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耐心快被消磨光了,便对着海面傻笑起来。梦到底是梦,不过是自己内心活动的倒影,自己什么都没想,怎么能从中看出什么来呢?
这时,他突然发现,海面倒影中的自己并没有笑。他顿时感到毛骨悚然,笑容僵在了脸上。倒影中的人脸色渐渐变得恐惧,似乎在害怕着自己。海中的那个人是谁?
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等回过神来时,倒影中的那个人在笑,但只是弯着嘴巴,似笑非笑,憎然恐怖。余聊冒起一层冷汗,即使知道在梦中,心脏仍是快速地突突跳了起来。
那个笑得可怖的倒影,突然又浮起了害怕的神情。
那一刻,他猛地反应过来,他现在正在倒影里面看着自己。自己笑容僵硬的时候,一定是这样的神色。
两个一模一样的自己,蓝天白云之下,映在海面的两端,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是现在所处的身躯是真实的,还是那镜中的人才是真正真实的?
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他的心中冒出了一个令自己颤抖不已的想法。
他冷静下来,开始回想记忆里的点点滴滴。
父亲的负债逃离,母亲的含辛茹苦,赵玫的救命之恩,那样鲜活的人物,跃动在记忆之中。可是再往下想,落水那一天,自己为什么在河边?母亲那么辛苦,做了哪些活计?那个逃债的父亲,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他头疼欲裂,完全没有印象。是来了这里之后,记忆发生了变化,还是那些记忆根本就不属于他?
还是说,有人给他编织了一段记忆,一个乌有的身份?目的又是什么?
自己的过去到底是怎样的?
我,到底是谁
嗡地一声,余聊感到自己的脑袋猛然间爆裂一般,整个海面咆哮起来,海浪呼啸着要将他吞没。就在此时,彻骨的寒冷腾了上来,四周顿时一片黑暗。
为什么又是那片黑暗,那片无比真实的黑暗?
在这黑暗里,他渐渐冷静了下来。一个问题跃然于心,仿佛不经意间想起。
难道小七,也是这样的?
他曾怀疑暗希的一切过去都是别人创造的,也许自己,也是如此。
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他觉得万分难受,那是一种理智上的难受,因为以前所建立的观念都在渐渐崩塌,推论建立于他所知的基础,如果从头都是错的,那之前一切的推论也有可能是错的。他感到了无所适从,无法立足于自身。
在这颓然之中,他猛地想起了一件事,那个缭公子,长得那样熟悉,那张脸,和玉床上的那名童子一模一样,就是那地宫的玉床上,雕刻在他身后的童子。
会不会,这一切不过是个梦?所以他在梦中可以成为创造者,将那玉床后的童子变成缭公子;将世界上所有的定理进行颠覆,却仍然依托着自己的常识。
呵,那可真是令人为难的梦境!
木制的板床顶映入眼中,深褐色的木板,木质有些疏松,还有深深浅浅的裂纹。
余聊木讷地转过头,试着活动了身子。
整个屋子非常简洁,没有多余的装饰品,却在柜台、窗台和不经意的角落里,摆放着几株植物,显得灵动生机。
他爬起身,撩开胸前的衣物一看,那地方结了痂,而且痂已经熟了,有些细细痒痒的感觉。
这一睡,可睡了多久?
