泺婴指着碑上的两道符,说:“这是迦南文,老翁山上本就是以异术出名,这是异术专门使用的文字,我也不怎么认得,但是这两个,我知道。这是两个名字,一个是水玉,另一个,就是文君的名字”他指着那道符,点了两下,“越兰。”
余聊一惊,立时想到越庄和澜庄,难道这两个庄和文君有什么渊源?他想着,看着那陵墓。墓碑所朝的方向,正是万寿渊,按照暗希找石头的那套风水理论,肯定不是好位置。为什么要特意朝着那方向?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在迎接什么?或者说,是在看守什么东西?想到这儿,他突然觉得有点发冷。
“这墓碑上写了两个名字,是埋着两个人吗?”余聊问。
泺婴摇摇头,道:“不是,只有文君一人。”
“那个水玉怎么回事?男的女的?这两个名字听上去都像女人。”
“你这个没文化的家伙。”泺婴瞟了他一眼,道,“玉、兰都是形容君子,而且在那个时代,必须是出身士族的男人才能用。”
“原来如此。”
那暗希一直望着万寿渊,眉头紧皱,突然说道:“我要下去看看。”
“你不要命了吗?”泺婴听到,立刻出声阻止。
余聊便问:“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暗希点点头,“但是与你们无关,所以我一人下去就好。”他说完,一个飞跃,便沿着崖壁下去。
“喂,我也去。”余聊跟上几步,又退了回去,从包裹里摸出绳子。那是在学府弄到的,牢固得很,本想用来爬墙,现在正好可以用来爬悬崖。于是,他把绳子的一头绑在了大树上,便栓着绳子跟着暗希爬过的地方下去。
“我在上面等你们。”泺婴说完,便找了一处地方坐下休息。
那段崖壁非常陡峭,余聊仗着绳子,很快滑到了暗希身边。他们已经下降了三四丈,那瘴气还在十多丈的下边,比想象的还要浓重,死沉沉地聚着。不说有没有毒,这么高浓度的颗粒性物质,光是吸进肺里,就有的受了。
“你能闭气多久?”暗希问。
余聊想了想,以前在水里一口气扎猛子下去,大概能潜上两分钟,就说:“两分多钟。”
“什么?”
“半柱香的时间。”
暗希点了一下头,“你在这里呆着,我下去看看。”说完,不等余聊反对,便往下爬去。
那小年轻很快消失在了视野里,瘴气缓缓地起伏了一个弧度,就将人整个吞没。
余聊吊在半空中,看着下面。大约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那黑色的瘴气突然翻卷起来,像是下面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涌动。他紧张起来。瘴气一边翻卷一边向上慢慢腾起,很快就离他脚下只有不到一人的距离,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可他惊讶地发现,那些翻腾起来的雾气,比浮在表面的要稀薄得多,难道那些黑乎乎的颗粒是浮着的?还是说,下面的瘴气更为沉重?
