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父亲用行动提醒了我一个被我忽略多年的事实。
******
那日刚与一个重要客人下了盘颇有趣味的棋,回到居所,我还在玩味其中些许深意,却见清乘着一顶蓝色软轿,被人抬了回来。
我注意到,清掀开轿帘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为什么坐轿……宛容本家府宅虽大,一些宗亲长老的家眷不时会以轿代步,但清甚少出门,偶尔出去也不过是在院子前的荷花池一带散步闲坐,今日情状,实在异乎寻常。
我不动声色,隐在暗处,只见清并未回平时与我同住的屋子——通常他都在那里面等我回来,而是去了离主屋较远的一间偏僻小屋,那是名义上的他的房间。
我略略屏气,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面,看着他进了屋,坐在干净却没有一丝人气的床上,一脸怔怔。
清总是温柔的,他有着我所见过的最干净清新的气质,那种经晓世事的通透令我赞赏,和他在一起永远都是那么轻松舒服。我无法否认我早已对他生出依赖之心。
其实我清楚,我不可能客观看待他,他毕竟是从我一出生就守在我身边陪伴我照顾我的人。
可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清的怔然,我对他行为和心情的无法掌握,竟能令我如此焦躁不安。
记忆以来,我或许曾经焦躁,但不安的感觉,却是首次。
“阿雪,你要在门口站到什么时候?”清温柔依旧却有些黯然的声音唤回我的思绪,我举步进屋,坐到床上清的身边。
拉住他的手,头靠在他瘦弱的泛着梅香的肩头,心绪渐渐平复。
清却没有如往常般搂我入怀,轻轻叹了口气,淡淡的迷茫从他的语气里透了出来:“阿雪长大了……若不是我太过熟悉你的气息,恐怕连你近在咫尺也察觉不到。阿雪,时间过得好快……”
我打断清的话,不容他逃避的问道:“刚才你去哪里了?蓝色的轿子,和蓝派的人有关?”我顿了顿,回忆了下:“若我没有记错,那四个轿夫是伺候父亲家眷的。”
清的手动了动,从我的手里抽开,我直起身子,抬头看他,他却别过头去,我只能看到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羽睫如两只小蝶,轻晃双翅。
脸色从方才的苍白到此刻的煞白,清虽力持镇定,我却能看出他神色中隐隐的惨然。
我一震,站起来到清身前,双手捧住清的脸,迫他正面对着我,咬牙道:“父亲——宛容严伤到你了?不该啊……四年前起,宛容媚就乖觉了,四长老也是识相的,何况宛容严一向无心族事,他……”
“阿雪……”清情不自禁地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呜咽,却立刻伸手捂住嘴,努力摇头。
我的眼神沉了下来,心里认定清遭了欺辱。宛容严,胆敢伤害清,我绝不会让你好过。
清被我抱住,头伏在我怀里,渐渐平静。他双手微动,松松环住我的腰,又坚定的摇了摇头:“阿雪,你还小,很多事都不懂。这世上没有绝对的黑与白,你父亲并没有欺负我……我,我本就是他的侍人,这本是我份内的事……你父亲对你虽关心不够,但,但若不是他,我也不可能来到你身边……”
我再听不进他后面的话。
服侍他……侍人……
侍人是做什么的,我很清楚。照顾主人的生活起居,自然也包括满足主人那方面的需求。
正如我很清楚清是我的侍父,我却从来没把他当作年长者或仆侍一般,我虽然清楚侍父的前提是父亲的侍人,却从来没去想过,所谓父亲的侍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的思绪有些乱了,唯一确定的,是我心里那极不舒服的感觉。那种夹杂着厌恶甚至痛恨的感情,当然不可能是针对清的。
“他……”我抿了抿嘴,终究忍不住问出来:“他方才碰你了?”
一字一顿,仿佛用尽我全部的力气——真是奇怪,问一句话,本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清身子一颤,头埋在我怀里,温热的呼吸透过衣物传到我的肌肤上,麻麻痒痒。
环着我腰的手紧了紧,他仿佛也用尽了全部力气,许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僵了僵,胸口忽然异常憋闷。
宛容严没有错,他只是召他的侍人侍寝……可是,可是,可是……
他宛容严有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姬妾侍人,为什么还来招惹我的清!宛容严更喜欢女人,而清已不再年少,到底是什么原因又让他想起已经属于我的清……他凭什么事隔多年又来招惹清!
这些念头翻来覆去地在我脑中盘桓,我克制不住心中的愤愤,莫名的怨恨几欲爆发,非寻一个发泄口不可。
抚摸着清柔顺的长发,我从未像此刻般坚定:清是我的,清的一切都是我的!
不久我便查到是宛容萦想了法子引宛容严想起清的存在,甚至召清侍寝。
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发泄口。
取代宛容媚成为家主,而不是等待继承——诸般计划被我提上日程。
我用了两年时间,完成了台面下的新旧换血,红蓝两派新一代的代表势力渐渐融合。在以少主身份为红蓝两派重要支系的少年少女主持完婚礼后,我跃上家主之位前的战争,正式打响。
******
三个月后,两年来明里暗里的布置用尽,我如愿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少冲突的前提下,成为宛容氏第二十八代家主。
就任家主后,我忙了半年,许多工作渐上轨道。我便给自己安排出一个月空闲,偕同清,低调地到了凤都,入住绫苑。
我早些年便暗地里着人买下了绫苑,表面上是做收集情报之用,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想买下清过去的家罢了。
绫苑虽是烟花之地,风气却还不错,管事待倌儿们也算厚道,清自幼被卖入绫苑,在绫苑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虽也有不少不堪的经历,终究没有在此一双玉臂万人枕。十几年后,他在宛容府外唯一的牵挂,便是那绫苑里的梅花林。
清曾跟我说,他幼时与许多伙伴便住在梅花林后面的一间木阁楼里,冬日里常常通过小小的窗子向外张望,痴痴盯着那些美丽高洁的白梅花。
他也因此喜欢上梅花熏香,一年四季从不改变。
来绫苑前许久,我就派人把那早已破损不堪的木阁楼拆掉,新造了一座由白色大理石堆砌的楼阁。我亲自画的图稿,简单的线条,素雅大方的外观,正是清最爱的样式。
永远忘不了那日,雪花纷飞,清裹着厚厚的大麾,露出秀美的面庞,痴望着那朵朵白梅时,似辛酸似欣慰又隐含幸福的神情。
我们相偕在林中缓缓前行,白色的楼阁从隐现一角,到揭示全貌。
清停在梅林边缘,瞠目呆看着那被雪花轻覆的质朴楼阁,嘴儿微张,惊呆了的表情中有掩不住的欢喜。
一朵梅花恰被寒风吹散,其中一片花瓣缓缓落到清的唇角,一直注视着清的我突然心中一动,在脑子尚未反应过来时,我的唇已经贴住了清的,舌尖一卷,将那片泛着淡淡梅香的花瓣含入口中。
那一刻,我心忽然澄亮如镜,霎时明白了那些曾经的懵懂。
十三岁那年的冬天,我终于确知了,我最想要的……也是我这一生唯一真正想要的东西。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