他看见床头放着水,一摸,还是温的,便喝了几口。然后他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屋子门前,打开门,看到一个厅堂,也是简朴的装饰,中间一桌子,暗希和另一个少年正在吃饭。
他顿时放下心来,小七还在。
听到响声,那少年转过身,看着余聊,说道:“啊,肚子饿了,自己醒了。”
余聊一愣,这个少年不就是在缯城街头写童谣的小子吗?怎么在这里,和暗希认识?他正想着,闻到菜香,肚子便不争气地叫起来。
暗希放下碗筷,过来扶他。
“小七,你的伤好了?”余聊看着他挺精神,便问。
“我的不过是皮外伤,你躺了一个多月,早已无碍。”他说着,将人扶到桌子边坐着,“我去给你煮碗粥。”
余聊还想问什么,那小七转身就出了厅堂,只好把问题先咽下去。转头看着那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子。
那少年笑得灿烂,指着自己,说:“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咱们在缯城见过。这么快就遇到了,真是有缘。”
“嘿嘿,我最近又去了觜城、宛城和抚城,找了很多童谣,等下我们探讨探讨。”少年说着,扒拉了两口饭,嚼着,“你叫余聊我知道,我叫泺婴。”然后用手指在桌上写了一遍,“这个是泺川的泺,我家本来住在那里。”
“泺婴,”余聊照着写了一遍,“记住了。不过童谣的问题咱们换个时间再讨论,我还有好多东西要问小七。”
泺婴一笑,露出两个酒窝,压低了声音,道:“你那个兄弟真贤惠,长得好看,也会做饭照顾人,我家里还有个老姐,我想让他当我姐夫。”
余聊想也不想,“没门儿。是你老姐找男人呢,还是你找姐夫呢?”
那家伙头一歪,疑惑地问:“有什么区别吗?”
“有,一个重点是你老姐要看上眼,一个重点是你喜欢。”
“我喜欢就是我老姐喜欢。”
正说着,小七端了一碗粥来。那粥都熬烂了,没剩下几颗米,看上去还算浓稠,却只有些寡淡清汤。
“我怕我吃不饱。”余聊看了一眼粥,又看了一眼菜。
“刚醒来,多吃不消食。”暗希耐心地给他解释。
余聊止不住地笑,这些道理他哪里会不懂,可看到有人关心他,便有些乐不可支。暗希见他心情好,便去取了剑,道:“我去练剑,等下吃完了叫我。”
“等等。”余聊一把拉住他的衣服,说,“有些事,你不说清楚了,我可吃不下饭,哦不,喝不下粥。”
“什么?”
“你的毒解了没?”
暗希听到这问题,在桌边坐下。
余聊边喝着粥,边细细地问,总算是稍微宽了心。
这暗希在被抓之前,把药放在了万象城里,那天从越庄出来以后,他先辈就派了人去取,虽然没解毒,可药至少没落在别人手里。
“我的毒呢?”余聊指指自己。
泺婴插入话来,“我解的,我解的,你那个不算高明,好解。”
“多谢。”余聊给他做了一礼,心里却有些儿莫名的失落,怎么没中个天下奇毒什么的,然后找什么天下第一的灵丹妙药,故事里的男主角不都是这么展开的么。
“不客气。”泺婴回答。
余聊把头转回,继续问小七:“你家的先辈呢?”
暗希一顿,回答:“边境军不能在凡世内陆逗留,违者军法处置。”
那天通鸟,喂的就是暗希和他先辈的血。余聊写求救布条的时候,那先辈正在晟城吊唁。收到信息,他一边调来自己的部队,一边去了碧城做调查。他和余聊想到一块儿去了,得到有人要炮轰越庄的消息,便连夜整了军队入碧城。当然,他也在越庄安插了人,互通了消息。如果那天在门口见不到暗希,怕他也是没法子带人走。
这凡世有一套非常严厉的治军方法,军队更是不可以被私人调动。怕是这先辈回到西营,要先来二百军棍,打死打残了又是另一回事。
余聊听得惊心,“这先辈还真够义气,怎么不把你一起带回去?”
“边境环境险恶,一路又长途跋涉,我们两个都有伤,带不过去。”
“矛良和屁羔子怎么样?有没有事?”
“我回去查探过了,没事,他们两个一切如常,没人找他们麻烦。澜庄虽然不与越庄争,但越庄也不会轻易动澜庄的人。澜庄的少庄主也会护着的。”
余聊听着,又放了心,喝口粥将嗓子润了润,“那我们现在在哪?”
“万象城。”暗希答道。
余聊差些噎了粥汤,这万象城,不还是越庄的势力范围?
