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区的山和东区的山风格迥异。西区多得是戈壁荒漠,那里的山都是岩石山,孤傲地伫立着,一年到头都是光秃秃的,没有茂盛的植被。到处都是裂开的峡谷,像有人拿刀横切了大地,露出笔直层叠的岩层。
那是七月时节,日头太毒,泺婴就沿着岩缝里走,虽然已经很小心地留了记号,可徘徊了几圈之后,还是迷了路。泺婴当时走山的经验并不丰富,觉得岩石山的景色哪里都是一样,只能按每天升起的日头辨别方向。
就这样在山里风餐露宿了十几天,终于看到了雾气。照理说,雾气里多得是水,雾区附近应该植被生长旺盛。可泺婴看到的却是一片萧索的景象,残枝断木横七竖八,都已经枯死。以那些树木的密集程度来看,以前这里是一个繁茂的林子,怎么就全部枯萎了呢?
泺婴想,定然是那次迷雾事件造成的。他心下虽然一沉,但仍是开启了撞钟,壮了胆子,向雾气里走去。
那撞钟,是辨别方位的东西,直撞向一个方向,发出哒哒的响声,但是需要每隔一段时间,人工开启一次发条,撒上少量灵粉。
雾气里面的湿度非常大,泺婴走了一会儿就浑身湿透。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整个雾区都是静悄悄的,什么声响也没有,树木都是干枯,路上也能遇到不知名的动物的白骨,只是没有任何活物。看来那一次事件,使得雾区的动物也好妖物也好,都死绝了。
“你胆子可真大,不怕雾气有毒?”余聊插了句话。
“怕,怕的要死,可是到了这里,总不能什么也不干,光害怕。”泺婴道,“我先找了几只奎屯兽进去探路,后来都平安无事的回来了,才敢进去。”
“我在雾区里走了几天,什么也没有发现,就想出去,往着雾气稀薄的地方走。后来便找到一处雾气很淡,视野非常澄清的地方,看到了一个东西,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余聊和暗希面面相觑,齐齐摇了头。
那是一个浮在天空上的瀑布,没有任何依凭。它在天空之上奔流,悄无声息地落下来,消失在浓雾之中。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天河?泺婴想着,慢慢向那河走近。在古老的传说中,天空之上住着神使,看护着一条天河,那河中,可以看到世间百态,过去未来。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好奇。而走了没几步,泺婴就发现了异样。
那撞钟的哒哒声越来越急切,越来越快,像是在警告。他便停下了脚步,将奎屯兽放了出去,那只小家伙按照指示朝着瀑布跑,渐渐地变得高大以来,又突然间皮毛脱落,向下倒去,蓦地化为白骨。而那个时候,撞钟的声音快的几乎连在了一起,泺婴心中惧怕,便不顾一切地奔跑远离那里。现在看来,那是他所做的最为正确的决定。
他一直跑,撞钟的声音也不见慢,反而向两头撞去,哒哒声变成了笃哒笃哒声。他害怕极了,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等他在奔跑中回过神时,那撞钟的声音似乎慢了一些,但与之前相比,还是过于快速。
泺婴便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最后自己都失去了知觉。
等他醒来时,才知道自己被十二将军所救。
十二将军事后说,他是在巡山时看见了一个影子,快速地移动着,感到奇怪,以为是雾中的妖物,就立马骑兽去追。一直追了几里地,看到那影子突然倒下,走进了瞧,才发现居然是一个人,还是凡世的穿着打扮,就带回了军营。
说完,泺婴长长地叹了口气,“也许讲到这里,也没什么,真正奇怪的事是发生在后面。”
“什么?”余聊发问。
泺婴伸出手,做了个手势,“我醒来后一问,才知道,已经是八年后了。也就是说,我在雾区里面呆了八年多。”
余聊顿时怔住,怎么突然间时间就跳跃到了八年以后,暗希也曾经说过自己被囚禁了一百多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他便问暗希:“小七,你以前在西营的边境军里呆过吗?”
