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悠悠,恨悠悠,多少愁。
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我送给他的琴,是我送给他唯一的东西。
锵地一声,一根琴弦应声而断。
他身体一震,好半晌才缓缓地抱紧了琴。
点朱唇轻轻动了几下,他把头埋入琴中。
突然,一缕黑烟从瀑布的方向飘出,黑烟越来越浓,越来越旺,我甚至看见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林中鸟儿扑棱着翅膀同时飞起,霎时间遮天蔽日,接着凤火崖的弟子全都跑了出来。
昨日有人闯入凤火崖,恐怕只是个试探。而今夜月圆,尧重华和流苏都施展不出功力,如果要发生什么事,一定是今夜。
我冲上亭台,流苏抱着琴有些恍惚地看我。
我拉起他,浓郁的酒味扑面而来。
“出事了,快跟我回去。”
流苏往冒着黑烟的方向看了一眼,说:“我要去那里。”
我说:“你去干什么?发酒疯啊?”
他看了我一会,说:“我没醉。”
“醉了的人都说自己没醉。”
他挣扎了一下,说:“我要去。可能是流月宫。”
“南陌他们?”
流苏点点头。
我笑道:“那也不行,如果是流月宫的人,那也是我去。我才是流月宫的现任宫主,你得听我的。”
流苏看了我半晌,默默地露出一抹笑。
他说:“好。”
我把流苏带回惜言阁,再冲出来时,火已经烧得很高了。
火苗舔舐着瀑布,白色的水汽升腾,笼罩着半片山谷。
跑到瀑布周围,一整片的树林灼灼燃烧,凤火崖的弟子们在边缘徘徊却不敢往里走。
我拉住一名弟子,喊道:“里面是谁?”
“崖主在里面!还有一名女子……”
女子?是凤衾,还是疏桐?
会这么轻率地闯进来,应该是疏桐。
我跳进溪涧里把身体弄湿,又撕了一片衣袖捂住口鼻,一低头冲入林中。
火光冲天,树叶和树枝燃烧发出噼里啪啦地声音,林间弥漫着浓浓的黑烟,让人呼吸都困难。
橙红的烈火中,似乎有彩色的斑斓在飞舞。
蓝羽的蝴蝶,从林子外成群地飞进来,盘旋在黑色烟雾中,扑扇着翅膀投入灼灼燃烧的烈火,只一瞬就烧成了灰烬。
极尽诡谲。
越往里走,火势越大,衣服上的水逐渐被蒸干,我的头发扫到火中被烧焦了一截。
正打算要不要先退出去,却听见噼啪声中出现了女子的声音。
“即便他死,你也不在乎么?”
尧重华笑了笑,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不会让他死的,我知道怎么样才是对他好。”
女子冷冷地哼了一声,说:“这话说出来,你也不觉得害臊么?你只是为了自己罢了。快把东西交出来!”
尧重华叹道:“灵儿,我不能给你。你知道的,这是他的愿望。我不会违背他的意思。”
女子冷冷地说:“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一点也没变。”
利器破空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刀剑相碰之声。
“灵儿,别闹了。”
女子厉声道:“你不把东西给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尧重华的声音有些无奈,“灵儿……”
“我数三声。”
两个人僵持住了,火焰越燃越烈,我躲在树后已是浑身热汗。
从树后弹出头去,只见尧重华和一名女子相对而立,女子穿着华贵,头上的翡翠挂饰摇摇晃晃,颈间横着一把短剑,眼中露出决绝之色。
这……这不是章台街的双涵大姐么!
一言不合就要自尽,这女人真不是一般的厉害。
双涵淡然地开口,“一。”
“灵儿,住手。”
“二。”
尧重华身形一动朝双涵的短剑抓去,双涵足下走出一套快如闪电的步法,朝旁边一闪躲过了尧重华的手。
“灵儿,把剑给我。”
双涵眸中一凝,“三。”
剑光闪过,血花划出一条弧线溅落地面。
双涵的身体晃了一下,尧重华冲上前抢先扶住了她。
鲜血从她的脖颈涌出。
“灵儿……”
双涵朝尧重华的脸伸出手,在他的面具上碰了一下。
“这是不是你常说的……惩罚?我为你而骗了他……而你却为了他,害死我的孩子?”
