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彪走到门口,从廊道的拐角仅能看到杜维拖在地毯上的脚,脚趾一动不动,白蜡似的。他不禁想起第一次那个转身而去的剪影,背挺得笔直,仿佛将白衬衣上的褶皱都抻开了,一种坚硬的白色显得那么刺眼……
电子锁落下的声音十分轻柔,像心满意足地合上了一本精装硬皮笔记。杜维仿佛一具还未腐烂的尸体沉重地躺了许久,房间里很静,静得让人生出喧闹的错觉,似乎总有从异世界传来的声音吵闹着折腾着,叫他不得安宁!
忽得从床上坐起身,杜维掏出烟,上下摸遍却没找到打火机,他只好拿过酒店的火柴点上。硫磺的异味窜进鼻腔,只一瞬就被烟草干燥的香气压了下去,心神安定的味道流入肺里。被随手扔在床上的不仅是烟盒,还有杜维的手机,此时,幽蓝的来电显闪烁着,嗡嗡的响声叫个没完……
天已经黑透,经历了一场暴雨,整个城市都浸在水汽里,干净又清新,白日的喧哗似乎也被压在湿漉漉的黑色中,悄悄地没了。
杜维走在路边,兜里的手机震个不停,示威似地显示它充沛的电量。明明关机就能摆脱骚扰,他却像要扼断谁的喉咙一般,仅是死死抓着手机不放。倒不是心中怨气难平,不知所措,杜维算是一个果断坚决的人,事情发生后头脑也绝对清醒,他又不是女人,犯不上自怜自哀,顶多算是自找!
而现在,胜义堂的角头,林正的情人,江湖新贵——他,小杜哥!一声不响、一个人不带,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大半天,任谁都会生出三分不安,更别说千道心思的正哥!
杜维边走边想,脚步似乎也跟着乱转的心思快了几分。这时,他正走过路边一扇彩色玻璃拼起的落地窗,红褐色的木格子,漆皮被湿润的空气浸得翻翘起,斑斑驳驳倒生出一番时间的错落感来。杜维侧头往门里瞥了一眼,是家不大的酒廊,也许是时间问题,没什么客人,吧台里也只站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侍应生,举着细长的笛形杯,没完没了地擦着。
杜维不好酒,酒量也不好,唯一能提出来说的也就是酒品还算不错,喝醉了不胡闹,安安静静的。没有过多的思考,他抬腿走进大门,想把事情弄得不清不楚稀里糊涂,那就先把自己弄个稀里糊涂吧……
等酒杯轻轻推到自己面前,杜维才感觉到,这家酒廊虽不起眼,但绝不是胡吹海喝的那种。比如现在,手边的白兰地盛在郁金香矮脚杯里,无冰无水,浅浅一洼,澄清晶亮的琥珀色摇曳多姿。酒保是个温柔热情的男孩子,递来柔软的纸巾,在橙色的吊灯下露出一个微笑。这种轻柔的享受与杜维直接放倒自己的目标差距过大,以至于让他产生了哭笑不得的郁闷感,最后,干脆一口气喝干杯中液体,又点了杯威士忌。
微笑的余韵还挂在唇边,下一秒,面对空空如也的酒杯,小酒保差点把嘴咧到了后脑勺。这回不含糊,广口厚底杯里面,恨不能塞下一整座冰山,透明的淡黄色液体浇在冰块上,被灯光反射出金色的轮廓。
小酒保站在边上,继续将一个个高脚杯擦得锃光瓦亮,杜维坐在椅子,一杯接一杯喝得颠三倒四,倒是谁也不耽误谁。小半会儿功夫,他终于如愿以偿,喝出伸一只手能见十根手指头的效果了。
手机一直在震动,几乎没有停歇的空隙。杜维困难地摸了三两下,才掏出来,接通后就贴在面颊上也不出声,只有灼热的呼吸扑在上面。
电话那头也悄无声息,与之不同,杜维是醉得舌头发木懒得说话,对方却似乎是在小心翼翼地确定着什么。隔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空白,这才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杜维?你人在哪?”
