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墨也看到了,非但没住口,反而更提高了嗓门,愤然道:“小鬼,你别以为就你一个人最可怜,全天下都欠了你。告诉你,长华多年前就为你伤心到——”
“丹墨!——”一声严厉的怒吼,打断了丹墨的控诉。
他还不甘心,可殷长华双目尽赤瞪着他,丹墨终究不敢在这皇帝表兄面前太过造次,缄口不语。
边劲成在隔壁也被争执声惊动,走过来见此情形,向丹墨使了个眼色,示意弟弟别再火上浇油。
殷长华深呼吸,差一点,丹墨就要将他的病情都抖出来了,可他绝不想藉此向斩霄博同情。他咽下口中血腥,勉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对岳斩霄柔声道:“地上有碎碗片,你别下床,免得踩伤了脚。我再去给你打碗粥来。”
他转身,殷慕小小的身影蓦然奔进屋,扯住殷长华的胳膊,眼泪汪汪地道:“父皇,慕儿好想母后啊!父皇你什么时候带慕儿去找母后?”
屋里四个大人的面色都变得尴尬起来,殷长华更是怕孩子童言无忌,刺伤岳斩霄,忙低声哄道:“父皇现在还有要事跟边将军他们商量,你先出去玩,听话。”
殷慕咬了咬嘴唇,绽开个笑容脆生生地应了。“慕儿知道了。父皇,等找到了母后,我们一家三口今后都不会再分开了,是不是啊,父皇?”
殷长华看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根本答不上话来。耳边只听“咯!”一声轻响,岳斩霄翻身下了床。
“……斩霄……”他伸手去扶,可岳斩霄面无表情地微侧身,躲开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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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大帅救命之恩,斩霄永铭在心。大帅有要事商议,斩霄不便多留,就此别过。”向边劲成所站的位置拱了拱手,岳斩霄丝毫不给对方开口挽留的空暇,摸索着就往茅屋外走。
“斩霄!”殷长华慌乱失措,拖着伤腿疾步上前挡在了门口,哀求道:“你身上有伤,余毒也还未清,万事等养好伤了再说,好不好?”
边劲成也附和劝道:“是啊,斩霄,皇上说得没错,你别意气用事。”
岳斩霄薄唇牵搐了一下,猛挥袖一掌扫开拦在他前方的殷长华,不顾丹墨发出的怒叱,快步走出了茅屋。
“这小鬼也太无情无义!长华你当初真不该收留他!就该让他死在杂耍班子的猛兽爪下。”
丹墨气到口不择言,见殷长华被适才那一掌推得跌坐在地,也不起身,满脸的凄凉,他更为殷长华不值。“长华,他压根不把你当回事,不领你的情,你又何苦再为他牵肠挂肚,就忘了他吧!”
边劲成直皱眉头,低斥道:“丹墨,你少说两句!”
“哥,我有说错吗?”
“……咳咳……”殷长华倏地张嘴,接连呕了几大口鲜血,面色亦如金纸,十分骇人。
“父皇,父皇!”殷慕急叫,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
边氏兄弟也不禁慌了手脚,将气息微弱的殷长华扶到床上,喂下几粒护心丸,等了片刻,仍无起色。
丹墨面如死灰,蓦然从喉咙深处爆出声嘶吼,旋身就往外冲。“我去把那姓岳的混帐叫回来!”
“丹墨?——”边劲成追出茅屋,想叮嘱弟弟切勿冲动,惹恼了岳斩霄,事情只会更棘手,却见丹墨已跨上坐骑,头也不回地纵马飞驰而去。
斩霄体力远未恢复,兼之饥饿无力,又没有手杖探路,在山间行走得很缓慢,没走出两三里远,身后蹄声急骤,一骑追了上来。
“岳斩霄,你给我站住!”
丹墨跳下马,挥着鞭子没头没脑地往岳斩霄身上抽,破口大骂:“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长华当年怎么就会瞎了眼喜欢上你!岳斩霄,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马上跟我回去!”
