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给我指了个方向,我踏着红色的落叶朝一座小楼走去,那小楼被火红的枫树簇拥着,门匾上题着“惜言阁”三字。
妄朱和疏桐两个闲不住的人在门前跳来跳去地练武,和珞安静地站在一边仰头看树上的叶子,看到我他回过头来朝我颔首。
凤衾迎上来,对我说:“宫主在里面等你。”
我抬腿走了进去,流苏坐在一长木几前,衣裳退了一半,左臂上开了一条狰狞的血口子。
我朝他走去,他抬头朝我轻轻一笑。
“暮儿,我知道你会来。”
我说:“你别自以为是了,我只是怕你做了鬼还来纠缠我。”
流苏轻笑出声,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我的唇,又放在我胸膛上。
“口不对心。”
他的眼睛笑眯眯的,弯弯的像一湾月亮。
我低下头,从药箱里拿出纱布和药膏。
流苏托着下巴看我,好半晌轻笑道:“暮儿,你明明喜欢我,为什么不承认?”
我手一抖,纱布掉在地上。
我弯下腰去捡,流苏却比我更快一步抓住了纱布。
我的手刚好碰到他的手。
明明比这更亲密的事都做了一堆堆的了,但猛然触碰到他的手,我却没出息地心跳加快了一些。
或许是因为他说的话,或许是因为他看我的眼神。
柔情似水。
我说:“还有比你更自以为是的人了吗?你脑子有问题是不是,要不然就是耳朵有问题,我说了好多遍了,我想让你死……”
流苏眯起眼笑起来,说:“你想让我死,为什么还救我?瓶眉那一次,昨天那一次。”
我说不出话了。
流苏歪着头看我,道:“暮儿,你不想让我死,是不是?”
我挤出两个字,“不是。”
“你喜欢我,是不是?”
我说:“不是,我想让你死。”
他笑道:“暮儿真不诚实。原来暮儿的想让我死,就是喜欢我的意思。那以后你再说想杀我,就是想和我做那事的意思了?”
我简直想一口血喷在他脸上。
我说:“你傻了吧。”
流苏笑了笑,说:“暮儿,那个问题,这次换我来问你。”
他幽蓝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里面幽冥般的水光在晃动。
“暮儿,跟我死在一起,你后悔么?”他轻轻地说。
万中之一的赌博。
他温柔的眸子深深地凝视我,我觉得我快要支持不住了。
心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破了一个口子。
硬片剥落下来,一片,接着一片。
崩塌了。
我说:“后悔死了。把你的手给我,我帮你疗伤。”
他凝视我一阵,缓缓笑道:“嗯。我们有的是时间,我等你回心转意。”
我撇撇嘴,说:“自以为是。”
他自信的神情让我火大,虽然他说的都没错,但我就是火大。
于是上药的时候下手不自觉地就重了。
他轻轻蹙额,“暮儿,疼。”
我哼一声,“忍着。”
流苏不哼唧了,看着我若有所思,“我知道了,这也是暮儿喜欢我的方式。”
我在他伤口上拧了一下,他吃痛地缩了一下。
我冷眼看他,“是啊,那就让我好好地喜欢喜欢你。”
流苏轻轻笑了笑,说:“那你再用力喜欢我一点,我喜欢你这样。”
这小子脑子真不好使了。
我无语,下手轻柔了一些。
他的伤口不深,抹了金疮药之后就不出血了。
我说:“这伤是凤火崖的人弄的?”
流苏“嗯”了一声。
我说:“不是说了你受了内伤,没法运功么?你活得不耐烦了?”
流苏笑笑,说:“你担心我?”
我说:“大哥,别整这些没用的。这里是凤火崖,别人的地盘,你整天闹事,我们还怎么出去?”
流苏说:“没事的,他不会对我怎么样。”
我抬头看他,“他?”
流苏淡淡道:“公子九辰,我师父。”
我眨了眨眼。
凤火崖崖主,公子九辰,是流苏的师父。
我干咳两下,说:“确认一下,那个公子九辰,是不是穿得跟个花孔雀一样花里胡哨的?”
流苏有些诧异地看我,点点头说:“你见过他了?”
我干笑两声,再干笑两声。
我想起孙无央的话,流苏是为了旧情人来凤火崖的,然后被打成了重伤。
还有公子九辰亲流苏的那个样子。
公子九辰,就是流苏的旧情人!
这两个狗男男!
难怪公子九辰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
难怪流苏一来就对百般示好,原来是做给公子九辰看的!