暗希摇摇头,“不记得了。”
“可你不是一直记得你先辈吗?在你喝醉的时候,就一停不停地叫着先辈先辈,你不在西营呆过,怎么会认识你先辈的?”
暗希也是一怔,“我喝醉的时候……”
“不是让你纠结这个。”
暗希便道:“我和先辈的相识,已是很久远的事。他救过我性命,后来我们都在凡王府做事。”他想着,仿佛那人就在自己眼前,那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沉着嗓音,柔声叫着“暗希”,“暗希”,放在身侧的手便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对于他来说,这个人是挚友,如长兄,是他在世上最为依赖的人,依赖到时时刻刻都想留在那人身边。
“你先辈这么厉害,你怎么不去向他求助?”余聊问。
暗希摇了摇头,“他们不允许我们见面。”而且,那个人比谁都要恨,痛恨神再次降临于这片大地上,他怎么会帮助他找到凡王,开启大门呢?
“他们是谁?”余聊坚持不懈,他知道一直问下去,这个状态下的暗希,会说出更多的事。
“喂喂,你们不要擅自扯开话题。”泺婴见两人将他晾在一边,嚷道。
这一嚷,让暗希回过神来。他摸出个布包,蹲下身子,将那具白骨细细收了起来。
“他们是谁?”余聊又问了一遍。
“千娘他们,当时放我自由时,定下的规矩,不能破了的。”暗希一边说着,一边又走到桶边,把桶里的头发也捞出来,放在一起,然后转身对着泺婴,伸手道,“把发簪给我。”
泺婴不情愿地掏出发簪,递给他,“这人说不定是你吃的,装什么好人。而且我又不是偷盗,我是带出去研究。”
“至少带出去葬了他。”暗希神色淡然,道。
“他在这呆得好好的,你知道他是谁吗?”。
“水玉。”
暗希这一回答,泺婴张口愣在了原地。余聊也是莫名其妙,这是怎么回事,这水玉不是和文君刻在一起的名字么?
将包袱收拾完毕,暗希便道,“此地不宜久留。”说完,就往外走。剩下那两人对视一眼,急忙跟上。
又回到石室,暗希朝上一指,往上看去,那石室的出风口就在顶上,大小正好可以卡个人,用火折子一照,黑黝黝的,望不见底。暗希向上一跃,便钻入洞中。
泺婴一看,自己哪有这么好身手,便对余聊说:“你先把我顶上去,我再拉你。”
“行,上来。”余聊扎下马步,两手相扣在胸前。泺婴便一脚踏了上去,感到下面用力顶起,一个扑身,攀住了洞壁。他向上挣扎了几下,收效甚微,仍是一半身子露在外头。这时,一双手探入了他的腋下,将他整个人提起,拉入了洞中。朝头上一看,是暗希。
“我这边灭火了,你那儿点上。”下面的余聊喊道。
“等下。”泺婴点着火折子,本想递给上头的暗希,谁知那小子没有接过,而是从他和洞壁之间的缝隙里钻了过去,灵活得好像生存在洞里的蛇。他双脚撑在两边,稳住整个人的重量,将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然后伸手将余聊拉了上来。
这时,暗希叠起身子,真正彷如一条蛇,将身体对折。在这个狭小的洞穴中,硬是将首尾一转,上下颠倒。在火折子的光亮中,余聊和泺婴目瞪口呆。
三人便压着洞壁,向上爬去。火折子已经灭了,一片漆黑。
穴道慢慢变幻了角度,爬起来也不再吃力,应该是从垂直渐渐变为了水平。手下松了力,暗希便点起了火折子。
余聊心中有些想法,不吐不快,“我说个事儿,你们听下。”看两人不反对,就继续说,“我听说过一种制蛊的方法,就是将一堆的虫子放在一个瓦罐里,封上,让那些虫子在罐子里自相残杀,最后剩下一条,就是蛊虫。你们说,这万兽坑,是不是和这差不多?”