岳斩霄闭着嘴,也不闪避,任由马鞭雨点般落下,转瞬已挨了数十鞭,衣衫也被鞭子撕烂了好几处。他才微微一挑眉毛,抓住鞭尾一甩。丹墨立足不稳,踉跄连退好几步,一屁股跌倒在草丛里。
“刚才那顿鞭子,就当是斩霄偿还丹墨公子昔日教我识字读书的恩德。你再纠缠不清,别怪斩霄得罪了。”
岳斩霄漠然丢下皮鞭,转身就走。
丹墨气得浑身发抖,可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岳斩霄,他双眼都急出了血丝,冲着岳斩霄的背影咬牙切齿道:“有种你走了再也别回头!长华已经为你病得半死不活,他死了,你也别后悔!”
岳斩霄脚下一滞,以为丹墨说的是他去年宫宴后打伤了殷长华,他沈声道:“那几掌我并没用全力,有御医倾力医治,长华绝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话虽如此,心里依旧微起痉挛。曾想用那三掌彻底了断两人间的羁绊,却仍无济于事……
“呸!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胡涂?”
丹墨爬起身,冲到岳斩霄面前劈脸啐了他一口,恨恨地道:“当年你被闵公公带回宫中,长华自责无法保护好你,心痛吐血,大病了几个月才好,可从此他就落下了这病根。刚才又被你气到心疾复发,吐了好多血,恐怕、恐怕……”想到可怕处,他喉头似被梗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岳斩霄呆若泥雕木塑,好一会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说的,都是真的?”
丹墨愤而咆哮:“长华都快死了,我还骗你干什么?!要不是为了长华,我才不会来找你回去!……”
岳斩霄万分不愿相信,然而内心深处很清楚,这丹墨公子向来自恃出身高贵,瞧他不起,若非长华确实危在旦夕,丹墨绝不屑拉下脸面来找他。
风起,明明是午后,阳光热辣照上身,他却脊梁发寒,茫然听着丹墨还在源源不断吐出口的怒骂,整个人,都被无形的恐惧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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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在又一次被撬开牙关灌下数颗药丸后,殷长华终于止住呕血,喘息着睁开双眼。
边劲成高悬的心总算暂时落了地,见殷长华费劲地扭头张望,他会意,忙道:“皇上是在找慕太子吗?他之前哭累睡着了,末将怕太子醒来会吵到皇上,将他送到隔壁睡去了,请皇上不必担心。”
殷长华宽心地点了点头,仅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他已累出身冷汗,疲倦地正待再度阖上眼皮,蹄声得得,驶近茅屋,丹墨去而复返。
边劲成见他只身返回,心一沈,试探着低声问道:“怎么,没追上岳斩霄吗?”
丹墨沮丧地摇头。
殷长华涩然笑了笑:“丹墨,斩霄要走,就让他走吧……咳咳,我、我大概也命不久矣,不该再缠着他——”
“长华,你胡说什么晦气话呢?!”
丹墨颤声打断他,殷长华嘴角那些怵目惊心的血迹更刺痛了他的眼,他不忍再看,垂首道:“为何先前不让我告诉那小鬼,你为他伤心吐血?你为他心痛了十多年,他却什么也不知道。长华,你为什么要这么死心眼?”
