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我身上的偶然,太多了。
我偶然救下他,他偶然地喜欢了我,他却偶然地成为了我杀死的男人的孩子。
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
我握紧拳头,努力平静地说:“我不信,他是喜欢我的,我知道。”
和珞冷冷地看着我,声音淡漠,“这是你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和珞冷漠的声音很适合说故事,不管是什么样的故事,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都像猫吃鱼狗吃肉一样平常。
都说孩子都很敏感,即使大人不说,但小孩子知道大人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有的人抱孩子总是会孩子哭,有的人却一抱就能让孩子止住哭声。
慕容家的小少爷小的时候总是在哭,母亲经常不在,到后来慕容未天就更不愿意抱他了。
等孩子稍微长大一点的时候,明明渴望父亲的拥抱,却又莫名地害怕。
父亲的目光,从来不在他的身上。
有一次,父亲看着他,喃喃地说,你为什么是个男孩?男孩有什么用?
他被父亲摔在地上,父亲在哭。
他听着父亲一遍一遍地说,你为什么不是女孩?为什么?
孩子终于知道,他的父亲原来讨厌他。
他明白到,原来自己来到这世上,是为了父亲的一己之私。
他如果是女孩,或许能够嫁给俞家的少爷,这样父亲就能够光明正大地和俞瑾之在一起。
可惜男孩的他,对父亲没有任何作用。
他变得自责,如果自己是女孩,父亲或许更加喜欢自己一点。
他不敢任性,不敢哭闹,变得不像一个孩子。但不管他多努力,多乖巧,父亲从不会赞扬他一句,也从不会对他笑一笑。
直到一日,父亲手中握着碧翠的玉璧来到他面前,用银针无数次刺破他的皮肤,为他刺下遍布全身的曼珠沙华图腾。
折磨持续了整整一夜,他一遍一遍地晕过去又醒过来。天亮的时候,原本玉石般无瑕的身体布满了丑陋的图案,让他不忍再看自己一眼。
父亲没有一句宽慰之言,却变得更加严厉,更加冷漠。
他努力地迎合父亲,丝毫不敢松懈地练武、杀人,不敢流露出害怕的情绪,杀人时如果稍有迟疑,就会遭来父亲更加冷漠的对待。
后来,父亲在他的面前手刃母亲,他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孩子慢慢成长,变得像父亲希望的那样,越来越无情,越来越残忍。
那夜,熊熊大火吞噬了慕容府,他的父亲坐在窗前,腿上放着他最喜欢的那把五弦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释然的笑,笑得那样柔和。
他从没见过父亲对他这样笑过。
而这样的笑,却是给了别人。
俞森。
那个握着剑双手却瑟瑟发抖的少年,那个口中说着复仇却泪流满面的少年。
那个面容与俞瑾之如此相似的少年。
父亲在对他笑。
无论自己多么努力,父亲永远不会这样温柔地对待自己。
孩子第一次感到了恨意。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被不公平对待的原因,自己痛苦的原因。
如果不是因为俞森,父亲不会讨厌自己。
俞森就是自己降临在这丑陋世界的原因。
他冷眼看着俞森把剑刺入父亲的胸膛,却慌张得刺偏了。
俞森仓皇地跑走了,父亲的血流到他的脚下。
他扶起父亲,将手放在父亲的喉咙上。
父亲看到了他,竟缓缓露出了一个笑。
笑得冷酷。
他说,堇言,杀了我,练成诛心十八式,然后去保护他。
孩子猛然收紧手指,父亲纤细的脖颈在他手中碎裂。
到了最后,父亲的眼中还是只有那个男人的孩子,却没有他。
他走到庭院外,看见那个少年坐在石凳上,仰着头看横在头顶的璀璨星河。
这夜的星星真亮啊,仿佛无数的珍宝在熠熠发光。
他收起冷笑,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走到少年面前跪下。
他说,杀了我,否则你会后悔。
他等着少年的回答,如果少年拔出剑,他便立刻取少年的性命。
但是少年说,好好活,我等你来杀我。
他收起手中的银针,却在心中冷笑。
风烛将他带入凤火崖,此时恨意已经扎根在孩子的心底。
他知道少年被逐出温山,他知道他堕落成一介凡人。
他还在等。
等待复仇的最佳时机。
曾经的痛苦让他知道,哀莫大于心死。最大的痛苦在于珍爱的东西在眼前消失。
他慢慢长大,拥有了天下第一的容貌,他知道复仇的时机到了。
他接近少年,让少年爱上他。
他宣告武林,少年是他的男宠,让他尝尽屈辱。
他灭了温山剑派,却独独留下温殊山,他要让少年有愧于师门。
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但他却发现事情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不受控制的是他的心。
谁也不知道是何时开始,是为何开始。
堤坝先是裂开一条缝,有水滴溢出来,接着水一股一股地涌出,把口子撑得越来越大,最后整座堤坝都会垮掉。
明知道是致命的饵,却总有笨金鱼上钩。
他为别人做的陷阱,却成为了他自己的坟墓。
和珞平平淡淡地说完故事,漠然地看了我一眼。
“练诛心十八式,必须要清心寡欲。不久宫主就发现,他散功的次数变多,时间越来越长,身体变得虚弱,感官也被削弱了。”
“俞森,会害死他的人是你。”
我的心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和珞看了我一会,第一次露出一抹冷笑。
他说:“但我还是要恭喜你。你赢了,否则死的人就是你。”
和珞不再看我,径直走过我的身边。
第97章:慕容堇言(三)
梨花似雪,粉蝶轻薄,树叶儿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山坡上,连蹲在树梢的鸟儿都慵懒地睡着了。
我把剑往边上一扔,躺倒在树荫下摊成了饼状。
绿草被太阳晒得暖洋洋,散发出清爽的气味。
梨花瓣飘过鼻尖,清幽芬芳。
还有一股莫名的花香。
我嗅嗅嗅。
嗅不出来。
抬起头作猎犬状继续嗅。
“你在干什么?”