我暗自冷哼,把纱布往他手上随便一裹一绑,接着啪的一掌拍在他伤口上,说一声:“好了!”
流苏的脸唰地白了。
几点血斑从纱布上透了出来。
流苏有些无奈地笑笑,“暮儿……”
我站起身,说:“我饿了,去找点吃的。”
流苏也跟着站起来,“我陪你。”
装,还在装,装得可真像啊。
我说:“不用了,看见你就碍眼。”
第52章:凤火崖(三)
不过我的话从来都没有什么威力,流苏还是跟了上来。
流苏去哪里,座前四使几个跟屁虫是一定会跟着的。
于是我就拖着一大串尾巴在凤火崖里面乱晃。
霁雨断虹,净秋空。
流苏蓝色的身影缓步走在上下一黄的秋色中,总有那么一些格格不入。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流苏突然停下来,回头看我。
眉眼朦胧,唇角的笑意隐没于秋风。
他朝我伸过手,整了整我被风吹乱的头发。
扬手时,花香阵阵。
“暮儿,身体还难受么?”
我一恍神,“什么?”
他凑到我耳边,“那里。”
我脸上一热,叱道:“干你什么事?”
他笑道:“若是不难受了,待会我们再来一次。”
和珞和凤衾没什么表情,疏桐和妄朱已经红了脸,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呵呵哈哈。
我觉得跟他在一起,我的脸皮变得越来越厚了。
“堇言。”有人在远处唤道。
一名金光闪闪的男子像只搔首弄姿的大鸟一样朝我们走来,脸上带着一丝清爽的笑容。
傅粉面庞上一双多情的狭长美目,水唇含朱,乌黑云发用晶翠玉冠束起,面颊上一只金羽凤凰似乎要乘云腾飞。
流苏的神情有些勉强,“师父。”
果然是公子九辰。
我朝他拱手,“九辰公子,久仰久仰。”
公子九辰说:“林公子,公子是我的姓。”
我打哈哈,道:“哦,原来是公子公子。”
流苏轻轻一笑,紧接着又收回笑容。
公子九辰笑了,说:“堇言,刚才我下手重了,你的伤已经处理过了么?”
流苏“嗯”了一声。
我看他们两个狗男男之间气氛持续升温,我也不好再多停留,于是拱拱手说:“你们师徒俩聊着,闲杂人等先行告退,告退。”
流苏皱皱眉,一把抓住我的衣服,“暮儿,你去哪里?”
我说:“我爱去哪里去哪里,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流苏脸色有些不好看,说:“我跟你去。”
这叫什么?欲擒故纵?
原来流苏这小子还懂得战术。
公子九辰果然中招了,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们两人,说:“堇言,这么多年了,你这毛病还没改过来,不嫌累得慌么?”
公子九辰说完这话,身后座前四使的神色都变了一些。
流苏的眸子冷了一些。
我有些奇怪地看公子九辰,公子九辰笑笑,说:“原来林公子还不知道。”
我有种预感,不管我问不问,他都会说出来。
果然,公子九辰看着我,道:“你们流苏宫主,有一个怪毛病……”
流苏冷冰冰地看他,“九辰,住口。”
公子九辰瞥他一眼,“叫我师父。”
流苏脸色阴阴的,公子九辰却还是笑嘻嘻的,继续道:“你们流苏宫主,只喜欢不喜欢他的人,一旦那人对他动了情……嘿嘿,他就翻脸了,一刀两断,比翻书还快。”
我愣了。
抬眼看了看流苏,流苏有些难堪地看我,眸中深邃。
座前四使也在看我,妄朱甚至朝我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我想起凤衾的话,流苏是个没有心的人。
如果你还要命,就不要对他动情。
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还真是变态的毛病啊。
就喜欢不喜欢自己的人,好不容易弄到手却不喜欢了。
这不是瞎折腾么。
果然很配流苏这种变态。
我抬头看了看天,摸摸头,咧开嘴笑,“你们看我干嘛?跟我有关系吗?”