“习斌。”终于找到舌头,杜维懒懒应了声哼哼唧唧的。可他心里面暗想:轮到习斌给自己电话,林正指不定气成什么鬼样子了!平心而论,除了在泰国时两人被迫失去联系,他从来没这么折腾过林正,真是报应!
习斌还是老样子,面儿上总是不紧不慢的,三两句问出地址废话没有,挂得干脆。
杜维趴在吧台上一双眼睛眯细了,眼神是粘稠的,举着手机定定看着,这种标准的醉鬼姿势,在他身上却无意间透出几分危险地味道。习斌的声音让他觉得胸中的那股邪火忽得就冒了上来,撩拨起被酒精麻痹的所有神经。这个人现在已经成了他指尖的一根肉刺,微微一动都会带来钻心似的痛苦。
习斌来得很快,带着满脸愁容的阿烈,进来也不说话,扶了杜维就往外走。杜维在他赶来的空隙又灌了两杯,此时差不多已是人事不知,靠着人横着就出去了。
黑色的轿车紧停在路边,阿烈三步两步上去拉开车门,刚转身,就见杜维一把搡开习斌,弯腰吐了起来。习斌没防备被推得一个趔趄,看到他搜肠刮肚般又咳嗽又吐,却冷了脸站在边上一动不动,摸不出是什么心思。倒是阿烈,急忙从车里拿出矿泉水,几乎是奔到杜维身边,边拍他的背边说,“小杜哥你怎么喝这么多。”言语中却是关心大于责备。
杜维并没有把他的话听真切了,酒精的后劲全部集中在胃里,翻江倒海地涌上来,本就迟钝的思维被夜晚的凉风一激,全变成了一滩浆糊,分不清东南西北。他手拄着膝盖吐了半天全是酒水,空空如也的胃紧缩似的搅着,冷汗都下来了。阿烈陪着干着急,也只能把水递过去,劝他喝了两口。
“阿烈……”杜维稍稍直起身,眼神湿漉漉的,更显得眼仁黝黑,他又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面憋得难受,窒息般的。
阿烈应了声,小心翼翼,“小杜哥,咱们回去吧。”说完,心里没由来的一阵难过。
阿烈将杜维扶进车里,见他不吵不闹,就那么缩靠在一边,头顶着车窗不知是睡是醒,他退出来,转身再看习斌。
习斌还站在原地,抱着手若有所思,察觉到这缕询问的目光,抬起头说道,“先去我那边,这个样子回去还了得。”他的目光像一把剃刀,刀锋犀利,直直掠过阿烈。
阿烈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晚上得知杜维没了音信,手机也不接,林正气的差点一脚将他踢飞,习斌虽然劝住了,可私底下还是骂了句“没脑子!”,阿烈觉得,自己也许真的很蠢!
车子缓缓驶出小街口,四下里瞬间亮起来,高楼上变换的巨大屏幕,店铺头顶闪烁的霓虹灯招牌,将城市的影子扯了一地,乱七八糟的。习斌瞄了眼后视镜,杜维头靠在车窗边上,光影从他脸上掠过,削薄的唇紧抿,没有表情纸影一样。他仰头叹了口气,对司机说道,“开稳点。”
习斌在潮门街临街有所老房子,三四十年代的木楼,光线不好,夏天闷热冬天阴冷,遇上下雨天整个楼吱吱嘎嘎,脚重点都感觉要踩塌。按理说他这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别墅公寓买不起,却独独偏爱这么个破地方,稀奇!久而久之,知道的,不知道的人也就顺着恭维上了——斌哥真是个念旧的人啊。只有习斌自己明白,有的东西不留点念想儿,转眼就没了;而有的东西,想得再多抓得再紧,到死也可能留不下半分……
40.
