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
“你是认真的?”
流苏垂下眼点点头。
他捻起几缕我的头发绕在他玉白的手指上,漂亮的眼眸微眯,头歪歪地托在手上,淡淡地看着我。
“暮儿,你带我走,好么?”
我还是不敢置信,瞪圆了眼睛看他。
“你想要隐退江湖?”
“嗯。”
“那……你的流月宫怎么办?南陌还有座前四使怎么办?”
他专心地把玩着指尖的头发,淡然道:“流月宫本就是以我为中心而存在,我若是不在了,流月宫也将不复存在。至于其他人……他们虽然没有修习闭月心经,但论武功,到江湖上每一个人都能够独当一面,何必操心他们?”
“你花了这么多心思一手建起的教派,就这样不要了?”
他抬眸看我,细长的眸子深邃看不见底。
“流月宫本就是为了某人而创,如今已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我想起凤衾说的那个故事。
鬼童子为了寻找风烛,创立了流月宫。
风烛已死,流月宫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流苏眼睛定定地看我,又问了一次,“暮儿,带我走,好么?”
他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手背上。
指尖冰凉。
他的眸中似乎有一丝忐忑。
他在害怕我拒绝么?
我看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他是流苏,鬼童子。
是小媳妇儿一样的美美。
是慕容未天的儿子慕容堇言。
我杀了他的父亲,他屠了我的师门。
从一开始,错的就是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我造就了他,我让他成为了大魔头流苏。
我有什么资格拥有他?
如果不是因为我,慕容未天如果还活着……
我,他,还有这个江湖,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我还是温山剑派的弟子,他是慕容府的少公子。我们还会相遇,还能相识,相知。
或许能够一同切磋武艺,一同把酒言欢。
一同看日升日落,一同赏花开花谢。
或许,还能够相爱。
……以真正的身份相爱。
不是林暮,不是流苏。
而是俞森和慕容堇言。
毁了这一切的是我,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拳头握紧又放开,我握了握他的手,笑得难看。
“美美,对不起。”
我跳下床,夺门而出。
落荒而逃。
设想着那些不可能实现的可能性,愧疚和后悔简直要吞没了我。
疯狂的情绪退去后,独剩无奈。
我毁了他,毁了我自己,毁了我们能够堂堂正正在一起的机会。
我一路狂奔,雪白的裘衣敞开来,冰冷的寒风直灌进衣襟。
脸庞被冷风吹得生疼,似乎有冰冷的东西打在脸上。
我慢慢停下来,口中呼出的气化作白色的雾气,飘散于空中。
世界,尽白。
漫天散雪,遍地白花。
湖中白皑皑一片,湖畔树梢琼霜柳絮。
如烟如絮,如霭如花。
今年的第一场雪,就是鹅毛大雪。
路上行人稀疏,雪中几乎没有脚印。
鹿皮小靴踩在半指深的雪地里,马上就像踩进棉花里一样陷了下去,走起路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下了一夜的雪,我却丝毫没有发觉,也没有觉得冷。
一夜酣睡,完全是因为他在身边。
天下第一的美貌,天下第一的武功。
只要在他身边,我就有种即使与全世界为敌也不怕的感觉。
而这个天下第一,竟然问我,能不能带他走。
风打飞絮霜华乱,鹅毛旋舞沙中转。
要我如何回答?
我毁了他的一生,他理应恨我,我怎能接受他?
面对他的恳求,我怎能拒绝?
面对我的心,我怎能拒绝……?
怎能拒绝?
“暮儿……”
脚步声在距我两尺的地方停下。
我转过身。
片片飞花霜染颜,水剪琼瑶醉蓬莱。
他的脸庞比白雪更加剔透,他的眸子比霜花还要美丽。
乌发映着白色霜华,喘息的水汽晕在空中,化作朦胧白雾。
他穿着单薄的长衫,连厚一点的衣服也没有穿,抓着衣摆的手指冷得发青。
我赶紧走上去,脱下裘袍披在他身上,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又冷又僵。
我急道:“你散功了,没有内力护体还不穿衣服,你不要命了么?”
他看我一眼,扬起一丝轻浅笑意说:“我故意的,这样你就会心疼我了。”
我一时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就为了这个害自己生病,你真不会打算盘。”
他说:“我觉得很值。如果我病得快死了,你就不会走了。”
我哑然失笑,无奈地看他。
“大美人,我不能。”
他的神情凝了一凝。
“你不要走。”他说。
我说:“大美人,你见过洪水决堤么?”
