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不,如今该称呼你皇上了。”从他嘴里吐出的字眼明明很恭敬,可那冰冷的语气就是让殷长华难受得透不过气来。“君臣有分,请皇上莫再信口开河,陷微臣于骂名。”
殷长华苦笑,想要放下身段继续游说,瞥见数名大臣周身缟素,正面带悲戚朝这边行来,他不得不将已到嘴边的话强自忍住。
那几个大臣是来找殷长华奏请登基之事,看到岳斩霄也在,众人神情登时都露出几分古怪,互相使着眼色。
殷长华心知自从那次金殿宫宴上他对岳斩霄关心过头,关于他俩的流言便在百官间传得绘声绘色,也难怪岳斩霄对他更加敬而远之。此刻见众人暗中挤眉弄眼,心里有气,又不好发作,只能眼睁睁看着岳斩霄借机告辞。
“太子?太子——咳咳咳……”发现殷长华心不在焉,一人大声干咳起来。
殷长华终于硬逼自己从岳斩霄的背影上收回目光,耐着性子听众人奏事。
先帝出殡、新皇登基、祭天祀祖……
一切,繁琐得令殷长华心生厌烦。而比起诸多繁文缛节,他更难以忍受自己与岳斩霄的距离变得越发遥远。从前,他尚可悄然前往岳斩霄府邸探视,如今想要出宫,就有大批宫奴侍卫诚惶诚恐地赶来护驾,根本做不到掩人耳目。想再召岳斩霄进宫一见,岳斩霄却数度推托拒不入宫。
闵公公原先是被程贵妃下令囚禁天牢,殷长华念在闵义曾向自己通风报信,暗中对岳斩霄颇多维护,对这老太监倒是存了几分感激,并未依循祖制送闵义陪葬先皇,只叫人将之释放。
谁知闵义出了牢狱,来到御书房朝他三跪九叩后,翻来覆去劝谏殷长华让岳斩霄辞官归田,离开永稷。
“闵公公,你又不是不知道朕与斩霄的旧情,朕如今终于可以让斩霄重归身边,你却要朕逐他出京,是何居心?”殷长华不悦地皱起眉头。
闵义频频叩首,额头上都磕出了血,任凭殷长华怎么追问,他就是死活不再开口。殷长华一气之下,将闵义打发去看守皇陵。
风声传到朝中那些老臣耳中,群臣免不了忧心忡忡,都道新皇帝耽溺先帝男娈,大失国统,绝非社稷之福。谏章隔三岔五送到殷长华案头,劝他以国事为重,更有甚者,弹劾岳斩霄奸佞祸国,要新皇帝将岳斩霄革职严办。
殷长华怒极,有心拿那几人开刀,思及自己刚登基,贸然处罚重臣,只会引得群臣迁怒岳斩霄,更陷岳斩霄于不利境地,便强忍火气,按兵不动。
年轻时的草率冲动,令他尝够了无休止的悔恨和痛苦。这一次,他不会再意气用事,再让斩霄受伤害。
然而尽管理智告诉他,大局未稳前不宜与岳斩霄太过接近,但元宵宫宴上,看到岳斩霄难得地前来赴宴,他心底所有强自压抑的思念就此泛滥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宫宴散后,他再也不顾旁人诧愕诡异的眼神,硬是来到岳斩霄身边,以孩子病重为藉口,哀求岳斩霄一同前往净慈园。他知道岳斩霄无法抗拒这个理由,果然,岳斩霄俊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还是默默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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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前一后,在宫中缓步走着。很快,岳斩霄就意识到脚下的路并非通往净慈园,冷笑一声,转身朝宫门折回。
殷长华心慌地跟去,在凉亭处截住了岳斩霄,一番倾诉却只换来岳斩霄一如既往的冷漠回绝。后者甚至不给他机会再多说,扬长而去。
“斩霄、斩霄——”他追逐着前边的背影,惶惑又心痛——日复一日的追悔与等候,难道始终都不能让斩霄回头么?
多年的痛楚蓦然间爆发,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快步赶上岳斩霄,紧抓住岳斩霄握着铁杖的手,不让他走。一边颤抖着凑近脸,试图吻上梦中渴慕无数回的人。
“斩霄,别再对我这么冷淡。你心里,明明一直还有我的啊!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
这一刻,他冲动地想告诉斩霄,自己就是程错。可话还未说出口,岳斩霄俊美的面孔已泛起最令他心悸的憎恶。一掌挟怒意朝他当胸拍落。
“住口!”
