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花无限无辜地抱着头,“臭林暮!你一定是纵欲过度,被我说中了就打人!我要告诉美美哥哥!”
她哇哇叫着朝河边跑去,远远地就看见一个蓝色的影子蹲在河边,身边放了一盆子衣服。
马小花冲上去,搂着流苏的脖子叫:“美美哥哥,臭林暮纵欲过度不洗衣服,还打花花!”
我走过去,说:“小丫头片子,你暮哥哥身强力壮,再怎么纵欲也不会过度的。”
流苏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当真?昨晚上是谁说休息一天的?”
我说:“我是怕你受不了。”
流苏眯起眼轻笑,凑到我耳边说:“待会回去看看是谁受不了。”
我在他肩上捶了一下,“大变态,这里还有小孩呢。”
马小花歪着脑袋,“什么受不了啊?”
流苏说:“我和你暮哥哥比赛骑马马,看谁先骑不动。”
马小花说:“花花也想骑马马,暮哥哥借我骑一下好不好?”
我一阵冷汗,赶紧把流苏拉到一边,朝马小花摆摆手,“去去去,别告诉你妈骑马马的事,要不然就不给你骑了。”
马小花欢呼一声跑开了。
流苏笑眯眯地看我。
我抓起他的手看,他好看的手指冻得红红的,衣摆也弄湿了。
我叹口气,把他的手握在手心朝上面哈气。
“流苏大宫主啊,你说你这么金贵的人给我洗衣服,要是被南陌知道了,我肯定被他一剑劈了。别洗了,跟我回去呆着。”
我把他的手握在手心,牵着他往回走。
棉花一样的白雪踩在脚下,身后蔓延开两串足迹。
风过树梢,积雪坠落下来,在地上砸出小坑。松鼠抱着松果飞快地跑过,窜上树枝。
家家户户都是热热闹闹,火炉子烧得旺旺的,一家人坐在炕上东家长西家短,屋外寒风料峭,屋内暖意融融。
饭菜香气从屋内飘出来,整个村子都升起了炊烟。
走到我们的家,屋内橙黄烛火透出来,明明晃晃,窗棱上的积雪被烛光映成了温暖的橙色。
很多年后,我还能记起那时和他一起站在小屋前的感觉。
那是我梦想中,生活的感觉。
一座小屋,一盏烛火,一缕炊烟,一桌饭菜,还有一个能牵手的人。
那个时候,我一度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至少,不会这么快结束。
不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第70章:新年(四)
新年的前一天,流苏又散功了,之前用内力压制住的病再次复发,并且比先前还要严重。
我煎了药给他喝,但他仍然咳得很厉害,甚至咳出了血。
咳血,说明可能是先前的内伤没有治好。
内伤淤积在体内,伤及心肺。
我着急地在屋里转了几圈,最后走到他床前对他说:“我这里缺了几味药,我要去镇上买些药,你乖乖在家里休息,好么?”
流苏睁开眼,眼神有些复杂地看了我许久。
他拉住我的衣袖,“不要走,我没事的。”
我说:“如果内伤不治,经络阻塞会很危险。如果用药治不好还要找人用内力将淤积逼出。”
他仍是拉着我的衣服不放。
我叹口气,说:“我很快就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对天立誓。”
他看了我一会,慢慢地放开了手。
我一路快走来到最近的镇上,由于新年在即,街上人头簇拥,每家店铺都挂着红灯笼,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我仰着头,看见不远处一副紫红色锦旗上金字写着个“药”字,埋头冲了进去。
把药方子往桌上一放,“老板,帮我按这方子抓点药。”
老板拿起方子看了几眼,又抬眼朝我看了看,“这几味药是治内伤的吧,这位客人真是对不住,这几味药刚才都被人买走了。”
我皱皱眉,“全都被买走了?”
老板说:“不仅是我们家,全镇所有的药房里,这几味药都没了。”
真是不走运。
我说:“你可知道买药的人是谁么?”
老板摸摸下巴,“我好像是听见他们说什么温山剑派……还有凤火崖什么的。”
温山剑派离这里不远,要是温山剑派的人买药还说得过去。
但怎么还会跟凤火崖扯上关系?
边上走过来一个人,模样彪悍,像是一个武林中人。
他说:“你们有所不知,温山剑派掌门人温殊山重出江湖,给了流月宫一个下马威,现在整个武林现在都仰仗着他呢。这不,百年名门洛水山庄少主安如晴带着洛水山庄的人投奔他了,连凤火崖也和温山剑派拉上了关系。”
又有一人凑上来,“神秘教派凤火崖的崖主公子九辰死了,凤火崖群雄无首投奔温山剑派也就罢了。但洛水山庄本是名门,四名嫡传弟子武功超群,何必屈尊于温山剑派之下?”