小心脏被吓得颤了一下。
一回头,看见那个漂亮孩子蹲在我身边,面无表情地看我。
蝴蝶儿在他身边扑扇羽翼,碟羽若有若无地划过他嫩豆腐似的脸上。
我说:“吓死我了。”
他歪了歪头,“不想见到我?”
我摆摆手,“不是。我还以为是尹洛依那小子。”
“你不想见到他?”
“也不是,只不过如果被他发现我又偷懒不练剑,他肯定又要告诉师父了。那个臭小子,大嘴巴!”
“唔……”他似乎有些困惑地看着我,漂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睫毛像碟羽般柔软。
他一只手托住下巴,“那你到底是想见他呢,还是不想见他?”
这小屁孩,怎么这么死脑筋?
我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一下,说:“问这么多干嘛?”
他扁扁嘴,捂住额头,“为什么不能问?你在害羞么?”
我顿感无力,随意地挥挥手,“神经病啊,不想!不想见!行了吧?”
“是因为不喜欢所以不想见么?”
我又一阵无奈,“啊?”
“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亲他?”
我郁悴得捂脸。完了,现在的孩子都完了。
随手把放在旁边的小竹笼拿起来塞到他怀里。
“臭小鬼,这个给你,别问了。”
他果真闭上了嘴,拿起竹笼认认真真地端详起来。竹笼编得歪歪扭扭的,雪白的云雀在里面叽叽喳喳地蹦来蹦去,鲜红的小鸟喙啄着竹条儿。
他把云雀从笼子里拿出来,捧在手上看了好半天,方才缓缓开口道:“给我的?”
“嗯。尹洛依那小子给我的,我又不是小姑娘家,不喜欢这种小东西,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吧。”
那孩子目光淡淡的,手指却越收越紧,云雀用力地扑棱起来,尖锐地叫着,他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我一惊,赶紧抓住他的手,“你干什么呢?”
他松开手,眼神有些茫然。
他手中的小雀跌落在地上,小眼睛灰灰的,一动不动了。
我抽了一口冷气,把小雀的尸体捧起来,“你……你疯了吧!干嘛杀死它?”
他淡淡地看我,“不对么?”
我有些愠怒地说:“当然不对!你干嘛好端端地弄死它?完了完了,要是被洛依哥知道了他一定会骂死我……”
我跑到一边,在树下掘了个土洞,把云雀的尸体好好地放下去,用泥土埋了起来,对着小坟墓装模作样地念叨了几句阿弥陀佛。
孩子定定地站在一边看着我忙活,最后轻轻淡淡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以为你不喜欢它。”
我白他一眼,“不喜欢也不能弄死啊。它爹妈知道了多伤心啊?”
孩子抬头看我,“它死了,它的父亲母亲会伤心吗?”
“废话。”
他问:“为什么?”
我被这孩子弄得有点晕,我怀疑他是不是脑袋不太好使,说的话都有些神经兮兮的。
我叹气道:“算了算了,倒霉孩子。”
他又问:“你父亲母亲死了,你伤心吗?”
这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废话。”
“那尹洛依死了,你会伤心吗?”
“……废话。”
“那我呢?”
“啊?”
“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
我醒过来,夜色清寒,被子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那个问题的答案,我回答了什么?