暗希看他脸色一变,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便说:“放心,我们住在学府里面,没人敢在学府放肆。”
余聊才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
泺婴插入话,“我当年去西方边境游历的时候,十二将军救过我的命,他让我保住你们,我定当竭尽全力。”
“你几岁了?”余聊有些好奇,这小子到处游历,说出话来,也似乎很自信。
泺婴听到这问题,有些不高兴,用筷子指着他,说:“不许问不许问,问了我也不答,反正比你小子大。”
余聊马上换了一话题,“怎么是十二将军?排行十二的将军?”
“这个我来和你说,”说到自己的知识范围,泺婴又一脸愉悦,“凡世其实是当年崎氏建立的天下,将士系统都是沿袭了崎氏的。统一之初,帮着崎氏打天下的,有九个赫赫有名的将军,这几人的排名,至今不变,以后的从十开始。按照军功上下浮动。”
“那排行十二,就是排在老三,很了不起啊。”
“那可不是。”泺婴敲敲桌子,又将话驳了去,“十一将军,就是大名鼎鼎的威将军,是予帝时代的人物,受过封号之礼,名气太大,后世尊崇他,没人敢取代他的位置。十将军和二将军一样,是个夺权篡位的主儿,排行太晦气,就空着。所以这十二,就是将军中的老大。”
“那是不是特别威风?将军上面有没有元帅?”
“没有元帅,当然威风。”泺婴说着,摆摆手,“不过将军归万将府调度,万将府归洪荒殿直接管辖。”
“那夏乔将军排老几?”
“夏乔将军属于机造营,不上前线,名气虽大,可排在三十七。不过他的几个子孙挺争气,有个排二十五的。”泺婴说着,看着余聊。
余聊被他一看,以为要适时地夸上两句,忙说,“不错,很厉害。”
泺婴便一脸失望,“你怎么不问夏乔将军怎会留下子嗣的?”
这下轮到余聊莫名其妙,“这不正常吗?”
泺婴听到,差点跳起脚来,“位居我凡世高位者,是都要断子绝孙的,一个后嗣都不许留。这条严令是自予帝而起,之后文君、玄士、道禁皆是绝后。只有这夏乔将军留下后人,不奇怪?”
“奇怪。”余聊听得瞠目结舌。
泺婴便笑了,用一个舒服的姿势坐着,“我来告诉你,那是因为夏乔将军府几代之间都是收养关系。”
“奇怪的不是在这里,”余聊说道,“而是为什么要严令绝后?”
“如果以权谋私,怎么办?”泺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高升汤可是个好东西,喝了青春长驻,人六十多岁还像个三十岁的模样,可以活上百多岁,只是不能生育而已,还是很赚的。”
这绝育的汤药还取了个“高升汤”这么吉利的名字。余聊心忖,自古攀夺高位的都是想荫泽子孙,这凡世做得够绝。
“你身上的箭伤是怎么回事?”暗希突然插入话来。
余聊苦笑,不想再提,“救了只白眼儿狼而已。”
“忘恩负义之辈,自古有之,不必挂心。”暗希道,“这几日我已看过星象,那空洞之处正是神宗殿后高墙围筑之地,待你伤好了些,便一同去看看。”
“好。”
余聊嘴上答应完,心里却直打鼓,这小七,天上的空洞这么大,怎么就肯定中心对着的就是一堵围墙里面?
