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流苏,温山的冬天很冷,树很密,阳光照不进来,又冷又阴。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那里。”
我朝门口走去。
“暮儿,他已经放弃了你,而我愿意为你放弃所有的东西,但是你还是选择他。”
我转过身看他,他墨黑的眸子深如无垠夜空。
“暮儿,我这么喜欢你,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我是个十足的混蛋。
我自己做的选择,没有拯救任何一个人。
甚至连我自己也没有拯救。
我只能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对不起的东西太多太多。
我对不起尹洛依的痴情,对不起流苏的深情。
他们的情意太重太深,而对不起这三个字太轻太薄。
但我除了这三个字,什么也给不起,赔不起。
“对不起。”
我又说了一遍,推门走了出去。
刻骨严寒将我包围,我拢了拢领子,朝温山的方向走去。
“暮儿……”
我回过头,看见流苏站在不远处。
单薄的白色亵衣被寒风吹得阵阵飘拂,他的头发飘散在空中。
我皱皱眉,走上去把他往屋里推。
“你疯了么,不要糟蹋自己的身子。”
他马上拽住我的衣袖。
“你不要走。”
我道:“你先回去。”
他墨黑的眸子水光颤动。
“暮儿,我不在乎你心里装着别人,我不在乎做替代品。我只要你留下,好不好?”
我的心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咬咬牙,沉声说:“你要是再不回去,我就再也不理你。”
他眼中的光破碎了。
“暮儿……”
“回去。”
他看了我一会,眸子黯淡下去。
“你不会回来了。我知道的。”
他淡淡地说完,转身走进屋里。
我究竟会不会再回来,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转身的时候,我听见屋子里传出来的剧烈咳嗽声。
我握紧拳头,朝远处离去。
第72章:温山(一)
人间正值新年,满城喧闹,热闹非凡。但温山却寒意肃杀,雪下藏花仍保持着娇艳的颜色,却已被冻僵。
沿着熟悉的山路一路走到山顶,没有遇见什么人,温山剑派的正堂出现在眼前,被流月宫劈破的牌匾又被拼接起来,挂在了正堂之中。
有几个人从堂内走出来,看了我许久后叫道:“阁下可是温山剑派的人?”
两名女子一名男子,全都身穿白色服饰。
我低下头,朝他们一拱手说:“我是来拜祭尹大侠的,可否请几位大侠指个路?”
“你抬起头来。”
说话的人声音温和又疲惫,我立马就听出来是谁的声音了。
我迟疑了一下,他走到我面前,用纸扇抵着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
他的眸子凝了一下。
他放下纸扇转过身对其余几个人说:“温山的路不好找,我带他去一趟。”
那几个人走远了,萧翰墨回过身来看我,神色阴沉。
我上一次见他是在听风堂,时隔几个月,他却像老了好几岁,眉目间沉重了许多,两颊都凹陷了下去。
他突然出手,冰寒剑刃抵在我的颈间。
他冷冷道:“你还有脸来见他。”
我说:“我想再看看他,之后你再杀我。”
他的眸中充斥着浓浓的戾气,他冷冷地收回剑,愤愤道:“你要是死了他会难过,要不然我早就杀了你!”
他转身大步朝山间走去,背影僵硬。
梨花树林覆盖了整个半山腰,厚重的白雪压在树梢上,寂静无声。
走在温山上,有关他的回忆不断地出现在脑海。
十六岁时的那个冬天特别冷,每天练完剑还没回到房间汗就被冻住了。
尹洛依和师公住在后山,从练武场回去很远,所以每天练完剑就到我的房里来洗澡。
有一天雪下得特别大,回后山的路被雪封住了,他洗完澡就不走了,非要跟我挤一张床睡觉。
他软软的身子躺在我身边,只觉得抱着又暖又舒服,我就一直往他身上蹭。
一抬头看见他的脸红得像猴子屁股,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
我伸手摸他的额头,问他是不是着凉了。
谁知我的手一碰到他,他就哆嗦了一下,看我的眼神更奇怪了。
睡到后半夜,他自己跑到屋外去冲了一桶凉水,拽了一条被子裹着坐了一晚上,第二天眼圈黑黑的,让我笑了他一天。
萧翰墨停了下来。我抬眼看过去,白色的雪地上凸起来一座石头墓碑,上面的雪都被清扫干净了,墓碑前放着尹洛依惯用的长剑。
萧翰墨说:“他对我说过,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温山,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萧翰墨蹲下来,用手把墓碑上落下的薄雪扫开,轻柔得就像在抚摸。
“他从没有离开过温山。即便成为了洛水山庄的弟子,他的心也一直在温山。”
萧翰墨站起来,神情冷漠地看我。
“俞森,你离开的那十年,每一年梨花开时,他都会回来这里。他说,你喜欢看他在梨花下舞剑,或许你会回来。”
灼灼梨花,花瓣纷飞,玉颜人在花舞之中旋转。
十年拥有,十年等候。
我似乎看见雪白梨花瓣之中,那个白色的身影立于树下,久久伫立,极目远眺。
一剑一式,他是以什么心情在舞?