隔了太多年,我竟然已经忘记了。
只是,从那之后,那个漂亮的孩子再也没有出现。温山上的日子过得放荡不羁没心没肺,很快,他就渐渐地从我的记忆中褪色消失了。
或许是和珞的话成为契机,让我又将那些记忆翻找出来。
鬼童子,流苏。我曾经见过他。
窗外的月亮映在水中,烟笼寒水,月笼沙。
小城沉浸在寂静中,家家户户都在酣睡。
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脑内反反复复地想着两个字,注定。
前尘注定今生,世间悲喜,说到底只因当初的蓦然一回首。
若非那两人擦肩而过时的惊鸿一刹,此时此刻,人事皆非。
注定。
客栈门口的长明灯昏黄暗淡,在风中忽明忽暗。
我披上衣服下床,将行囊收拾好。
沉寂被绝尘而来的马蹄声打破,一匹枣红色的马载着一名墨衣男子疾驰而来。
我走下楼,正好看见萧翰墨从客店门口走进来。
他看见我,加快了步子走上来。
“俞森,你要去哪里?”
我说:“去问尧重华要闭月心经。”
萧翰墨皱眉道:“我不是说我回来之前不要轻举妄动么?”
“你这不是回来了么?”
萧翰墨瞪了我一眼,说:“少扯嘴皮子。”
我笑笑,“怎么样?有什么消息?”
萧翰墨说:“根据记载,练了闭月神功的人,若将闭月心经和诛心十八式同时反向修炼,就可以消除反噬的影响。”
“这我知道。”
萧翰墨继续道:“但是,如果这样做,就会导致散功,而且是永久性的。如果流苏这样做了,他的武功就没了。”
我愣了一下,“难怪尧重华没有让他这样做。”
萧翰墨看了我一会,拍了拍我的肩道:“别这么愁眉苦脸的,还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
“流苏的诛心十八式,没有练到顶层。”
“但是尧重华说……”
“流苏瞒着尧重华,一定有他的理由。但诛心十八式的力量一定不止是那样,况且他还认得你,这就说明了一切。”
我思忖了一下,说:“他装作不记得我,或许也是在骗尧重华,他要让尧重华以为他练成了诛心十八式,这是为什么?”
萧翰墨笑了笑,说:“俞森啊俞森,你的脑袋真是笨得可以,这么简单的事情你怎么就想不明白?”
我郁闷地瞥他一眼,“有话快说行不行?”
萧翰墨掏出纸扇,扇子在手心敲出响声。
“俞森,流苏每次功力大增,都是因为珍爱之人的死。如果尧重华发现他没有练成诛心十八式,他会怎么办?”
我恍然大悟。
“你的意思是,他会对我……?”
萧翰墨点点头。
“也就是说,流苏在保护我……”
离开凤火崖的时候,流苏对我说,别再来找我了。
他的状况这么糟糕,却仍在考虑我。
萧翰墨看了我一会,说:“既然你明白了,就不要辜负他的心意。好好地找个地方躲起来,或是让流月宫的人保护你。”
我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
我的武功比起流苏或是尧重华来说简直就跟芝麻绿豆一样没有威力,即便我再担心,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或者还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我闷闷地说:“我知道了,我不会去找他。”
萧翰墨扬了扬眉,“俞森,你变聪明了。”
“托你的福。”
萧翰墨笑笑,说:“不过你不要安心得太早,尧重华很快就会来找你。”
“怎么?”
“纸包不住火,时间一长尧重华就会发现流苏根本没有练成诛心十八式。而且你说过,流苏的感官变弱了,是么?这恐怕不是反噬,而是……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
“他的身体在和诛心十八式对抗,这样下去可不好办。在他身体彻底垮掉之前,尧重华会来找你。俞森,如果你还想活,就听我一言,躲到尧重华找不到的地方,不要再在江湖露面了。”
我沉默了一阵,说:“我知道了。”
萧瀚墨甩了我一个白眼,“少蒙我,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
“你怎么知道?”
萧翰墨哼一声,“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他瞥了我几眼,一拂袖往外走,走到客店门前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俞森,好自为之吧。”
第98章:慕容堇言(四)
我被南陌带回了流月岛。
秋意渐浓,冬寒未至。
海浪拍打沙滩,海风阵阵。
彼岸花的颜色黯淡下去,流月岛光秃秃的。
流月宫的人少了许多,连给我送饭都是座前四使亲自来。
一宫之主不在,流月宫也越来越岌岌可危了。
南陌紧张兮兮地监视我,好像生怕我又像上次那样逃跑,我却在流月岛上住得心安理得,才过了一个多月,就养得白胖起来,整个人那叫一个心宽体胖。
疏桐愤愤然地啐道:“宫主生死难测,这人渣却在这里无所事事养肥肉!真是气煞人也!”
我舒舒服服地摆摆手,说:“疏桐姑娘,我怎么无所事事了?你这不是正在干正事么?”
“你干什么正事了?”
我半躺在廊前,手在我身上一扫,说:“等啊。”
疏桐眯眯眼看我,“你少消遣本姑娘。”
我道:“疏桐姑娘,整天这么大火气干什么?你看,如果你们宫主有什么事,尧重华肯定会找到这里来的,急不得的事就不要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