年,他坐在这里,给我讲隆中对,从天亮讲到天黑,他的眸中盛满星光。
应当是那时就开始沦陷了吧,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你再不回来,那个曾小姐就要上门提亲了,这你都不急,还在等什么?我记得十三岁那年跟你闹别扭,你急的什么似的,”我笑了下,喝了一小杯,浓郁的花香,“后来想想,你这么大度的人,连我强要你都能接受,还有什么事你不能包容呢?只可惜一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我于你那么重要。”
抬手将他的杯中的酒洒在地上,“前几天又跑去汉水了一趟,打了几条鱼,可是做出来的怎么都没有你做的好吃,等你回来后告诉悄悄告诉我你加了什么呗,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觉得野花谷比香水河好玩的多,野花谷有很多各种颜色的花,我居然在那里看到了一束紫色的,很稀奇吧?快回来吧,等你回来,我就带你去看。到那时候把它采回家,好好养着,泠渺崖后山有一片很大的山谷,我们种在那里,看谁种的长得好,你说怎么样?”
身后有踩裂碎石的声音,我懒怠回头:“别在后面站着了,我都瞧见了。”
穿着黑袍滚金边的男子坐到我身边,露出清俊无暇的一张脸。
拿着酒杯的手顿在唇边,我愣了两秒:“……莫阁主?”
莫吟从来都是以面具视人的,这次破天荒的摘了面具。
他点点头,将垂到胸前的长发拨到耳后,“你在做什么?”
我晃晃酒杯,“陪晔喝酒啊。”
他古怪的看我一眼,将那只酒杯端到唇边,一饮而尽。
然后他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那个故事的第一句就把我震到了:“圣主是个弃婴。”
我怔了怔,听他继续讲。
他没说错,惑影晔是个弃婴,亲生父母不知。几个沿街乞讨的流浪汉将他收养,他跟他们同吃同住长到七岁,当时赋税严苛,因为交不起人头税,他亲眼看着那些人被官员活活打死,他没有时间哭,只是拼了命的逃跑,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停,就会死。
逃跑途中他遇见一个美艳的男子,那个男子只瞧了他一眼就跟他说若是想学武,就去天山找他,他叫霜晨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