他看着我。
我说:“堤坝先是裂开一条缝,有水滴溢出来,接着水一股一股地涌出,把口子撑得越来越大,最后整座堤坝都会垮掉。”
我看向他,“一切都错了,那个口子已经出现了,再这样下去一切都会垮掉的,全都会完蛋的。”
他深深地看我,赌气似的咬了咬嘴唇。
“那又如何?我一个人就可以把那个口子堵上。”
我有些讶然地看他,挤出笑:“别说傻话了,就算你是天下第一,这种事根本不可能靠一人之力完成。”
他往前走了一步,眸中深邃,“暮儿,只要你不走,我什么事都能做到。”
他伸手一拉我的手,将我抱在怀里。
他的身体冻得发抖。
我说:“再不回去你就要得病了。”
他说:“嗯。我早就得病了,这个病只有你能治好,如果你走了,我就会病死。”
“流苏……”
“暮儿,你不要让我病死好不好?你帮我治病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了,流月宫,闭月宝典,天下第一,什么都不要了,用来换你帮我治病……好不好?好不好?”
我愣住了。
不知该作何反应。
也无法做出反应。
不知是震惊还是受宠若惊,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知是上天的恩宠,亦或是惩罚。
眼泪也不知道是因为感激还是难过。
片片飞雪杳如烟,梅枝柳絮似春开。
上下尽白之中,漫天的飞雪让我想起了坠入凤火崖的那短短片刻。
水花似雪飞旋而上,而我们在坠落,坠落。
他说,跟我死在一起,不后悔。
暗香云涌,碎玉乱坠。
我只能紧紧地抱住他,对他说:“上一次我骗了你。跟你死在一起,我也不后悔。”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
我笑道:“既然要得病,那我们一起病,治不好就一起死。”
第69章:新年(三)
江湖最近风起云涌,暗流阵阵。
沿路遇见的江湖中人比以前少得多了,人人都是一副风声鹤唳的模样,似乎在惊惧什么,即便在吃饭的时候,也没有人敢乱说话了。
每次问流苏他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朝我笑笑,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不过就算用头发丝猜也知道肯定和流月宫有关系。
不告诉我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是什么武林中人。
流苏一直仗着自己内力高强,向来不怎么生病,就算是受了伤也就是几天时间就能恢复。这一次散功时受了风寒,马上就病得死去活来,倒在床上咳得像肺痨一样。
本想回流月岛修养,但回流月岛势必要坐船,冬季天寒地冻,要是出现什么意外就不好办了。
客店里人来人往,流苏这种惹眼的人整天抛头露面太危险,于是我们驱车回到我曾经住过的那条小村子里。
原来住的小屋破败了不少,大雪覆盖了花圃,银装素裹。
座前四使就是全能,连打扫屋子也相当在行,雷厉风行地将屋子收拾好,连屋角一窝几年都没捅掉的老鼠窝都端了,又搬来好几马车的昂贵摆设搁在房子里,把旧东西一股脑都换掉,摆上能看不能用的瓶瓶罐罐,挂上华贵的锦帐,点上熏香,我的小破屋从里面看俨然和流离殿没什么区别。
流苏往榻上一躺,舒舒服服地一摆手,座前四使乖乖地退了下去,驾着马车离开了村子。
看样子流苏真的不是开玩笑的,他真的打算在这里长住。
但是流月宫宫主绝不是能闲住的主,在屋里呆了几天就呆不住了,拿着流英剑跑到屋外去练剑去了。
练武这种事,有的人靠的是努力,比如我师父温殊山,有的人靠的是天分,比如说尹洛依,还有的人舍弃了旁人所不敢舍弃,比如说公子九辰。
但是要练成天下第一,却是要集以上三种于一身,这就是我的媳妇儿流苏。
他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能够独挑两个帮派,绝对是个练武奇才,在凤火崖的时候他就比别人都刻苦,所以才能短期内超过当时的凤火崖大弟子风烛。
但是天下第一这个名号,让他失去了太多。
要是让我选,我还是宁愿当个普普通通的人,享受一个人能享受的人生。
我靠在门口看他,只见飞絮之中,他蓝衣飘飘乌发流泻,流英剑在他手中轻盈流明,剑过似舞,卷起飘渺雪花,如画如幻,美得不可方物。
他一套剑法练完,收剑入鞘,额上出了一层薄汗。
我走上去,用裘袍把他裹起来,瞥他一眼道:“不是说了你病还没好,不要乱动么?你当大夫说的话都是白说的?”
“没有关系,今天没有散功。”
我抬头看了看,他弯着眼睛微笑,眼眸是清澈的幽蓝色。
我说:“没有散功也不行,赶紧给我上床躺着。”
他微微蹙额,有些不情愿地说:“为什么又要上床?上床又不能干床上干的事……”
我拿白眼瞥他,“你能不能不要整天想那些龌龊的?”
他捋了捋我额角的头发,手指在我唇上轻点,神情有些委屈。
“暮儿,我们每天睡在一起,但是又不能做,我忍得很难受……”
我的一张老脸皮都忍不住为他害臊,他怎么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种话?