23、万寿渊-上
等到五日后,余聊看到那堵围墙时,心中疑虑顿消。因为那堵围墙,非常高大,非常广阔,连绵百里,望不见尽头,那空洞的中心,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从学府出发,绕道万象城边沿,穿过森罗殿外围,才在神宗殿三十里地外,找到了墙体。途径了十一道门,每道门都装了警铃,暗希乖乖受查,花费了不少时间。
来到墙脚,却有些发愁。那墙体高耸入云霄,顶上溢满了雾气,光滑伫立,根本无法攀爬。三人只好沿着围墙走。一路走,泺婴一路给余聊说些万象城的设置。
整个万象城,就是一个政务机构,为了维持这庞大机构的运转,才建立起了这一座城,这是凡世的中心,也是凡世最繁华的地方。
学府在城的最南边,是凡世的思想发源之地,左右是万将府和万相府,掌管文武官僚,往北去,则是白鹿宫,负责经济运作。最中心的,便是洪荒殿,据说予帝当年就住在那里,号令天下。现在也是凡世最高的决策机构。东西两边是东雅阁和西雅阁,东雅阁管理政务,西雅阁升迁人事,双方自文君时代始,便水火不容。万象城的最北方,是主司情报和异事的神宗殿。洪荒殿之后,神宗殿之前,是一大片亭台楼阁,都归为森罗殿,原是安顿统一之前的那些王公贵族的,后来这些权贵被杀了干净,便拆了各宫之间的围墙,供人玩乐,营商业运作。
那个杀光了权贵的家伙,最后被扔入眼前这个深渊。
“诶?”余聊一惊。
“就是这个。”泺婴指着前方,那里地表有个巨大的窟窿,透出一股死沉沉的黑暗。他们要沿着墙体寻找入口的计划,就这样被一个深渊阻碍了。
“这是万寿渊。”泺婴道。
“这就是万寿渊?”余聊站在万寿渊的悬崖边,往底下看去,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瘴气弥漫,光线散在中间,黝黑一片。整个坑洞直径至少一里多地,听泺婴说,在战乱时期,那是用来养凶暴野兽的地方。它们在底下厮杀,弱肉强食,以供权贵们观赏。
那个万寿渊原名叫万兽渊,坑里的野兽也用敌军俘虏来喂食。后来凡世统一,扔下的最后一个人,便是那个杀人狂魔。坑里的野兽相互残食,渐渐死亡,便在坑里浮起了一股瘴气。下到渊里,半途上遇到那瘴气,没几个人能活下来。
余聊想来,大概是一些尸体腐化后产生的气体,沉在底下,排光了氧气,底下缺氧,人若下去,就倒在了半道上。
“看那边,是文君的陵墓。”泺婴指着万寿渊的另一头。果然看到一个白色的鼓起,林立着一圈石碑,地方和女先生的私塾差不多大。这样一个受到后世敬仰的统治者,居然只有这么一个可以称之为简陋的陵墓,余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或许,这凡世并不注重死后世界的享受,在高位者没有子孙,也不用祖宗风水来福泽后代,也就没了大修陵墓的恶习。
可那陵墓,也太孤零零了,修建在那里,四周荒草丛生,没有人烟,只在墓旁较为整洁,大概是有人打扫。
“你说这么多好地方,为什么偏偏要把坟墓修在万寿渊的边上,这里荒郊野地,来拜祭的人也少。那个谁谁,启封、淮沐什么的,不都建在万象城的风水高地,热闹街区,人多,就有人给他们建祠堂,受人崇拜多好。”余聊指着那远远看去的小坟包包,说。然后转头看着暗希,那小年轻怔怔地看着文君的陵墓,一句话也不说。
“阅年楼里有这么一段记载,”泺婴叹了口气,“文君与这投入万寿渊的恶人,年少时,曾一起隐居在老翁山,后来一同被予帝请出山,一同进了洪荒殿。”
难道真是一段兔死狐悲,狐死狗烹的故事?
“去看看。”暗希说。
三人便向着那陵墓而行。万寿渊不大,几人脚程也快,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那个陵园。之所以称为陵园,是因为走近来看,原来所有的草木都是刻意种植的,排列成一些奇怪的形状,有些像缠绕的陀螺,有些又像张开的手,说不出来的诡异。石碑也修葺完好,上面都写满了字,可余聊不认得,那些字歪歪扭扭的,很像是画符。来到陵墓前,是一个拱形的墓壳,由两块石头拼成,不知为什么,在中间留了一道缝。一块墓碑矗立在前,上面写的也是画符一样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