先前那人说:“我问你,洛水山庄四名弟子谁最厉害?”
“两把美人剑虽然剑术一流,但终究是女流之辈,墨笔剑客萧翰墨有过目不忘之才,但武功却是一般。要说武功,当属大弟子尹洛依。”
那人叹一声,说:“这便是了。如果尹洛依不死,洛水山庄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但如今……哎。”
他们还在说着什么,但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说,如果尹洛依不死,洛水山庄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我冲上去,猛然抓住那人的衣襟。
“这是什么意思?尹洛依怎么了?你刚才说尹洛依怎么了?”
他皱眉看我,将我推开了。
“又是一个觊觎洛水伊人美貌的傻子。尹洛依死了,刚入冬的时候就入土了,现在恐怕美人都成了一堆冷骨了吧。”
“你胡说!”
我又冲上去,死命地抓他的衣服。
“你胡说!他怎么可能死?他武功这么强,他怎么可能……你胡说!”
那人不耐烦地挥手一挡,我摔在地上。
“死了就是死了。你要是不信,自己上温山去看,他的冢就在温山上。不过啊兄弟,尹洛依是好看,但死了也就是一堆白骨了,去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的手在发抖,全身冰冷得如同浸在冬天的水里。
我疯了似的扑到那人身上,将他扑倒在地,用力地朝他挥拳头。
“闭嘴!你闭嘴!你骗人,骗人的——”
那人骂了一句,将我拎起来一顿揍,打得我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全身都在发抖。
却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害怕。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如果尹洛依真的死了……
那天在听风堂外,漫天细碎飞雨,白雾笼罩的别水之畔,他落寞地笑着,说他要把心收回去。
他看上去柔弱,腰杆没比杨柳枝粗多少,但性子却很倔强。
他说要收回去时,我还以为他在斗气。
但他即便是斗气时说的话,也会梗着脖子坚持到底。
没想到这一次,竟也是如此。
洛依哥……洛依哥……
如果把我的前半生以时间来划分,追心宅是我的整个童年,而我最轻狂最明媚的少年时光,全部都和他有关。
我们一起在温山上的那段日子,风华正茂,好像什么都不怕,好像能把一切都握在手中踩在脚下。
梨花开过后谢,然而来年春风过时又会再次盛开。
漫山雪白的梨花纷飞,如同携带香气的雪花,漫天遍地。尹洛依喜欢在梨花纷扬的时候到山中舞剑。
他说那感觉就像在和花瓣共舞。
然而他在舞剑的时候,旁人都看不见花舞,只能看见他。
梨花开了,梨花谢了,年复一年,每一年都没什么改变。
翩翩花瓣下的人,美目含水,笑颜如玉。
“森儿,你不好好练剑又跑来做什么?”
“我爱上哪儿上哪儿,你管得着么?”
“待会被你师父发现了,你又要罚坐静思房了。”
“你够了!你不说谁会知道啊!”
“我可不会包庇你。”
“洛依哥……”
“叫师叔。”
好像永远不会改变。
我以为那永远不会改变。
然而,尹洛依对我说了,再见。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太长,以至于我觉得无论我们分开多久,都还有再聚首的日子。
就像温山,就像温山的梨花。
好像离开多久,都不会消失。只要我回去了,就能够再见到他,只要我想见他,他就会在那里等我。
我竟然以为,尹洛依永远都会在那里等我。
即便一切都改变了,唯独他,不会消失。
所以,即便是我离开温山的时候,也没有对他说一句,再见。
我以为,一定还会再见。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回村子的,鞋子掉了一只,身上青了好几块,脸上的血都凝固了。
但却不觉得疼。
蹲在院子里玩的马小花看到我吓得赶紧跑回了家。
不知何时开始,大雪翩然而落。
窸窸窣窣,如同无数轻盈的羽毛,从灰暗的苍穹滑落。
眼前的景色被大雪遮蔽,朦朦胧胧,隐隐约约。
一如别水之旁,那朦胧的秋雨。
他细长的白色身影渐渐融入那片无尽的浓雾之中。
被吞没,再也不会回来。
我蹲下来,手不自觉地伸向那虚无一样的白。
“还回来……把洛依哥还回来,还回来……不要夺走他,还回来……”
蓝色的身影走到我身边,我被抱了起来,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暮儿,你怎么了?”
我伸手接住片片雪花。
“你看,梨花……梨花又开了,梨花又在跳舞了,漫天的白色梨花……他呢?他不是最喜欢梨花了么?他为什么不在?他为什么不在?”