正想着,便听见头顶上有人喊:“你们看够了没有,怎么还不上来?”泺婴那小子等急了,在悬崖上探出头来。
“小七还没上来。”余聊答。张了口,便觉得那瘴气刺激无比,挠得鼻子难受极了。他赶紧掏出布条,用水濡湿,蒙住口鼻。
绳子一沉,余聊抬头看去,泺婴居然也攀着绳子下来了。
“有什么好看的,我也下来看看。”
“快回去。”余聊抬头喊,“瘴气有毒,快回去。”
“没事。”泺婴不听劝,继续往下爬。
爬到一半,他突然脚下一滑,手没抓住,猛地往下坠,顿时坐在了余聊的肩膀上。
他长吁了一口气,“幸好你在下面。”
余聊还未骂出声,突然感到身体一松,蓦地失去了重力。他娘的,绳子断了。
余聊只觉得眼前一黑,耳边有什么声音呼啸而过,背上一痛,似乎落入了一个软绵绵的地方。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往身下那块软软的东西一摸,像是什么动物的皮毛,浸在烂泥巴里。光线被黑瘴气遮去了一大半,悬崖下面十分昏暗。颗粒性物质却反而比半空中少了,只在脚底下沉着一片薄薄的水雾。气味更是刺鼻,呛得人直掉眼泪。
余聊屏住气,眯起眼睛查看泺婴的位置。模模糊糊中,有人影在不远处站着,大半条腿都没在烂泥里。他便也站起身,接近那人影。从毛皮上走下,一下子就陷在了泥水中。这万兽坑里大概是积了水,和腐烂的东西混合着,泥巴上浮了一层蜡,如同沥青一样的浓稠,黏糊糊的。余聊在里面走着,整条小腿都在泥浆里,异常艰难。
快接近时,突然,那人影一抖,蓦地钻入淤泥中,不见了踪迹。
余聊一惊,怔在了原地。这时,有人在背后拍他的肩膀,他猛地往前一跃,回头看去,熟悉的身材和穿着,应该是泺婴。那泺婴用衣襟捂着口鼻,打了个手势,像是跟着他往那边走的意思。余聊便随着他去了。
越是往那头走,视野越是澄清,瘴气渐渐变淡,甚至有股风迎面吹来。余聊定睛再看前面那人,的确是泺婴,也就放了心。
他们本来就落在淤泥潭的边上,只走了几步,就发现崖壁上有个洞穴淹没在泥浆里,只露出手掌高低的口子,风就是从那里吹出。余聊凑近瞧了瞧,那里的泥土是翻新的,像是刚被人扒开。他心忖,难怪上面瘴气翻腾,也许是暗希发现了这地方,通了洞口,进来了风,才把静置百年的瘴气搅动了起来。
那小七,难道是往这个洞里去了?余聊正想着,便见泺婴低了身子,浸入泥水中,往洞穴里钻去。他也没多想,便也跟着钻进去。
两人只有眼睛鼻子还露在泥浆外面,那洞穴里的风凌然有力,余聊试图吸了一口,虽然也有些味道,却比吊在悬崖半空中的要好闻得多。
这气流是活的,他便点了火折子。
洞穴非常狭窄,只容一人弓身通过。余聊的膝盖和后背都顶着穴壁,难以施展开手脚。越往里走,那洞穴越小,风声却越大。旁边的泥水正咕噜咕噜冒着泡,大概也是有隐没的暗道,只是被泥浆吞没了。突然,走在前面的泺婴身影一晃,蓦地消失。余聊焦急,忙紧跟几步,才发现原来是一个急拐弯。过弯之后,那洞穴开始向上延伸,渐渐出了泥浆。
穴壁上有凹凸不平的纹路,余聊一开始并不以为意,可是他好奇心重,用火折子一照,顿时傻了眼。那墙壁上的,分明是一些浮雕,人物的构型居然和地宫墙壁上的是一样的。他便扯了扯前面的泺婴,让他慢下脚步,仔细地看起那些图案来。
这些图案虽然构型和地宫里的一样,但是明显要粗糙很多,像是用尖利的石头凿出来,而不是更锋利的工具。图上一直都只有一个人,或坐着,或立着,姿势平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余聊看着不像是什么武林秘籍,而是一个人的生活写照,也渐渐没了兴趣。
到洞穴的尽头,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石室。那地方有人为拓展的痕迹,用石头垒了桌椅,还垫起了一个床铺,上面盖着皮毛。石室里还挂着一些东西,水壶、头盔、铠甲,但并不是一套的,可能是从不同的地方取得。