“灵儿,别说了,我带你出去。”
双涵笑起来,笑得骄傲,苍白的脸美艳极了。
“为了他……你好狠的心,风烛。”
着火的树轰然倒塌,激起灰烬翻飞,火光一闪中,我似乎看见一名玄衣男子朝尧重华和双涵跑去,我眯起眼想要看得清楚一些,只觉背后猛然一击,一棵树不堪重负从中间折断,树枝扫过我的身体,我的眼前立刻就黑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火焰仍在剧烈地燃烧着,呼吸越来越困难,我使足了内力将压在身上的树推开,腿疼得连动一动都困难。
朝四周望了望,不远处女子的身体软软地躺在燃烧的林子当中,一动不动,尧重华已经不知去向。
我拖着腿爬过去,将她的手臂架在我的肩上,用尽全力朝林子外爬。
碎木屑划破手掌,受伤的腿在地上留下蜿蜒的血迹。
瀑布的哗哗声越来越近,白色的雾气在不远处翻滚。
仅仅是数尺的距离,我却爬了许久。
爬到瀑布边上,我将双涵放下来,瘫在地上大口地喘了好一会气,这才爬起来检查双涵的伤势。
她的脸白得像雪,上面落了许多黑色的灰烬,脸颊上粉红的胭脂显得异常诡异。
我用两指按在她的颈侧,她的脉搏非常微弱,正在逐渐消失。
血流了太多,已经无力回天了。
我把口袋里揣的东西全都掏了出来,地上堆了一堆碎银子铜钱,好不容易才找到几枚药丸子。
手指笨拙地把青莲金露丹全倒了出来,塞进双涵的嘴里,捏着她的鼻子强迫她咽了下去。
没过多久,她的脸上渐渐有了一些血色。
我犹豫了一下,拉起她的手,将她的手背凑近我的鼻子。
淡淡的彼岸花的香气。
果然。
“臭小子……发现什么了?”
我抬起头,发现她微睁着眼睛,半是戏谑半是挑衅地看我。
我皱皱眉,“嘘,别说话,你出了很多血,我先帮你包扎止血。”
双涵不屑地笑了一下,“臭小子还知道要救我的命,那死鬼以为我死了就扔下我跑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双涵冷笑了一会,闭上眼叹出一口气。
她突然伸出手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臂,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说:“我给你的诛心十八式呢?”
我被她吓了一跳,赶忙回答:“在流月岛。”
双涵的神色变得很严厉,她用力地卡着我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入我的肉里去了。
“臭小子,你听好了,你一定要找到闭月心经。只有把诛心十八式和闭月心经同时反向修炼,才能够抵消闭月之功对身体带来的反噬效果。切记切记!”
我道:“闭月心经在哪里?”
双涵冷哼一声,说:“人们都以为闭月心经在公子九辰手上,却不知道风烛才是凤火崖的主人。我早就怀疑尧重华是风烛,才假意竞标双惜玉璧,想要一探究竟。我知道只要拿出双惜玉璧,他就一定会来……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说:“但是风烛……风烛不是已经死了么?被堇言……”
被流苏软禁在流月岛,直到死去。
双涵一副厌烦地模样看我,说:“慕容未天教给堇言诛心十八式时武功已经尽失,而风烛却是慕容未天失去武功前的最后一个弟子,论武功修为,凭堇言怎么可能制服得了他?”
“那么说,那个传闻是子虚乌有的了?”
“不不,一切都发生过。只不过……一切都在风烛的计划之内。”
我愣了一下。
“为什么?”
双涵冷笑道:“为什么?因为这是那个人的愿望。”
“那个人是……?”
双涵瞥我一眼,“废话,当然是慕容未天。”
我眨了眨眼睛。
这风烛,也未免太变态了。
为了一个已死之人,跟活着的人过不去。
如果风烛不是变态,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变态了。
我咬咬牙,说:“我们要快点出去,我要去告诉堇言让他小心点。上来,我背你。”
双涵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会,笑道:“臭小子,我知道我要死了。”
我将她的手臂再一次架到我肩上,拖着腿朝凤火崖的方向走,“我是郎中,不用你告诉我。”
双涵趴在我的背上,叹道:“你小子这一点倔脾气倒是和你父亲很像。”
我又是一惊,心里嘎噔一下,“你知道我爹爹是谁?”
双涵笑道:“俞森,你真以为你能骗得了我?你这么一点大的时候跑到我跟前来,说我长得没有慕容未天好看,我怎么可能忘了你这臭小子?”
我干巴巴地笑笑,“小屁孩的话,记那么清楚干嘛……”
双涵笑了笑,有些虚弱地说:“小子,如果我死了,就将我埋在凤火崖里,堇言以为我已经死了,所以不要让他知道,明白么?”
