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的眼泪流在脸上。
千秋的眼泪,流在心里。
程白驹本以为,这些秘密,会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这些年,在他的刻意鼓动下,程骄对千秋的恨已入骨。这才稍稍使他安心了。
程家,已经不能再出一个离经叛道的程骁了。
谁想到,好不容易一切都尘埃落定了,这种陈年旧事又被二儿子翻了出来!真是平地起波澜!
“没错!是我当初拿秦三怀孕的事情逼他的又怎样?”程白驹咆哮道:“现在你知道了?你要怎样?放下你快要临盆的老婆去跟他私奔吗?人都送到了容自威手上,你以为吃进嘴里的肉他会吐出来吗?他一个病秧子,你一个富贵闲人,出了程家大门,你们去喝西北风吧!”
程骄眼圈都红了。生生把嘴唇咬出了鲜血。
晴天霹雳!
肝胆俱裂!
原来……原来他一直都不曾背叛我!
可我却对他……对他……程骄不敢再想下去。
“儿子。”程白驹软硬兼施地捏住程骄的肩膀,“想想吧,秦芷柔怀的可是龙凤胎啊。那是你的孩子啊!你还真能不要他们吗?想想你以后的好日子吧,那才是泼天的富贵。嗯?”
说着,伸手拍了拍大儿子的脸。
却拍了一手水。
窗外,滚过阵阵惊雷。大雨瓢泼而下。
孩子!
对了,我还有……还有你的孩子!我还要保护你的孩子!
程骄泪如泉涌。眼前一片猩红。他哭出来的,竟然是一行鲜血!
一阵闪电将天空撕裂。黑夜被映照得如同白昼一样明亮。
仿佛等了一个世纪之久,程白驹终于听见程骄说:
“是,父亲,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夜半时分,秦芷柔被闷雷惊醒。
她哭了一个晚上。
这一个晚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几乎快要崩溃了。一夜噩梦连连。
惊醒时,窗外正划过一道闪电。她惊叫了一声——她床边,竟坐着一个人!
程骄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死死地盯着她,也不知坐了多久。头发上、衣服上,正湿淋淋地往下滴水。
见她醒来,他露出一个寒气森森的笑:
“秦芷柔。我说过,你若背叛我,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秦芷柔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你有两个选择。”程骄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古的冰川的裂缝中传来,那么冰冷,那么严酷。“要么,我们离婚,孩子你生下来还是打掉都随便。只是,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这是你在外面偷生的野种!你背叛我这笔账,程家自然会对秦家算。”
秦芷柔倒吸了一口气。到时候,等待她的回是什么?
身败名裂!出了这么大的丑,秦耀湘把她赶出家门都是轻的!
那样的日子……果真是,生不如死!
“下一个选项呢?”她颤声问。
“你依旧做程家的当家主母。你生的孩子,我会视如己出。他们身世的秘密,我会烂在肚子里。”程骄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寒意,“条件是,此生我都不会再碰你。并且,我与千秋如何,你没有置喙的权利。”
秦芷柔苦笑着说:“我有的选吗?”
这已经比她预料的结果好出太多了。
这一夜,雨下得好大。
很多年后,还会有人记得那一夜的雷声。它惊动了那么多人,不知有多少人在那一夜辗转反侧到天明。
夏千秋被雷声惊醒的时候,床前正站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他长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见千秋醒来,就摘了口罩,露出一张巴掌大的笑颜。
正是混进医院的小妖!
“是你。”千秋眯着眼睛,接着闪电带来的光亮,端详了他片刻,嘶哑着嗓子自嘲地说,“我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竟然连人都看不清了。”
小妖说:“我来送你上路。”
千秋一怔。
“我本就没有多少日子了……咳咳,是谁这么心急,连这几日都等不得。”千秋咳嗽着,气若游丝地说。
小妖眯着眼笑,“你真是糊涂了,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的行规是不能透露客户的秘密的。难道你要叫我违反我的职业道德吗?”
说着,抽出一根针,缓缓地注射到千秋身体里。
“几分钟之后见效……就像睡了一觉一样。”他柔声对千秋说,“不会有痛苦的。”
千秋说:“谢谢你。”
一针管的药剂终于注射完毕。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一针下去,千秋的脸色竟然红润了起来。呼吸也更加顺畅了。
小妖也不急着走,伸手拉了一个椅子坐下。“左右没事,我就陪你说说话好了。算是我的额外服务好了?想要你命的人真多,找我杀你的人,有好几拨。”
他掰着指头数到:“你当年那些事,程骄已经知道了。程白驹是第一个不放心你的!程家要是再出一个不爱红颜爱断袖的,他可真要气死了。”
又数,“秦芷柔也在到处找你,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你别激动,程骄说了,一定会照顾好他们的,只不过以后再也不会碰秦芷柔了。她现在已经明白过味儿来了,恨你恨得要死呢。”
再数,“还有容锦城。他老婆给程骄生过孩子的事儿能让他憋屈一辈子!程骄不痛快他就痛快了。你虽然有容自威保着,他表面上不敢把你怎样,私心里也是欲除你而后快的。”
数到后来,小妖笑道:“夏千秋,想杀你的人那么多,你猜是谁派我来的?”