“蛊虫是什么?”泺婴问。
余聊认真想了想,这东西还真是有许多种说法,“就是可以用来控制人的,或者其他一些奇怪的用法,不清楚。”
“不清楚用途,却知道制作手法,这才奇怪。”泺婴接下话茬。
重点根本不是这里!
“你是说,这万寿渊下面,也许有不可思议之物?”暗希开了口。
余聊暗暗忖道,到底是小七聪明,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对,刚才那个影子,令人非常奇怪。”
“可是那东西不是怕人吗?你们刚才说的。”泺婴说道,“走一步看一步,没必要担心这么多。”
也不知爬了多久,终于来到了另一处较大的洞穴。与其说是洞穴,不如说是一处断层,上下的岩土不知道为什么裂开了,留下了这么一道口子。三人都点了火折子,绕着裂层看。余聊发现了裂层的中间,有一个巨大的石柱,有十多人合抱的大小,硬生生顶起了上头的岩层。如果是是钟乳石,这里也不是溶洞的结构,如果说是人工修成的大柱子,也没有其他人为留下的痕迹。煞是奇怪。
那个大柱子上,似乎有着一道道凸起的脉搏,像是无数条巨型的藤蔓缠绕而成,泛着金属光泽。余聊好奇,便走近了看。突然暗希出现在他身边,这家伙毫无声响的,居然还灭了火折子。
余聊见他脸色很是阴郁,便问,“怎么?发现了什么?”
暗希不说话,突然对着他的胸口一掌拍下,余聊顿时气血逆流,透不过气,颓然倒地。他刚想骂出口,却发现人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就见那小年轻一副狰狞的样子,从怀里掏出匕首,撕开他的衣服,在胸前剜下一片肉,放在嘴里嚼。
这家伙是精神有病,还真吃人!余聊胸口疼得不行,血水从伤口渗透出来,可就是没有力气,不能反抗。那暗希吃完了一片肉,又动手割了一块。
这到底是怎么了?又发什么疯?余聊想吼,张大嘴巴,却叫不出声。暗希可不理他,一边吃,一边削肉,很快,那胸前露出了惨白的肋骨,心脏透出了黏膜,还在胸腔内起伏收缩。
余聊不甘心,不由得怒火中烧。他突然间有了力气,猛地翻身而起,将暗希砸倒在地,对着肚子就是两拳,然后抓起他的头发,往地上撞,直到那脑后的岩石上流下了一滩血迹,那人也没了动作。
死了?余聊这才从疯狂中冷静下来,拍拍暗希的脸,冰凉的。突然有人从背后踹了他一脚,他一下子向前翻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马上从地上爬起,定睛一看,原来是泺婴,举着火折子站在那里,再一看暗希,附近地上根本没有暗希的尸体,去哪儿了?这时,他意识到了不对劲,往自己的胸口一看,好好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你醒来了?”泺婴对着余聊,表情明显在偷着乐。
“怎么回事?”
泺婴一指那个石柱,说:“那是地魈的脖子。”
“那还不快逃。”余聊立刻转身开逃。
“没事,他看不到我们,也就出点幻觉。”
余聊刚跑出没几步,听到泺婴的话,立刻停下了脚,转过身,“那小七呢?”
泺婴强忍着笑,指指右边的方向,“我实在不想把他叫醒,太好玩了。”
余聊拾起掉落在地的火折子,引火点燃,往泺婴所指的方向走去。只见暗希披头散发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似乎在忍受着很痛苦的事,这副样子,一点也不有趣。
难道他也出现幻觉,被人凌迟了?
余聊问泺婴:“你怎么没中招?”
泺婴嘿嘿一笑,“什么幻术咒术相关的东西,我一个也不怕。”
余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起火折子,然后跨坐在暗希身上,抓起他的头发伸手就是一巴掌。暗希的头一抖,看着他的眼睛,瞳孔猛一阵紧缩,似乎是恢复过来,却被眼前的余聊惊住了,愣在那里。
余聊摸摸自己的脸,没有变形,怎么把小年轻吓成这样,怎么了这是?“快把头发扎起来,像个女人似的。”他说着,从暗希身上站起来。那小年轻发怵一般向后退去,赶紧捡起发带束发。
泺婴过来拍拍余聊的肩膀,“你完蛋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余聊挥开他的手,“赶紧离这远点。”他心情不好,那所谓的幻觉,便是心中隐忧的放大,为什么自己怎么会疑虑暗希吃人?