我哼一声,说:“干嘛不想点好的,整天死啊死啊的……”
双涵似乎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我拖着腿走得很慢,远处的火苗蹿得很高,木材燃烧的气味轻易地就能把那股和流苏一模一样的香气盖过。
双涵趴在我的背上,呼吸越来越弱,越来越缓,最后彻底消失了。
青莲金露丹能够延缓伤势,却不能救活一个想死的人。
双涵死去的时候,似乎整个凤火崖的蝴蝶都聚集到这里来了,蝶羽翩跹,成千上万七彩的蝴蝶绕着她翩翩飞舞,斑驳陆离,花香阵阵,就像流苏对我说过的那样。
它们送她来到这个世界,现在又来接她离开。
第94章:惜言阁(五)
双涵死后,我找了一处静僻的地方将她埋了进去,在前面立了一座大石头,又将她的烟斗放在石头上。
寻了一棵大树干靠着坐下,心绪烦乱。
事情变得越来越奇怪了,本应该死了的人一个两个全冒出来,先是流苏,然后是风烛和流苏的母亲。接下来就算是慕容未天或是我爹爹也出现了,我都不觉得惊讶。
黑烟和白雾在不远处交汇,闪烁的火光时隐时现,将绿的山林、黄的土地、白的瀑布都隐没其中,即诡异,又艳丽。
而真相,我也越来越看不清楚。
林中的鸟儿全都飞走了,偌大的林间连一声鸟鸣也没有,隆隆的水声和噼啪的燃烧声远远地传来,却将周遭衬得更加寂静无声,仿佛处于整个世界的外围。
斑斓的蝴蝶无声地飞着,仿似一个无声的梦。
嘚嘚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在不远处慢慢停了下来。
我缓缓转过头去,猛然一愣。
白色的骏马踢着石子儿,蓝衣人坐于马上,锦衣华带,黑缎子一般的乌发随风流泻,脸庞因奔跑而被风吹得有些泛红。他直直地看着我,幽蓝的瞳仁如深邃的碧湾。
我扶着树干站起来,朝他咧嘴笑了笑,“大美人,你来找我了。”
他的目光扫向我的腿,眉头皱了一下。
他说:“是崖主让我来找你的。”
我用鼻孔哼了一下,“还在装,你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我一转身,拖着腿一瘸一拐地朝远处走,马蹄声果然跟了上来。紧接着,我的腰间一紧,整个人腾空了片刻,被放在了马上。
流苏淡淡地说:“你的腿可能伤到了骨头,不要乱走动。”
我伸手在他的脸上用力掐了一下,有点气愤地说:“臭小子,翅膀长硬了是不是,还给老子装!我知道你其实担心我担心得要死!你根本没有忘记我对不对!”
他淡漠地看我一眼,“林暮,你又想怎么样?”
我用力地挣扎起来,用手去掰他禁锢在我腰间的手臂,大喊道:“林个屁!你这个骗子!你根本就记得!我看见你弹琴了,我看见你喊我的名字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分明在喊暮儿,为什么不能对着我说!你个骗子!骗子——”
我咬咬牙,说:“反正你也不在乎!”说着,握住拳头砸向我的伤腿,拳头挥到一半就停住了,手腕被紧紧地握住,流苏的手指有些凉。
他的胸膛贴着我的背,隐隐的香气笼罩着我。
他沉默了片刻,默然叹出一口气。
“暮儿,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声音里透着疲惫,还有一丝无奈的意味。
我的心骤然一窒,缓缓回过头看他。
“堇言……”
我大口喘着气,直直地看着他的脸。
美貌无双的脸,柔情似水的哞,唇边一抹无奈的轻笑。
明明有很多话想对他说,这一刻我却看着他的脸,半句话也说不出。
憋了半天,对着他的肩膀狠狠地捶了一拳。
“混蛋!你小子……骗得老子好惨!混蛋!混蛋!”
“暮儿,对不起。”
我粗声粗气地喊:“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说啊!”
流苏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将我轻轻抱住,在我耳边低柔地说:“暮儿,对不起。别哭了。”
我愤愤地说:“你骗我什么不好!害我还以为……还以为我再也……”
流苏轻轻柔柔地把我脸上的眼泪擦掉,说:“乖,别哭了。”
流苏的声音总是有种魔力,每次他叫我别哭,我都能很快地止住眼泪,但是这一次他的声音却让我愈发地停不下来。
他看着我,似乎有点无措。
“暮儿,为什么呢?明明我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是看到你哭,我还是会难受。”
我立马止住了哭声,只是眼泪还在啪嗒啪嗒地掉。我睁着红肿的眼睛看他。
“真的?”
他苦笑着点点头,伸手揽住我,“这可如何是好?如果是这样,我会经常想把你弄哭的。”
我不禁失笑,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道:“神经病吧?我才没那么容易哭。”
流苏轻笑:“不,暮儿最爱哭了,我的暮儿是爱哭鬼,我知道的。”
马儿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缓步而行,流苏抱着我,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上。
蝴蝶在旁边轻盈地盘旋,暗香疏影,云朵被清风吹动,地下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挪移。
我思忖着该如何开口,却不忍心打破这惬意的氛围。
我说:“堇言,在温山那天……我被点了穴,所以才……”
流苏轻轻笑了一下,温热的气流喷在我脖颈处,让我痒痒的。
“那你为我哭了么?”
我扁扁嘴,说:“没有。”
“你哭了。”
我叱道:“那你还问?”
流苏轻笑不语。
远处的火渐渐地小了下去,风过,树木烧尽了的黑灰平地而起,遮天蔽日。
我说:“南陌说你病得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