夏千秋笑着摇摇头。“我猜你肯定选了给钱最多的那个。”
小妖哈哈一笑,狡黠地对他一眨眼:“你错了!三份佣金我都收了!”
千秋也笑。
窗外,雨势越发迅猛。抬头望去,仿佛天际垂下的无边珠帘。又像是繁星们齐声哭出的眼泪。
小妖忽然不笑了。
他想起几个月前他接受了千秋要求他救程骄一命的委托时,与他说的那些话。
“一个月前,你跟我签下第420份委托协议,用你在程家所有的股份,跟我交换程骄一条命,我做到了哦。现在到了交尾款的时候了。”那时的夏氏,早已不复当日的繁华。员工都已遣散了大半。剩下的小半也惶惶不可终日。辉煌散去,只剩门庭冷落。
夏千秋从抽屉里抽出股权让渡书,交给面前的小妖。他笑了笑,“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你竟然真的舍得。”小妖挑眉看他,“这样一来,你可就要变成穷光蛋了哎。”
“……我只是把不属于我的东西还给他而已。”沉默良久,夏千秋半合着他妖娆的凤眼,慢慢地说。
他仿佛很疲惫,也仿佛很欣慰。
“为什么?”小妖狐疑地看向他,“程骄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向你复仇不是吗?这一个月以来,你的公司已经被他逼到破产边缘了不是么?你的想法,他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吧?你这样……值得吗?”
千秋摇摇头,淡淡地笑了。
他那时说什么?
他好像是说:
不要问我值不值得。
爱情,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值得吗?”时隔多日,小妖又一次问起。
“值得的。我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千秋忽然觉得一阵困倦袭来,他打了个哈欠。声调也渐渐缓了下来。“他们三个都想杀我,无非是因为,他爱我。临死之前能听到这个好消息,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望着连接起天地的雨幕,小妖轻声呢喃:“千秋啊,如果我告诉你,派我来的人是你的小周呢?你还觉得你做的一切,都值得吗?”
然而,他等不到答案了。
千秋闭着眼,唇边还挂着浅浅的笑意。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病房中,不知什么仪器忽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代表着心跳的折线,只剩下一条刺目的直线。
尾声
几个月后。秦芷柔生下了一子一女,母子平安。
程家上下皆大欢喜。
孩子满月的时候,宴请宾客,近乎铺张地办了一场满月酒。
“说起来,孩子还没有名字呢?这事儿,我老人家就不管了,不如这样。”程白驹喝得满面红光,拍着程骄的肩膀说:“女儿的名字小秦来取,儿子的名字你来取好了!”
秦芷柔抱着女儿,笑道:“既然是夏天生的,不如叫怀夏好了。”
“程怀夏?好名字!”宾客们交口称赞,齐声鼓掌。又希冀地看着程骄。“姐姐的名字有了,弟弟要叫什么呢?”
程骄垂下眼,逗弄着怀里的儿子。
他与秦芷柔都是圆眼睛,唯有两个孩子都生了一双既漂亮的凤眼。
这孩子矫情得紧。谁抱都哭,唯有见了程骄才乖乖地咯咯笑。
他轻轻地亲了孩子的眼睛一下,柔声道:“眼看便是秋天了。不如叫,念秋。”
——正文完——
番外·赝品(上)
一年后。容府。
程骄仰着头,打量着墙上那幅字。
“世伯好大的手笔,”他有些惊叹地赞了一声,“竟然是颜真卿的真迹。”
容自威心中也很是得意。面上仍谦虚地笑道:“程贤侄谬赞了。”
眼睛却一直瞄着程骄身边的那个秘书。
那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年轻人,大约二十六七岁的模样。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没有度数的黑框眼镜。发型剪成了如今流行的半长不短的式样,隐约可见右耳的银色耳钉。上身是一身张扬时尚的银灰色西装,衬衫领口未开,没打领带。下装配的却是一条修身的LEVI’S的牛仔裤。
倒是标准的时尚潮人的装扮。乍一看看上去,还以为是哪个当红的男明星。
容自威微微不屑地撇了撇嘴。
作为一个秘书,不规规矩矩地穿着低调内敛的套装,反倒打扮得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歌手一样,实在太不得体了。
不过……长得与那一位,的确很像。
那微微上扬的凤眸,那含笑的唇角,无一不与那一位像到了极点!就连那一位嫡亲的弟弟,也不如眼前这一个与他长得相似!