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萧翰墨突然走上来,用力拽起我的衣襟。
他的眼中有愤怒,还有更多的悲戚。
“俞森,你是个十足十的蠢货。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世人都以为最珍贵的东西,是未得到和已失去,却看不见已经拥有。你早就拥有了一切,却作出一副自怨自艾可怜可悲的模样。你只看得见自己的悲惨,却看不见你身后的人看你的目光。”
他将我往地上一推,我趴在地上,忘记了爬起来。
他握紧了拳头,愤恨地看我,几滴水珠从他脸颊掉下来,落进雪里。
“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如果他能够用那种目光看我一眼,我情愿舍弃所有。”
大风袭来,树梢轻轻摆动,积雪簌簌而下。
雪花如粉尘飞旋,平地而起。
一如漫天的白色花瓣。
我想起他端着酒樽,朦胧笑颜,说:暮儿,喝了这一杯子,就是一辈子。
我想起他赌气说,你不是要男人么?我给你。
我想起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说,你是我的人。
我想起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森儿,我保护你。
我想起他邪魅笑着,说:神经病喜欢你。
我想起他温柔地笑,说:两个人一起使,才叫温山第一鸳鸯剑。
我想起他跪在地上,背脊僵硬,一字一句地说: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以转。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以转。
十年,又是十年。
结果,在最后的最后,他说,要把心收回去。
还有,再见。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疼痛,连呼吸也疼痛。
我想要爬起来,却痛得只能蜷缩在地上。
“萧翰墨,怎么办……他不见了……温山第一鸳鸯剑,还没有练完呢……”
你是温山第一美人,我是温山第一英雄,自古英雄配美人,不叫温山第一鸳鸯剑叫什么?
“两个人一起使,才叫鸳鸯剑……鸳鸯剑……不能只有一把……怎么能只有一把……?”
好疼,好疼。
“萧翰墨,我好痛……我的心好痛,好痛……”
“萧翰墨,我的心好痛,痛得快死了……洛依哥呢?他不心疼我了么……”
“他不理我了么……?”
萧翰墨淡淡地看着我,缓缓开口。
“俞森,他死了。”
“不……”
“他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雪花在旋转,天地在旋转。
我心匪石,我心匪石。
不可转也……
以前我受了伤得了病,洛依哥都会紧张地不得了。
现在我这么难受,他却不来安慰我了,也不会用他纤细的手指摸我的额头了。
他不会再温柔地看我,对我笑了。
这才真正地明白了,尹洛依,我的洛依哥,那个温和如水的男子,不会再回来了。
第73章:温山(二)
尹洛依死了,我的世界坍塌了。
但是别人的世界还在继续运转着。
温山剑派最近变得很热闹,除了温山剑派和凤火崖,还有不少与流月宫有仇的帮派都来投靠温山剑派了。
原来那些弟子们住的房子都腾了出来,供这些门客住。
讨伐流月宫的呼声达到了顶峰。
在我和流苏住在小村子里的那段时间,江湖正值最腥风血雨的时候。
流月宫的血腥杀戮不仅没有停止,而且还更疯狂了。
凡是知道尹洛依死讯的人,几乎全都被斩尽杀绝。
一时间,江湖上人人自危,谁都不敢公然讨论江湖上的事。
却不知为什么,流月宫突发好心,放过了温山剑派,放过了洛水山庄。
正是因为这一点点的好心,尹洛依去世的消息还是传了出来,传到我的耳朵里。
事情很明白,明白得让我心寒。
尹洛依死了,流苏提出要退隐江湖,跟我一起住到了消息闭塞的小村里,同时让流月宫的人封锁消息。
所有的这一切,仅仅是不想让我知道尹洛依死了这件事。
所以流苏才这么害怕我离开。
所以他才会说,他知道我不会再回去了。
因为他就是杀害尹洛依的凶手。
尹洛依武功高强,除了流苏,还有谁能轻易取他性命?
流苏是个真正悲哀的人,他没有被爱过,也不会爱人。
他为了得到风烛,杀死了风烛的新婚妻子,还把那女子的心掏出来攥碎。
只希望他对尹洛依,能够手下留情。
至少让他走的时候,没有痛苦。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恨流苏,但我可怜他。
萧翰墨说我已经拥有了一切,却只能看见自己的悲惨。
流苏也是如此。
他太渴求爱,于是盲目。
他已经得到了爱,却亲手把它毁掉。
我想苦笑,也已笑不出。
我恨他欺瞒我,我又如何不是欺瞒他?