他朝我靠得更近了一些,蝴蝶羽翼一样的睫毛都快扫到我脸上了。
“暮儿……”
他在我唇上轻咬了一下,一副委屈的模样看我。
我笑出来,捏了一下他的鼻子。
“美美你这公狐狸。进来,我有东西给你。”
拉着他进屋,从布包里取出一架五弦琴。
我摸摸头说:“我找村头木匠做的,音色可能不怎样……你要是无聊了,可以弹琴。”
他有些讶异地看着我。
我说:“怎么了?”
“这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
这样说来,好像确实是。
跟他在一起,我一直是受恩惠的一方,每次吃饭都是他付钱,我穿的衣服都是他买的。
谁叫他是大名鼎鼎的流月宫宫主,而我是穷光蛋乡下郎中?
我的小自尊被打击了一下。
他低下头轻轻抚摸琴弦,低垂的眼睛漾开一丝清淡的笑意。
“我很喜欢。”
玉指轻抚,袅袅音律自他手下流出,缠绵缱绻。
发丝搭在他的肩头,发稍随着手臂的动作轻颤,他的神情恬静如同午后的阳光,完美得如同天上之人。
他低头抚琴的模样像极了他的父亲慕容未天,抬眼时流转的蓝眸,摄人心魂。
慕容未天的琴音凄清婉转,让人闻之泣下。而流苏的琴音怅然若失,让人心中空洞洞的。
一如如练月华下那个简陋的客栈中所听见的那样。
无尽的落寞,无尽的求索,无尽的哀愁。
我走上前,抓住他的手。
琴音中断了。
我抱住他,说:“我让你弹琴,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他淡淡道:“暮儿,我很开心。”
“骗人,你要是开心怎么会弹出那样的琴?”
“是真的。我从没有这么开心过。”
我的心又开始抽抽拉拉的了。
他或许没有骗我。他虽然武霸天下,却从未感受过父母的爱,也没有经历过那些年少轻狂的少年时光,他好像得到了常人追求终身都得不到的东西,却没有拥有过每个人都有的平常的幸福。
我把他压到床上,开始剥他的衣服。
“暮儿?”
我说:“你不是想做么?想做就躺好。”
他不动了,乖乖地躺着看我。
我将他脱了个干净,在我后面抹上药膏,扶着他的下身缓缓坐上去。
冷汗立刻就出来了。
这种疼真是难以言喻,上一次他这样对我时想必也是这么疼的。
我一咬牙,坐到了底部。
“流苏,我和你父亲、和你师父不同,我不希望你练什么诛心绝情的闭月宝典,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天下第一。只不过,我不喜欢听那么凄惨的曲子,所以你最好给老子高兴一点。”
他看了我一会,猛然一翻身将我压在身下,接着开始缓缓地动了起来。
炙热的吻不停地落下来。
在不停的颤抖和迷离之间,我听见他说:“暮儿,你只需要看着我,只看着我。”
流苏脱离了流月宫宫主这个名号之后,又变回了小媳妇儿美美那副乖巧的模样,勤劳肯干。
我们住的村子很小,多了个人整条村子马上就传开了,说是庸医林暮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媳妇,长得那叫一个貌如天仙,走过的时候还飘一股香气。
马小花的爹妈一度以为他是我从哪个窑子里骗回来的傻子。
于是来我家看病的人急剧增多,本来全是些诸如干瞪眼、流鼻血、下巴脱臼之类的小病,大美人流苏微微一笑,马上变成晕厥休克,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差点没缓过气来。
后来我林暮就成了村子的众矢之的,人人看我时眼神里赤裸裸的羡慕嫉妒恨,让我的虚荣心那叫一个满足。
隆冬过后,梅花渐稀,新年越来越近了。
村子里每家每户都开始筹备新年,大红灯笼挂树梢,红色剪纸贴满窗户,炊烟袅袅,白色屋檐下,橙黄的烛灯透出来,温馨和美。皑皑白雪之中,村里的孩子们穿着新衣服嬉闹着跑来跑去,团起雪球扔到人家的窗户上,招来大人的叱骂,孩子大笑着跑走。
我家院子里堆了一个难看的雪人,那是马小花的杰作。
马小花拍拍手上的雪,满意地说:“暮哥哥,好不好看?”
我说:“丑死了。”
马小花朝我一吐舌头,“照你的样子堆的!”
我笑着朝她扔了一把雪,“臭丫头!”
马小花的娘从门口探进来一个头,皱眉说:“林暮,你造孽啊。”
“怎么了?”
“这么冷的天你还让媳妇洗衣服,骗来的也不能这么使唤啊。”
我啐一口,“真不是骗来的!是他自愿的!”
马阿姨白我一眼,“就凭你?谁信啊。”
我跳起来往河边跑,马小花跟在我屁股后面。
“喂,暮哥哥,你干什么不自己洗衣服?”
“暮哥哥帮人看病,累。”
“我妈妈说你是纵欲过度。什么是纵欲过度啊?”
我在她小小的头上铲了一下,“小屁孩别问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