殷长华笑得倦怠,一颗心早已为斩霄沦陷,即便吐尽鲜血就此身亡,他也无怨无悔。丹墨怪他执迷不悟,他却隐约觉得,自己其实早就预见到了这结局。既然年复一年的等待与忏悔,都换不来斩霄回头,那干脆就用自己这条命,还斩霄余生平静罢。
没了他的纠缠,斩霄也应该不会再那么痛苦为难。而他,也能永远从求不得的绝望里解脱了。
若说遗憾,他只恨自己终究没能为斩霄抚平心底的伤痕,让斩霄重展笑颜。
几点腥热的液体随着他一声压抑低咳涌出口,他在边氏兄弟的惊呼声里摇了摇手,闭目躺回床头,轻声道:“我累了,想睡一会,你们出去吧,不用管我。”
丹墨白净的脸一阵扭曲,只听殷长华尚在喃喃地自言自语:“我若是醒不来,就只能劳烦你俩照顾慕儿,带他去云州离安县找他母后,还有乘风和一些朝中旧属。咳,慕儿体弱,我也不图他日后匡复殷氏皇朝,只要他能平安长大,安稳度日,足够了。如果……如果你俩今后还能遇到斩霄,别、别怪他,也不要向他透露我的死讯,我不想他可怜我,呵……”
边氏兄弟瞧着殷长华唇边那抹自嘲又透着无限悲凉的笑容,均觉胸口堵得慌,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一片悄寂中,遽然响起个饱含了太多情绪的声音,清冷如旧,却难得地起了战栗,脆弱似一击即碎的水中薄冰。
“长华,你……你不会死的……”
岳斩霄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外,屋檐茅草在他微微抽搐的俊美面庞上笼了一层阴影。他颤抖着踏入茅屋,一步步走向殷长华。
边劲成一愣,问丹墨:“你不是没追上斩霄吗?”看见弟弟脸上浮起几分复杂表情,他略一思索后,也就明白过来。弟弟是与岳斩霄一同归来的,让岳斩霄屏气敛息地待在屋外,也是为了诱殷长华吐露心里话。
“走吧,哥。”目的既已达到,丹墨猛扭头,拉着边劲成出了茅屋,顺手带上门板,将一室清净留给了屋内那两人。
殷长华怔怔望着靠近自己的人,突然把手放到嘴边用力一咬——很痛!却也明白地告诉他,眼前的岳斩霄并非幻影。
喉头热流上涌,眼窝也刺痛起来,他竭力伸长胳膊,将岳斩霄拉到床沿坐了,颤抖着手轻抚上岳斩霄的脸。
透明的泪,濡湿了覆眼的布带,正顺着面颊无声流。
记忆里,斩霄年少时在他面前流泪,早已久远得像是前世浮梦,又出奇地清晰。
他永远都记得,那是个艳阳如火的下午,半忘斋里夏蝉鸣啭,荷塘中的粉玉芙蓉羞涩半开。
少年在听到他承诺,绝不会将其转送给二皇子若闲后才转悲为喜,不再落泪,长而微卷的眼睫上还沾着点滴水珠,被日光染上一抹迷离艳色,刹那间,乱了他的心……
从此情根深种,千般爱怨万分难舍,满心,满眼,只看得到斩霄一人。
“……别哭……”这一刻,殷长华似乎又望见了月夜大海边醉酒悲嚎的人,胸口全被柔软到近乎发痛的疼惜填满了,他小心地为岳斩霄抹着泪水,温柔轻笑:“我还活着呢,你不用这么难过,咳咳……”
岳斩霄浑身都因殷长华剧烈的一轮咳嗽声而颤栗,他紧抓住殷长华还在帮他拭泪的手腕,嘶声哽咽道:“我听丹墨说了,你、你早就落了吐血的病根,为什么从不告诉我?如果我早点知道你这些年来身体一直不好,那次元宵宫宴我绝不会打伤你。我——”
“我就是不想你觉得内疚。”殷长华微笑着截断岳斩霄的自责,用另一只手轻揉了揉岳斩霄簌簌发抖的头发,云淡风轻地道:“斩霄,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别再放心里,陪我出去走一走吧。”
“你的伤……”岳斩霄想阻止,可殷长华已吃力地从床上支起上半身。岳斩霄不忍心再拒绝殷长华这小小的要求,又想殷长华多半是有话要跟他说,不想让隔壁的边氏兄弟听到,于是搀扶殷长华慢慢挪下床。
两人沿着溪流绕过个小山坳。日头西斜,正缓慢隐入对面的青山背后。霞光云海、峰林归鸟,均在一片朦胧的暮色光影里浮沈变幻,很不真实。
殷长华强撑着走到片草地间,胸闷气喘,再也没了力气,坐到地上。喉咙里仍在痛痒,可他的心情非常好,向陪着他一起坐下的岳斩霄轻声笑:“斩霄,今天的黄昏真是美,我很久都没看过这么漂亮的落日了。”
岳斩霄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殷长华每一声夹在虚弱微笑里的咳嗽都像锋利一刀,扎刺在他心尖上。他解下罩袍,裹紧了殷长华一直在轻颤的身体。“起风了,回去吧。”