余聊立时想起了刚才看到的那个人影,会不会是那个人,一直生活在这里?可是那些东西看上去都很陈旧,蒙着尘,不知是什么年代。他再吹了吹火折子,使它更加光亮了些,便看到石室的墙壁上也满是穴壁上那样的图案,有个人坐着,站着,躺着,倚靠着,在看书,在写字,在举头望天,在动手砍柴,那些人都没有脸,但却让人觉得,那画上的人物是同一个。
在这个空旷寂静的空间中,耳朵是极其灵敏的,余聊似乎听到了一些声音,像是从墙壁中传出,便循声靠近了那里,伸手敲了敲墙壁,是实心的。
“这里应该很久没人住了。”泺婴说道,举着那水壶,细细看着,然后目光又被那铠甲吸引了去。
余聊回身,正想过去,突然感到有人捂住了他的嘴巴,浑身一凛,正想举手向后敲去,那人又箍住了他的身子,他回头一看,居然是暗希,也是浑身的泥巴。暗希看他镇定下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泺婴的方向。
泺婴正在专心研究盔甲,这时,就在他身后的墙上,出现了一个影子。那影子不是映在墙上,而是镶嵌在墙壁中,并且渐渐显得清晰,似乎是离得越来越近。那影子举起手,向泺婴背后伸展而去。余聊没暗希那么冷静,立刻疾呼出声:“泺婴,小心。”
那影子猛地一缩,不见了踪影。
泺婴迅速向前迈出几步,取过墙上挂着的兵器,向后一挡。但是,他没有感到突如其来的攻击,愣了一会儿,便站直了身,往四周一看,只看见余聊和暗希站在另一边。
“怎么了?”他问。
余聊便将所见的东西说了。三人立刻敲击那一侧的墙壁,都是实打实的响声。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七,你刚才从哪儿出来?”
“那边。”暗希指着墙上的一块皮毛。余聊过去撩开一看,果然里面还有一间暗室,走进了看,那里面很小,只有一具白骨,而且白骨的手脚都断了,断裂面看上去丝毫不爽。墙上钉着一副镣铐,锈迹斑斑。
这个白骨生前,难道是被囚禁于此?
这间暗室的墙壁上,没有之前的图案,只有一些文字,而且那些文字,是和铭牌上一样的流云文。暗希一看,便愣在那里。余聊看不懂,求救于泺婴。泺婴一边看,一边读出声:
“予帝临死前,有信交予凡王,此信落在谁谁手中?这个名字上的字好生僻,不认识。”
“当日闯入东雅阁的军队,非水玉所领。咦,又是水玉?”
“双子守门,那个谁谁,在柱子里面,什么嘛,这字不认识。”
泺婴一个人喃喃说着,而余聊的注意力全放在那副白骨身上。骨间的胶质还黏连在一起,按照骨头的腐烂程度,人的毛发应该还在,可是这个骨头上却没有任何残留。他想着,瞥眼看到角落里放着一个桶,是用铁皮围成,走过去朝里一看,看到了一丛黑色的毛发,还有一个发簪,应是男子束发所用。顿时呼吸一滞,道:“快来看这里。”
泺婴听到,也过来瞧。
为什么要特意除去囚犯的头发?
“你有没有听过牲人这一说?”泺婴看着余聊,然后拾起了桶中的那个发簪,“我听说军队中的战俘,在饥饿时期,可以充当军粮。如果这人是被吃了,倒是很好解释了骨头上的痕迹。”
余聊听得胃中翻搅,回头看那白骨,果然有一道道的划痕,像被刀削过,“你是说,住在这里的那个家伙吃人?”
“我也只是猜想,又或许那人是被某个极其痛恨他的人给千刀万剐了。”泺婴挑挑眉,表示不知。
“这些字,像是我所写。”暗希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发颤。
余聊本能地向后一退,又听见暗希说:“可我不记得来过这里。”
“你懂流云文?”泺婴好奇地凑上去。
喂,重点不在这里。
暗希便用手指在墙上依着文字写了一遍,果然笔锋线条一模一样,就连那一横向下轻轻一折,也是下意识地一弯。
“果然是你写的。”泺婴看着暗希,露出疑惑的神色,“可是这里是挖在岩层里的洞穴,虽然看上去有七八年没人住的样子,可实际上,可能有几十年或者上百年的时间了,你怎么可能会在岩壁上留下文字呢?”
暗希皱起眉,继续看墙壁上刻的其他文字。
余聊脑子一转,便问:“小七,你可曾在碧城住过?”