我隐瞒我的真实身份,只想多与他共度一段时光。
他隐瞒杀死尹洛依的事,也是如此。
终究纸隔不住火,我们从一开始就已经大错特错。
我毁了他的一生,他毁灭我的世界。
我们半斤八两。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在萧翰墨的房间里搭了一张简易的床住下。后来温殊山不知怎么知道我回来了,让婢女把我以前住的屋子收拾了出来,让我搬进去。
这里离梨花树林更近了。
我每天都到尹洛依的墓前,一坐便是一天,几乎每天都冻得腿都麻木了才回去。
在我们共同度过了无数日子的地方,我想起了很多的事。
这些回忆支撑着我,让我能够一天一天地活下去。
他曾经说,他的名字里有水,我的名字里有木,水滋养木,木离开了水就会干枯而死,所以我永远也离不开他。
在那么多年后的现在,我才发现,他又说对了。
离开他,我就会干枯而死。
我在尹洛依的墓前坐着,将两把剑交叉着放在地上。
这就是温山第一鸳鸯剑的最后一个动作。
鸳鸯交颈,永不分离。
脚步声传来,沿着山路走来一个光头和尚。
他佝偻着背,干瘦的手在胸前合十,神态和蔼。
“小施主,这里躺的可是尹施主?”
我点点头。
他走到墓前,念了一段咒文。
他念完咒,转过身来看了看地上的两把剑,说:“你一定就是俞森公子了。”
我有些诧异。如果他认出了流英剑,应该会说出林暮的名字。
我抬眼看他,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俞森?”
他呵呵地笑了两声,从地上捡起流英剑,捻着铜铃铛的红绳抖了抖,铜铃铛叮当作响,清脆的声音回荡。
他笑眯眯地说:“这天合铃铛,世上仅此一对,正是出自老衲之手。”
“一对?”
那和尚说:“老衲法号空非,人称良缘和尚,俞施主可曾听过?”
传闻中的良缘和尚不喜练武,却喜欢为别人撮合姻缘。良缘和尚在王孙贵族之间很受欢迎,官家小姐常掷千金为请良缘和尚替自己撮合一段良缘。但良缘和尚认人不认钱,只有他看中的情侣,才能获得他的祝福,得到他亲手打造的信物。
据说受他祈愿的情侣都能修成正果,相携而老,直至白首。
我说:“这是何时……”
良缘和尚看着尹洛依的墓碑,淡淡摇了摇头。
“十多年前,那个少年闯进寺里来,请我给他打造一对信物。但是来找老衲祈愿的,都是情侣两人一起来的,所以老衲拒绝了他。”
我问:“那后来呢?”
良缘和尚微笑摇头,“他跪在我的寺庙外头,从公鸡打鸣,跪到日暮西下,就这么跪了整整一个冬天。”
我怔了一下。
良缘和尚看着我说:“俞施主,我见过深情的人不少,但这么痴情的,这么多年来,只见过两个。”
他伸出两只手指,“他算一个。另一人,是人称琴酒圣人的慕容施主。老衲只为这两人破过例,为尹施主打造了这对天合铃铛,为慕容施主打造了双惜玉璧。”
我似乎能看见,皑皑白雪之上,那纤细的身体久久地跪在寺庙前面。风吹,雪落,他却动也不动。
良缘和尚说:“可怜,痴心人情深缘浅,愁重命薄啊。”
自古情愁,大多不过一句情深缘浅。
最悲哀的是,情太深,缘太浅,交出去的心无法收回。
正如慕容未天,正如尹洛依。
良缘和尚看了我许久,最终叹一口气,将流英剑交到我手上。
“俞施主,天合铃铛本是一对,如果弄丢了其中一只,则缘尽。”
良缘和尚走后,我又想起了一些事。
十七岁那年,尹洛依下山游历了半年,在梨花开时才回来。
我气他自己跑下山玩却不带上我,没有和其他的山庄弟子一起去迎接他。
他很快就找到我房里来了。
“森儿。”
我躺在床上用背对着他。
“森儿,我回来了。”
我还是不理他。
“你再不理我,我就走了。”
他站起来作势要走,我气得要命,气急败坏地回道:“你走吧!走了就别回来了!”
他笑眯眯地坐回到我床边,顺势抱住我,把头放在我肩窝上轻蹭。
“那怎么行?我好想森儿的呢。”
我酸酸地说:“想个屁,你还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呢。”
他笑道:“森儿,别生气了,这个送给你。”
他将一只铜铃铛放在我手上,铃铛上雕镂着精致的花纹,漂亮极了。
他举了举他剑柄上的铃铛,说:“你一只,我一只,这样就配对了。千万不要弄丢了,如果丢了,我就找不到你了。”
尹洛依明明是个男人,却像个女孩子人家一样相信这些玄虚的东西。我大大地鄙视了他一番,却仍是仔细地把铃铛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