“斩——唔嗯……”胸口如遭铁锤重击,鲜血夺口而出,染红了他的视线。
又两掌接连而至,他难以置信地徐徐倒地,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他极力伸长手,想要扯住岳斩霄溅血的袍角,最终抓到的,仅有冰凉空气。
两天后,他才在御医大力施救下醒了过来。
皇弟若闲追问之下,得知他是被岳斩霄所伤,为他大鸣不平,要他下旨捉拿潜逃出京的岳斩霄。他却再三告诫若闲,千万不得将此事声张出去。
即使被斩霄伤得再重,他也不想让斩霄背负上弑君的罪名。
他曾以为,斩霄这次是真正被他激怒了,不会再出现他面前。没想到生死攸关的战场上,斩霄居然带着殷慕闯入千军万马,救他突出重围。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斩霄却又决然离去。
“……别……走……”
漫长的回忆终于被越来越多溢出嘴角的血沫湮灭,殷长华单手抱了孩子,费力拖着伤腿往前挪动,一边嘶声呼号,希冀能换得岳斩霄回头。然而黄昏的风冷冷刮过,将他的乞求无情地吹散在荒凉旷野,前方的人始终没再为他停下脚步。
一身染血素衣,在他益渐模糊的视线里不断地摇晃着,摇晃着,最后融进了天际那半轮暗红似血的残阳里,终归一片昏黑……
双耳,再也听不到殷长华的声声呼唤,岳斩霄这才稍微松开自己紧咬着的下唇,满嘴的血腥气告诉他嘴唇已被自己咬破,他也不擦拭,反而加快了脚步。
又走出几里地,他身形逐渐变得迟缓下来,最终从喉咙深处漏出声闷哼,双腿一软,撑着手杖慢慢跪倒在地。
他的左手,一直按在左侧腰腹之间,此刻开始轻抖抽搐。指缝里渗出的血丝,赫然是诡异的青黑色。
“呵……”越来越明显的晕眩感直袭脑门,岳斩霄喘息着笑,却发觉自己喉头的肌肉也在一点点僵硬。
枪林箭雨的战场上,他既要保护殷长华父子,又要杀敌,乱中一时不慎,被一支飞镖射中腹部。当时他也没在意,随手将之一拔,但等杀出重围纵马飞驰的时候,他才发现伤口处又麻又痒,还呈不断扩散之势。
那支飞镖上应当喂了毒,他没及时运功逼毒,以致毒性已随血流深入脏腑。
如果长华知道他中了毒,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带他去有人烟处求医。如今句屏境内到处都是捉拿殷长华的眼线,长华一旦暴露行踪,很快就会再引来追兵。而他中了毒,非但无法出手御敌,反而会成为长华的累赘。
一个满身污秽的瞎子,又何必再去拖累长华。就这样毒发身亡,兴许才是他最好的结局,不必再一次次在长华的苦苦哀求声中备受煎熬……
蒙眼的布带上,逐渐传来湿意。
曾以为那个醉酒之夜,自己在海边就已经将所有的眼泪尽数流干,可现在,竟怎么也锁不住还在缓慢溢出眼窝的泪液。
“……呃唔……”同样青黑色的几缕血丝从他发青的嘴唇涌出,混了泪水,苦涩难言。
生命到尽头,他终究,放不下长华。
他想笑,脸上的肌肉却已麻木,手也无法再握紧手杖,整个人顿失倚仗摔倒在地,挣扎了两下,渐被毒气夺走了最后一点残留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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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低吼,掠过空旷黑暗的荒凉大地,宛如饿马嘶鸣。不多时,风声中真的响起几声马嘶。