车一停住,杜维就醒了,胃里面已吐空轻松不少,可脑仁儿里像灌了水银一样,忽忽悠悠的难受。他索性垂着眼帘不去理阿烈的声音,直到习斌一把拉开后车门,毫不客气地将人拽了出来。
酒精克制了身体的敏捷度,杜维只觉得脑子一懵,脚底下腾云驾雾似的,转眼就被拉到了大街上,磕磕绊绊狼狈不堪。
阿烈见习斌这就要抽着杜维往里走,下意识喊了声,“斌哥……”声音不小,语气不善,他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补药,哪儿来这么大底气。而当对上习斌枭鸟一般的眼神时,他又立刻萎了,扯出个半笑不笑的尴尬表情,喏喏地补了句:“小心点。”
杜维根本站不住,斜靠着习斌的肩膀,反应迟钝,抬脸儿对他笑,“你干嘛拉我?”眼神像糖稀似的黏着。
习斌不屑跟醉鬼多讲,木着张俊脸把他拉开,恨不能一甩手就将这醉得乱七八糟的混球从后窗户上扔进去,省的丢人现眼!他的确不喜欢杜维,特别是现在,这张脸笑得惹人心烦!
阿烈目送着习斌抓着杜维跌跌撞撞,消失在黑洞洞的楼口,他没有跟上去,点了根烟蹲在街边,垂着脑袋揉了揉扎手的短发。他很想思考,却发现毫无头绪……
习斌三两下扒了杜维的外衣,将人扔进卧室的弹簧大床,拍拍手等着对方呲牙咧嘴地扑上来,好再给他一脚踹老实了!他心中暗想:你不就是要借酒装疯吗?那就在这疯完了再回去,省的正哥看见你堵心!
习斌的心思算是对了一半,但是他和杜维同时忽略了一个问题——杜维的酒品实在是太好了!此时,沾上柔软的床铺就跟熊瞎子见了蜜蜂屎一样,扑那儿就不动了,直接睡了个结实。
提着衣服,习斌酝酿的“腥风血雨”轻而易举的就付之东流,忽然间不上不下无处宣泄,直后悔刚刚一个眼神把阿烈瞪回去了。杜维可一点不受身边此起彼伏的低气压影响,侧着身,半个脸埋进蓬松的被褥,纯白的被单衬得他另半边脸更洁净秀气。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正好铺洒在床前,一个灰扑扑的影子。
干站了一阵子,习斌大概是服气了,随手将杜维的外衣搭在床脚,刚要转身,就听“啪嗒”一声——一个小盒子滚了出来,在地板上跳了跳,不动了。
习斌弯腰拾起没敢细看,眼角余光瞄了下杜维,暗暗合上掌心轻手利脚地走了出去。
手中的小盒扁长样子,上面有繁复的花纹,随着晃动还会“哗啦哗啦”响?习斌到了外间拉开电灯,一眼看到手中的火柴盒,他的拇指从盒身慢慢退下去,露出包裹在花纹里的几个字——“半岛酒店”!
习斌右眼一跳,白色的“玛莎拉蒂”和后座上一捧又一捧刺眼的红玫瑰,这个扭曲的画面不知从哪里窜出,仿佛未经大脑同意,一巴掌呼过来,直挺挺拍在面前!他捏着小小的火柴盒,很快,盒身塌陷下去,丑陋的折痕毁掉了精致美好的花纹。
老式的吊灯时不时有电流的嗡嗡声传来,习斌抱手立在窗前,手中的火柴盒已经被碾得面目全非,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多心一回。他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多半时候是在倾听,偶尔问个一两句,神情显出几分困惑。
等他挂了电话走回卧室,推门就看见,杜维仰躺在床里,举着个相框仔细瞧着。习斌的右眼又一跳,这回,他下意识地用拇指从眼皮上轻轻抹过,神经质地搓了搓,才走进去。
习斌一把夺过相框扣在手里,目光如电,满面怒容。他转脸,随手拉开床头矮柜的抽屉,动作极其谨慎,老旧的相框直到贴上了柜底,他才慢慢收了手指,木头与木头间连细小的摩擦声都没能露出来。
杜维眯细了眼看着,依然一副半醉半醒的倒霉样子,但经过不长一段近似晕死过去的睡眠,他脑子的转动速度已经恢复正常水平。但他不吭声,只是在心里惊讶于习斌难得一见的表情,那种愤怒、尴尬还带点被偷窥的紧张感……也许阿彪说得并不是混话而是真话,杜维感到一阵恶心。
两人对峙了会,最终不约而同地错开眼神,各自心怀鬼胎,匆忙收拾情绪。
“现在几点?”杜维坐起身,正好形成了习斌对他居高临下的位置。
习斌撩了袖口,很快放下,不咸不淡地回道,“快十二点了。”
而就在此时,他根本注意不到的角度,杜维飞快扑捉到他手腕上那块不起眼的腕表。只一瞬间,杜维觉得自己恨不能吐出一口血来,就此人事不知!