除了年轻些,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若不是年龄对不上,几乎要让人怀疑,是不是那一位的私生子了。
程骄还能把这种轻浮张扬的年轻人提拔到自己身边,无非就是因为这个人,长得与过世了的那一位,实在太像了。
早就听说程骄最近新收了一个生活秘书,是刚从首尔国立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宠得跟什么一样。到哪里都带着。
说是秘书,明眼人都知道,那是他的小情人。
据说程骄在外面给买了房子,正是曾经那一位的故居。平日里放着正经的妻子不疼,就住在那边,只让这位钱秘书伺候着。
今日是容自威六十大寿的日子。阖府上下一片热闹。容自威特意给程骄先发了请柬,又打了电话,说是最近新收了一幅字,让他赏光来看。
最后还不经意地提了一嘴:哦,顺便把你那个钱秘书也带来吧。
别只顾着金屋藏娇,让我老人家也瞧瞧。
当时在电话中,程骄只是笑:“他不懂那些的,带他去只会扫兴。那些字啊画啊的,我也变罢了,他是一点都不喜欢的。”
容自威则意味深长地说:“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
如今看来果然是不喜欢。
这位长得极漂亮的钱秘书听容自威与程骄坐而论艺,心下早已是不耐烦,不停地在椅子上扭来扭曲。
程骄似乎注意到了容自威的目光,忙带着歉意说:“钱丘自小在韩国长大,哪里懂这些东西。世伯邀他来欣赏,真是牛嚼牡丹了!”
“无妨。”容自威挥挥手,“现在的小辈,哪有几个还喜欢这种东西的。能像程贤侄这样与我老爷子说上几句的,只怕没有几人了。”
又对钱秘书道,“你若觉得拘束,就先去party里玩吧。那里年轻人多,不会闷着你。”
那钱秘书一听容自威肯放行,高兴得眼睛都亮了。当下便道了谢,欢天喜地地就出去玩了。
容自威望着他的背影,眼神一黯:果真不是他。长得再像……毕竟也不是他啊。
那一位最好收藏,见了颜真卿的真迹,哪有不心动的?
心下有些失望。
形似而神不似罢了。
“说起颜真卿的字,早先,我们家也有一幅。”程骄端起茶杯道,“后来有一次祖宅失火,生生给烧了。哎,说来惭愧。现在挂在我书房里那幅,不过是赝品而已。”
“赝品?”容自威意有所指地说,“世侄,不是我说你,这件事你做的真是不妥当。若是我,字毁了就毁了。我从不收赝品。再像也不行。假的就是假的,堂而皇之地挂一幅赝品在书房里,明眼人一眼就看穿了,岂不是白白惹人笑话。”
“有什么办法呢?”程骄苦笑,“我达不到世伯的境界。那字毁了之后,我是日夜不宁。越想,越是后悔当初没有妥善地保护它、爱惜它。最后,干脆寻了一个仿品,挂在书房里,聊以自慰罢了。”
容自威神色一动,语带双关地问道:“你在身边放着这么一个赝品,你家里人竟然也同意了?”
“不同意又能如何呢?”程骄仰着下巴,自嘲地勾起嘴角:“我堂堂程家少主,难道连怎么装点书房的自由也没有了吗?况且,家父对我这些个爱好是很看不上眼的。总说是‘玩物丧志’。对他们来说,挂一幅赝品,总比挂真品要好吧?”
容自威看他的神色,心中也极为不忍。叹息一声:“贤侄也不必太过悲伤了。”
一年多之前,夏千秋在医院中病逝了。
医生早就断言,他病入骨髓。若是小心将养,或许还有十年之寿。
虽然早知他命不久矣,可也没想到,他大悲大喜之下,竟然这么快就咽气了。
夏千秋生前好友甚多。死后的葬礼却办得极为低调。
夏家的那些亲戚,竟是一个也没有露面。反倒是他有一位叫吴优的朋友,几乎哭晕在灵前。
最让容自威诧异的是,当时程骄竟然也去了。
以他“程家少东家”的身份,应该是与千秋没有什么瓜葛的。他一来,可不就相当于侧面坐实了他曾经做过千秋奴隶的传闻?
最让人惊诧的是,程骄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一夜白头,不到三十岁的年纪,鬓边却多出几根星星点点的银丝了。
见他来了,吴优气得眼睛都要红了。当场就掌掴了程骄,程骄竟然也生生受了。
最后,还是太子拉开了他。
“这条路,是千秋哥哥生前自己选的。当初他未必不知道今日的结果。”太子年纪不大,对这种事情看得倒是异常的开,“作为朋友,我们只能尊重他的选择。”
“时间不早了。”程骄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眼眶都有些泛红。于是便起身。“我就先告辞了。”
容自威自然知道他想起了谁。
千秋虽然死了,可他对千秋那份惦记却没有消失。若是吃到嘴也就罢了,恰恰是因为他还来不及把肉吃进嘴里,人就去了,反倒把他弄出执念来了。
这次听说程骄收了一个与千秋极像的小情人儿,当下就有几分心动。
——当年,正主儿说送也就送了,如今向他讨要一个赝品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