一个男子全身粗布衣裳,头戴斗笠,策马由远及近驶来,手里还提了盏火光摇曳的气死风灯。骤见前方地面趴伏着一人,他警惕地勒停坐骑。朝岳斩霄的背影打量了两眼后,男子愕然跃下马背,快步上前翻过岳斩霄的身体。
“斩霄,果然是你!”男子惊喜地叫出声,转眼就因岳斩霄青黑的面色敛去了所有喜悦。他疾伸手一按岳斩霄颈中经脉,发现还在微弱跳动,略松了口气,取出把锋利的匕首在岳斩霄两个手腕上各划了一刀。
暗红发黑的血,即刻汩汩冒涌而出。
男子收刀,抱了人翻身上马,扬鞭飞驰,须臾消失在夜幕里。
晨曦乍绽,照红了潺潺流出山涧的一条清溪。流水几曲,绕过隐藏在树丛中的两间茅草屋,其中一间顶棚上还嫋嫋飘起些炊烟。
男子端着碗刚煮好的白粥从厨房出来,走进隔壁房内。
很简陋的屋子,除了两张胡乱搭就的木板床,四壁萧然。此刻靠墙的一张床上,正躺着岳斩霄,面色虽然仍透着点青气,但比昨夜已大有好转。
“还没醒啊……”男子随手将粥碗往地上一放,摘下了斗笠,露出张方正俊脸,剑眉飞扬,竟是边劲成。
他走到岳斩霄床边,抓起岳斩霄的手,将包扎在手腕上的染血纱布小心解开,明知岳斩霄听不到他说话,他还是忍不住摇头叹道:“你也太大意了,还好我昨晚路过,及时替你放了毒血,手头又正巧有些解毒药,不然你这次真是凶多吉少。”
为岳斩霄双手伤口都换过了止血的金创药,重新包扎停当,边劲成从床尾包裹里翻出套干净的换洗衣服,正准备替岳斩霄换掉血衣,屋外响起阵马蹄声。
“哥,我回来了。你看还有谁来了?”边丹墨扬声高喊。
边劲成一喜,弟弟两天前外出采买米面油盐,迟迟未归,他生怕丹墨遭遇不测,昨晚出去寻找却意外地撞见了岳斩霄,他急于救人,只得先行返回。听到丹墨已平安归来,他欣慰地踏出茅屋。
“这趟没遇到什么凶险吧?呃?皇上——”
丹墨正从马鞍后搬卸采购回来的食物,他身边赫然跟着殷长华父子。
边劲成急忙跪下行起君臣大礼。
殷长华苦笑阻止:“家国已破,你们也不必再对我这亡国之君拘泥这些俗礼了。说起来,我还得多谢丹墨相救。”
昨晚他悲郁攻心晕厥过去,幸亏被路过的丹墨救起,还力邀他到兄弟俩暂居处医治腿伤。殷长华对边劲成多少心存芥蒂,本不愿前往,但孩子醒后直叫肚饿,他心一软,便点了头。
三人叙起近况,原来边子雄已在年前叛军攻打永稷的战役中以身殉国。丹墨带了母亲和嫂子乘乱逃出京城投奔兄长,途中又遇叛军,与嫂子走散了。边老妇人因水土不服又担惊受怕,一病不起。
丹墨安葬了老母亲,好不容易才找到兄长。其时边劲成手下人马数月之前与叛军数度交锋,伤亡惨重,倒戈相向者亦大有人在。边劲成自己也身受重伤,眼见官兵大势已去,边劲成便同弟弟藏身山中养伤。
“待末将伤势痊愈,当追随皇上讨伐朱贼,重振我句屏河山!”
边劲成慷慨陈词,殷长华脸上的苦笑却更深,摇头道:“你们在山中消息不通,也难怪。如今玄龙大军趁我句屏大乱借机入侵,前几日更介入我与朱天的战事中,以致我麾下兵马几乎全军覆没,要不是斩霄赶来营救,只怕我已经命丧沙场了。一个朱天,已是棘手,再加上玄龙,我殷氏想要复国谈何容易!”