“借一下洗手间。”压了好久,他才能不动情绪地说出这句话。面前的人影微一侧身,他立刻逃跑似的疾步走了出去。
洗手间里,水龙头哗哗淌着,杜维手拄在白瓷盥洗池边上,镜子上溅满了水珠,在微弱的灯光下映出他苍白的脸,面目模糊,杀气腾腾……
黑色的轿车滑入院落,像一口大棺材停在灯火通明的厅口。
林正坐在正厅内古董沙发上,翘着腿,眼睛从横在脸前的报纸上缘露出来,双目炯炯,正看到杜维摇摇晃晃进了门,身后,习斌与阿烈站定了没跟。
他抖抖手,又垂了眼继续看,但报纸哗哗的响声,却提醒杜维停了脚步。
“你还知道回来啊!”林正的声音是闷闷的,没抬脸儿,似乎时间已经消减了他的怒气。
“不回来我能去哪儿。”见他大晚上装模作样,还举着报纸,杜维心里明白他还是担心自己的,犯不上找事,也就笑着回了句。
林正收了报纸,沿着折痕叠好,丢在桌上向后一靠心情舒坦不少,“以后别他妈不打招呼乱跑。”
“我有自己的事,你别管那么多。”杜维顶反感他神经质似的控制欲,扭身就往楼上走。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林正攒得那股火全叫他点起来,噼里啪啦地放成了大烟花,“你给我回来!”
杜维站在楼梯口,既不迈步也不回头,就这么背对着他。
“你还有理了是不是。”林正站起身,浓眉横立,一下瞪起眼,“知道你现在什么身份?知道外边多少人盯着你?杜维,你他妈作死也有个限度!”
杜维阴恻恻地转身,“我在外人眼里是什么不重要,我在正哥眼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林正被若有所指地一问,愣了几秒,随后气的头发都竖起来了,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把将人提到面前,鼻尖贴着鼻尖说道,“你以为满世界就你最委屈,就你最不甘?杜维,我告诉你,你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没有我你连个屁都不是!”
“正哥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杜维捏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领子上扒下来,屋顶的灯直照在他脸上反着青白的光。
林正突然觉得很失态,垂下手望着,杜维面部轮廓清晰美好,可表情模糊,有什么东西再也抓不住了。
夜里,杜维翻来覆去睡不踏实,他认床得厉害,好不容易习惯了林正的大床和另一个人的体温,现在,干净的客房反叫他难以入眠。
他下意识地去摸床头的矮柜,手伸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那里不会有他的杯子,习惯真可怕。
再也躺不住,杜维在黑暗中拥被坐着,想起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他们都还是毛头小伙子……林正站在两人中间,一只手掐着大渣的脖子,另只手搭在习斌肩膀上,呲了一口大白牙笑得肆意。而他手上,那只老旧的腕表,如今宝贝似的带在习斌腕上,那么刺眼。
杜维摸了把空荡荡的胸口,他曾经也有过的东西,却短暂得像个玩笑。他们沉淀在时间中的一切都让人憎恨,像挥之不去的毒藤,蔓延得到处都是。
杜维被脑中的想法惊出一身冷汗,他想到二楼的小厅去喝水,快走到门口才发现厅灯光点点,隐隐传出话声……
林正和习斌面对面坐着,手中的酒差不多都见了底。
习斌叼着烟,手揣进兜里找火,却无意中摸到了散在兜里的火柴。他拿下烟在手中玩着,斜瞄一眼林正,“正哥,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讲。”
林正满心繁杂,仰脸啧了一声,“随便。”
“你如果有事瞒着杜维,等事过了一定要说清楚,”说到这,他抬头迎着林正的目光,“否则,一旦被人利用去就是大麻烦。”习斌其实并不知道林正对杜维隐瞒了什么,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林正和林正的手段;再加上,今天杜维的事情,他丝毫查不出头绪,一股隐隐地不安,迫使他不得不先下个居中的定论——有人想利用杜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