接下来那段路,非常漫长。三人在途中吃了一顿干粮,才补充了体力继续赶路。然后在裂缝的尽头看到了一些光亮。
那些光亮是绿色的磷光,如同山中所见的灵力,漂浮在空中,越往前走,光线愈是明亮,那些光点也愈是密集,最后汇成了一条光带,在最为浓烈的地方,呈现出蓝色的光泽,而裂缝,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25、铜柱
眼前那蓝色的石柱每个都有几十丈高,散发着荧光,密密麻麻的聚集在一起,都是六棱柱状的结晶,仿佛置身于水晶矿洞中。
他们在结晶的边缘,高耸的围墙就倚靠在身后。原来他们从那个裂缝里,一路走进了围墙里面。
“这世间的灵力都汇聚在了这里,”暗希走上前,摸了摸石柱,摸到了一手的灵粉,“只是变成这个样子,再也无法为人所用了。”
“一定有一个根源。”余聊说着,便攀上石柱,向灵力结晶的中心而去。
在饱和的盐溶液中,放入晶种,溶质就会依附在晶种上开始结晶,渐渐析出溶液,形成更为大型的晶柱。
在神经系统中,所存在的正常蛋白遇到朊蛋白,本身所存在的螺旋结构就会打破,转变成和朊蛋白一样的折叠,从而在脑和脊髓内聚集沉淀。
不管是哪一种,都是有最根源的存在,而使得相似物质开始转变,集合。找到这个根源,才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翻越过层层的结晶,往里走了几百米,突然发现,那些晶体的排列开始规律起来。一条一条,排成线性。余聊爬上了一个最为高大的晶体柱,伏在上面向周围望去,顿时惊骇,那些结晶形成的线条如同磁感线的对称排列,这是两个异种磁极所形成的磁感线形状。两边是弧状线条,至最中间开始平行,而弧线和平行线的两端,是一圈一圈的结晶,层层叠叠地围住了那两个点。这两个点,就是磁极的所在!
余聊兴奋,从石柱上滑下,也不管满身的粉末,不停歇地朝那两个地方跑去。
到达那两个点处,晶体已是非常密集,地上也多得是刚长出的结晶,像钢针一样随处排列,细小而拥挤。余聊从结晶的缝隙中挤进去,意外地发现,在晶体的层层包裹中,居然只是一个铜柱。
那铜柱不大,比余聊稍高一些,也就两人合抱的大小。像是被用力敲打在泥土里头,跟个桩子似的。而铜柱上的花纹,却是和暗希家里那张桌子上的一样,奇异的云纹,繁复缠绕,凹凸相交,配合上年久而生出的铜绿,在柱子上内蕴着五彩斑斓的锈蚀。这东西仿佛穿过岁月,将余聊带回青铜时代,那个充满神秘力量和偶像崇拜的人类文明。
暗希可不管余聊愣在那里想什么,一下子爬上铜柱的顶端,余聊看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的样子,也跟着窜上铜柱。
铜柱顶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灵粉,暗希小心翼翼地将粉末抹去,露出了青铜的纹路,而在这纹路之间,镶嵌着一段指骨。惨白的颜色,也不知在这铜柱中存在了多久,也居然没有被风化。余聊浑身一凛,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用力抓着铜柱,指骨的白色从皮肤里透出,呈现和青铜柱里那一截一样的形状。他顿时感到汗毛直竖,莫非,这柱子里面,埋着一个人?
突然,有水滴落在铜柱上,下雨了?余聊抬头一看,看到暗希的眼睛红红的,怒目圆睁,泪水不断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