想起斩霄离去时的绝情,他心口又是一阵尖锐刺痛,咳出口血来。
“父皇!”殷慕吓白了小脸,紧张地抓住了父亲的衣袖。
边劲成一惊,还没来得及细问战局,丹墨已脸色大变,扶住摇摇欲坠的殷长华往屋里走,边对兄长道:“哥,快拿救心丹丸来!还有,皇上腿上也受了伤,得重新上药包扎……”
殷长华刚踏进屋,就看见了床上昏睡的岳斩霄,他顿时震惊地甩开丹墨的扶持,扑到床边。
“斩、斩霄,你怎么会在这里?你……”
下一瞬,殷长华便发现岳斩霄的脸色青白憔悴得异常,双手还缠着纱布,他回头,对跟在丹墨身后进屋的边劲成投去询问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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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中了毒。”边劲成被殷长华眼中骤然腾起的敌意唬了一跳,不敢隐瞒,将昨夜遇见岳斩霄的情形如实相告。
殷长华怔了半晌,垂眸凝视岳斩霄,苍白的嘴唇哆嗦着,表情似悲又似喜。
丹墨担心不已,拿了块干净手帕想叫殷长华拭去正缓慢溢出嘴角的血丝,殷长华却摇了摇头,伸出手,如同触摸世间最珍贵易碎的宝物般,轻柔抚过岳斩霄的脸,喃喃笑:“傻孩子……”
怕连累他,所以宁可让他误会,也依然狠心背转身,暗中独自担负起所有的伤与痛。但斩霄可曾想过,如果真的就这么走了,他这辈子,更无法原谅自己!
殷慕站在一旁,看着父皇脸上比任何时候都温柔的神情,他眼里突然闪过丝恨意,暗暗咬紧了嘴唇。
岳斩霄悠悠醒转时,已是翌日午后。脑海间仍有几分昏沈,腰腹伤口处传来阵阵牵痛,却不像那天毒发时麻痒无比。
毒性,似乎解了?他混沌的意识逐渐变得清醒,双臂一撑,从床上坐了起来。
“小心!你还有些余毒没拔尽,手上的伤口也没还结疤,太用力会崩裂。”边劲成一直在屋内守着,忙过来替岳斩霄垫高枕头,好靠坐得舒服些。
岳斩霄一下子就听出了边劲成熟悉的声音,句屏兵乱之后他就不曾有过边劲成的音讯,还以为边劲成或许已经战死疆场,此刻故人相逢,难免惊喜。“边大帅,是你救了我?”
“我那晚见你晕倒在地,就把你带回来了。”见岳斩霄气色好了许多,边劲成大为宽慰,道:“看来我那些解毒药剂还算有用,不过剩下的余毒,就得靠你自己逼出来了。对了,你已经睡了快两天,我去给你盛点粥来。”
“边大帅——”岳斩霄想说自己去取即可,不用劳烦边劲成,后者已快步走了出去。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床边,却没找到寒铁手杖,料想是边劲成那时急着救他,忘了将手杖一齐带上。
也罢,那是殷晸所赐,本来就该随着那男人的逝去一同尘封永久,没什么可惜的。他无声长叹了口气,靠在床头发起呆来。
连老天爷也不愿意收他这个不洁之人,今后,他又当何去何从?
也许,伤愈后,该是时候重回琼岛了。不论双亲是否还在人世,那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岛,应该能容得下他罢。
只不过去年元宵宫宴那天他打伤殷长华后,便遣散了全伯和府里所有仆役,打算从此回家乡终老。出海多日,结果仍没能凭儿时记忆找到琼岛,还被夙敌朱天在半路上截了去。但愿这次的运气,不会再像上回那么糟糕。
他正想得出神,一阵粥香顺风飘近。
岳斩霄刚想道谢,就敏锐地觉察到那人的脚步声与边劲成有所不同,他一凛。“是谁?”
来人没回答,气息压得很低很轻,似乎在刻意屏住呼吸。步履有些拖沓,慢慢挪到床头边,终于开了口:“……斩霄,是我。”
是长华!他居然还是没能摆脱长华!岳斩霄几乎是本能地一挥手。“走开。”
“!当!”,粥碗坠地粉碎。
“怎么了,长华?”丹墨在隔壁厨房听到动静,忙冲了过来。
见殷长华的衣裳下摆溅得都是粥水,正苦笑着弯腰收拾满地碎碗片,他气往上冲,拉起殷长华,朝岳斩霄怒道:“姓岳的,你究竟还要折磨长华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当年长华无权无势,救不了你又不是他的错,况且他为保你性命也已经尽了力,你难道真要长华当时与你一块被处死才高兴?”
“丹墨,你别说了。”殷长华瞧着岳斩霄越来越凄厉的表情,心里越发地痛,喉咙里涌起股腥甜,他急忙用手捂住嘴,堵住即将爆发的剧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