暗希转过身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就是有这样一个书桌,窗子开在这里,这里是书柜,那房子大厅在中间,四周是倚栏……”余聊一边将记忆中那个废墟的样子拼凑起来,一边动手比划。
暗希听完摇摇头,“不曾有印象。”
泺婴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身来。
余聊有些泄气,不知道这小年轻到底是忘了还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与他的字迹一模一样,便又说,“我在澜庄看到一个废弃的宅院,里面看到了你的笔迹。”
“说不定真的有个人和你写字一样,你的字是谁教的?”泺婴插入话来。
暗希脸色一变,似乎不想提起,泺婴催促再三,才说:“是族内的三位大师,我的字集这三人所长,但与他们都不同。”
“哇,大少爷大少爷,教写字都要三位先生。”泺婴一下子叫起来。
“也就是说,你的字形很有自己的特点?”余聊道。
暗希点点头。
余聊再道:“世事无常,勿放心上。”
“你说什么?”暗希蓦地激动起来,“你从何得知此话?”
余聊道:“我在那个屋子里捡了块牌子,上面就写着这几个字,就是你的字迹。”
“不可能。”暗希的眉头蹙得更紧。
“两位,要不听我讲个故事?”泺婴说道,看了一眼余聊,然后将眼神定在暗希身上,“就且当个故事听。”
24、西区迷雾事件
泺婴所说,是他当年去西方边境时的所见所闻。
而这个故事的开始,要从学府说起。十年前,泺婴在学府求学,那时他在悬壶间学习医术,所学的,是有关于脑部受伤的恢复。
那段时间,有多个精神失常的人被送来就诊。那些人乍一看和普通人无异,甚至思路清晰,对答如流。但是,他们的回忆却完全错乱,所描述的,是另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按他们所说,都是非常具体和生动,简直如亲身经历。而他们的亲人却纷纷表示,从来没有那样的事。
泺婴觉得非常奇怪,调查之下,才发现,这些人都是从西方边境而来,并且都曾是西营的边境军。一碗断头汤下去,几年经历忘了精光,却摇身一变,拥有了焕然一新的记忆。
西营边境军,暗希的先辈,记忆错乱,听到这里,余聊转头看着暗希。
为了追查此事的缘由,泺婴这个十足的实践者,亲自去了一趟西方边境。到达鼎城的时候,他在街市上遇到了一个自称为明王转世的男人,这个人也是说得有理有据,只是没人信他。泺婴当然也不相信。说到明王,那是三皇共治时期的三皇之一,也是崎氏的三将军,凡世的第一名将。坊间传闻他是被予帝逼得无奈,服毒自尽。泺婴看过亘府的书籍,那书上将明王描写得天上有地上无,气势凛然,风姿绰约,怎么能和眼前那个邋里邋遢的家伙相提并论。最重要的是,明王相貌出众,这是公认的,而那家伙长得实在不行。
泺婴一下就认定,这是一个和悬壶间来救治的病人同样的妄想者。他便打听了一番他的事,得知他以前是山林卫,在巡山时,还干些采集矿石的工作,一次从山里出来,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泺婴留了点心,又打听了几个那几日也在山里的石匠和矿工,有人说是看到有队边境军往雾区方向去了。大约是七月初六那一天,雾区的雾气特别奇怪。据说是形成了一个个翻卷的漩涡,中间透出绿色的光芒,似乎还隐隐约约显现出了一座城池。约莫中午,雾区迅速蔓延,一下子吞没了几个山头。跑得快的连忙逃离了浓雾,跑得慢的被卷入了雾气中,后来再也没有出来。
“这就是史书上所记载的西区迷雾事件。”泺婴叹了口气,“有人说,是西方的门开了,也有人说,雾里出现了异状,总之没有统一的说法,就是十多年前。”
泺婴了解了这些情况之后,就收拾了包袱,准备进山。那时候离迷雾事件只隔了一年多,谁也不敢进山,谈雾色变。他便只好独自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