流苏身体僵了一下,将我抱得更紧了。
“流苏,他在哪里?你快让他出来,待会梨花就没有了……”
被吞没,被夺走。
“不……不……还回来,他被藏起来了,把他找出来……他被藏起来了,你帮我把他找出来好不好?流苏,好不好?你不是天下第一么……你一定可以把他找出来的……”
流苏沉默了许久,缓缓说:“暮儿,我办不到。”
心如同被撕裂,连手指都开始发麻。
我用力推开流苏,大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不帮我!为什么不把他找出来……”
流苏淡淡地看我,神情平淡。
“我办不到。”
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手指扣在雪中。
“找不到了,对不对……他找不到了,不见了……”
第71章:新年(五)
有很多事情,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在某种契机下,就会像泉水一样全都涌出来。
时间真是神奇的东西,十年的时光,似乎很长很长,但回想起来,却又很短。
刚刚进入温山的时候,我和尹洛依还没有师父一半高,十年后就已经能够和师父平齐了。
十年,应当是改变了许多东西的,但这些改变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每天每天都在发生,一点点地在发生,以至于我从没觉得尹洛依有什么改变。
一副乖巧的模样,却有许多的小性子,一副无辜的模样,其实有许多小心思。
高兴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时不时捉弄我一下,不高兴的时候索性不理不睬,其实却是在等着我去跟他道歉。
有一次我爬到树上去掏鸟蛋,掉下来摔伤了腿,尹洛依那几天大概是从师公那里学会了做饭,于是每天给我送饭来。
我就看了一眼,马上没了胃口。
这绝对不能怪我,青蛙、大蛇之类的东西虽然是大补之物,但是看见它们圆滚滚的眼睛瞪着自己,要想吃进嘴里还需要非凡的勇气。
尹洛依孜孜不倦地给我带这些奇怪的东西来,我每一次都推到一边,只吃师娘做的饭。
尹洛依捧着漆木食盒,眼圈儿红了。
他说,你是不是讨厌我做的饭。
我说,错,我是讨厌你。
尹洛依咬着嘴唇红着眼睛看我,一扭头跑了。
我以为他又要找师父师娘来教训我,谁知道等了一天都没等来师父师娘。
第二天,师娘没有给我送饭,尹洛依又带着食盒来了。
果然还是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说,我告诉师娘我给你送过饭了,她不会给你送饭来了。你爱吃不吃,不吃就饿着吧。
于是我就这么饿了三天。
最后饿得实在是不行了,差点就要拖着伤腿爬出去觅食了。
第四天尹洛依神情郁郁地来了,把食盒往桌上一放,看都不看我一眼,怒气冲冲地走了。
那天的饭菜很正常。
直到我伤好之前,尹洛依都没有来找我。
师公后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臭小子,我的宝贝徒儿为了学做菜连手都烫伤了,你不吃他做的菜,他每天回来都要哭一大通。
我于心有愧,摘了小花儿去找他,他一看到我就板起脸,扭头跑到别处练剑。
我舔着脸跟上去,他愤愤地扔下一句,我也最讨厌你了!
然后一副委屈极深的样子跑走。
我追上去,拉着他的手说,我开玩笑的,我最喜欢你了。
他一副怀疑的模样看我。
最后我连劝带哄让他又给我做了一顿饭,忍着恶心全吃了下去,他才勉强原谅了我。
我们好像就这么一口一句讨厌,相互讨厌了许多年,但却没有一句是当真的。
而喜欢这个词,也说了许多。
惹他生气的时候,只要说喜欢他,他就立刻软下来了。
在凤火崖时,他说,是我先说的喜欢。
究竟是谁先说的,我已经忘了。或许他是对的,他一向很细心。
每次我说讨厌他时,他都会板起脸,其他时候,他都是一副浅笑的模样,练完剑后我们躺在草地上,他偏着头看我,和煦阳光铺洒在他的侧脸,梨花飘飘,他好看的丹凤眼眯起来,像猫咪吃饱了晒太阳一样惬意。
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有他出现的地方,总是有和煦阳光,梨花飞舞。
他似乎只适合那样慵懒美好的地方。
现在的温山白雪封山,没有阳光,没有梨花。
他怎么会在那里?
他一定是又生我的气了,所以躲了起来。
只要我对他说喜欢他,他一定又会原谅我……
洛依哥……洛依哥……
“洛依哥……”
我醒过来,头如有千斤重,枕头濡湿了一片。
双手死死地抓住了流苏的衣襟。
“暮儿,你在发热。”流苏的声音说。
“流苏……”
嗓子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流苏递给我一杯水,我默默地喝了,嗓子还是疼得厉害。
流苏看了我一会,说:“你一直在哭。”
“嗯……”
“你把我当成他了。”
拿杯子的手顿了一下。
我说:“对不起。”
流苏不说话了,淡淡地看着我。
我直起身下床,穿上厚重的衣服套上鞋子,拿上流英剑,又带了一些银子。
流苏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我。
“你要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