殷长华不想动弹,历经十二轮春秋,才换来此刻梦寐以求的一个拥抱,如何舍得匆匆放弃与岳斩霄并肩依偎的机会。他断续低咳,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岳斩霄,发现岳斩霄覆眼布带上的泪印被风吹干了,又渐渐透出湿意,他心痛地揽住岳斩霄,让斩霄的头枕在他肩窝处。
被斩霄重新依靠的感觉,比他想象中更充实美好。他满足地笑了,柔声安慰还在努力压抑悲哀的人:“我只是旧病复发,休养上一阵子就会痊愈,死不了。斩霄,你再哭,我可要笑话你了,呵呵……”
肩头上,湿意更深。“长华,对不住……”
岳斩霄是真的后悔到噬脐莫及。
这些年来,长华每一回的乞求与期待,他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却次次用冷嘲热讽和决绝的背影将长华一步步推向绝望的深渊。以为两两相忘是他俩唯一可走的路,结果却逼得长华身心俱伤,奄奄一息。
他颤抖着握住殷长华冰凉修长的右手,耳朵里彷佛又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刺得他周身每根骨头都开始痛。那个夜晚,殷长华为了向他赔罪,高举镇纸,砸碎了自己的手骨。而他当时,竟能视若无睹地扬长而去。现在回想起来,他自己也为当日的冷漠无情感到不寒而栗。
“长华,你的手……还痛不痛?”他沙哑着嗓子问,满脸尽是愧悔。
“傻孩子……”明白斩霄在想什么,殷长华用尽全力搂住岳斩霄战栗不已的肩膀,微笑:”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斩霄,你嘴上说得绝情,可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没有放下我,不然那晚在海边,你也不会一遍又一遍叫我的名字。”
岳斩霄猛地从他肩窝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只能用震惊来形容。“你、你是——”
殷长华本来并不想揭穿此事,然而此刻却有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坦承一切。也许是这一回死亡的阴影太过逼近,他怕再不说,可能就永远没机会说了。
他边咳,边抹去岳斩霄脸上犹湿的泪痕。“对,你想得没错,我就是程错。斩霄,我怕你不愿意见到我,只能乔装改扮跟你相见,还让秦沙封了我的哑穴装哑巴,并不是有心要欺骗你。斩霄?……”
看到岳斩霄的脸容在渐沈的暮色里越来越苍白,殷长华的心跳也有一刻为之停顿。斩霄,是不是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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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斩霄张大了嘴,喉头肌肉因这惊人意外痉挛着发不出声音,以往堆积在心底的种种疑团却都在这刻得以解开——为何他面对程错时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为何程错会对他那么殷勤,甚至熟知他最爱吃的那些菜肴?为何他伤心之时,程错的眼神比他更痛苦无望?
若非爱他至深,长华怎会甘心抛弃太子之尊,屈身为仆,只为能伴随他左右?可他在双目被毒瞎的那个晚上竟出掌重伤了长华,还、还对长华做下了一个男人最难忍受的事!
强大的负罪感须臾如潮水覆顶袭来,这刻,岳斩霄简直无地自容,脚下不自觉间已后退了两步。‘长、长华,我……’
殷长华以为岳斩霄恨他欺瞒,想要躲开他,顿时慌了,费力站起来去拉岳斩霄,却脚下虚浮,一个趔趄,摔倒在岳斩霄脚边。他紧抓住岳斩霄的脚踝,边咳边喘苦苦哀求道:‘我真的是太想见你才出此下策,斩霄,你别生气!别再走,斩霄!’
岳斩霄再也遏制不住心中激荡,跪地扶住殷长华,在殷长华耳边颤声道:‘我不会离开你的。’
骤然听到自己奢望了多年的承诺,殷长华反而愣住,连咳喘也停了,半晌才颤巍巍地追问:‘真……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