“暮儿……”流苏走上来拉我。
我摸摸肚子,“饿了,我去找吃的。”
流苏还在看我,眉头皱起来,“暮儿……”
我瞥他一眼,“干嘛?别担心,我没生气,跟我又没有关系,真搞不明白你们……呵呵,呵呵。”
我迈开步子走了,流苏没有跟上来。
果然连他也装不下去了。
是夜,我坐在枫树下吹风,夜风吹来萧瑟的味道,夹杂着一些落叶腐败之气。
寒月如练,这夜的月亮显得特别大。
尹洛依不知道怎么样了,要是知道我把流英剑丢了,不知道他是什么反应。
要是知道我为了流苏把流英剑丢了,不知道他又是什么反应。
记起在温山上时,一次他抓来一只银白的云雀,用竹子做了个笼子装在里面送给了我。结果被别的孩子看见了,我就转手把云雀送给了别人。
尹洛依知道后眼眶立即就红了,气鼓鼓地说再也不要跟我说话,而且还跑到师娘那里告了我一状。
结果我守在山里守了三天,才又抓到一只云雀送给他作赔礼。
结果他又哭了,眼泪跟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郁闷至极,问他为什么哭。
他说,如果我没把那只云雀送人的话,现在我们就有一对了。
我看着大大的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就挂了一个笑。
尹洛依这傻子,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脑子里就不知道在想什么。
枫树林里隐隐约约传出来几名女子的说笑声。
“那位蓝衣裳的公子就是流月宫的流苏?流月宫主人竟然是这么好看的人!”
“雅羽你刚来凤火宫不知道,那流苏就是咱们崖主的直系小弟子,只不过几年前和崖主闹翻了,才离开凤火崖创立了流月宫……”
“啊!那流月宫才成立没几年,却有如此大的声望,那流苏也定是个武学奇才了。”
一女子笑笑,道:“可不是么!流苏还在凤火崖的时候,每日从早练武练到晚上,连吃饭睡觉都不管不顾,才在短短几年内把闭月心经练到了第四层,连风烛大师哥在世的时候也打不过他呢。”
“我听说风烛大师哥的死和他有关……”
“嘘!这话可不准再说了,哎……风烛大师哥如此身负绝技,还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真是可惜了。”
一阵阵轻轻的叹息声从林子传来,几个女子不再说风烛,又说起别的事来。
“那位成天嬉皮笑脸的公子,他又是什么人?”
一女子笑起来,“那公子听说名叫林暮,和流苏是……那种关系。”
“啊!那种关系?当真么?”
“当然是真的。你没看见流苏看林公子的眼神,如果不是那种关系,我就把这把剑吞下去!”
几个女子清脆地笑起来。
“林暮,宫主在找你呢!”疏桐向我走过来,还朝林子里狠狠地瞪了一眼。
林子里嘘声一片,几个女子立马作鸟兽散。
我朝她笑笑,“疏桐姑娘,今夜月色独好,咱们来聊聊天。”
疏桐脸色臭臭的,哼一声,“跟你这流氓有什么好聊的?快起来,宫主还在等着呢。”
疏桐还真是够直接的了。
我跟着她往惜言阁走,想了一想,还是问出口。
“疏桐姑娘,你早就知道那个风烛是假的了?”
疏桐神色变了变,说:“废话,风烛护法早就死了。”
难怪他们看见风烛时那么惊讶。
我说:“风烛是什么样的人啊?”
疏桐面色不善,“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道:“就是想看看流苏装得像不像。”
疏桐白了我一眼,道:“文质彬彬,风度翩翩,气质温和,英俊潇洒,武功又好,总之是一表人才,比你好得多了。”
我诧异道:“疏桐姑娘,原来你也会称赞别人啊!”
疏桐瞥了我一眼,不再理我。
我跟着她走了一会,又说:“那流苏的旧情人,是风烛么?”
疏桐愣了愣,一脸诧异地看我。
果然。
就知道疏桐比较好骗,所以拿她开刀,果然一试就被我试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疏桐皱眉说。
我笑笑,“如果风烛真像你说的那么好,连我都要爱上他了,何况流苏?”
疏桐脸色沉下来,“你别把宫主和你混为一谈!宫主才没有你这么肤浅!”
我说:“那流苏是为什么喜欢他啊?”
“因为……因为……”疏桐憋了一会,脸都憋红了,方才恨恨道:“我干嘛要告诉你!”
我笑笑。
我这样猜测,也不是没有根据的。
风烛的死和流苏脱不了干系,但大魔头流苏不仅没有厌恶他,反而整天装成风烛的样子到处跑。这种变态行径,如果他喜欢风烛,那就说得通了。
我走进惜言阁,流苏只穿着雪白的亵衣,头发披散下来坐在窗前。
眼中的微光,比月光更柔和。
我笑嘻嘻地走过去,大咧咧地坐在他对面。
“小流苏。”我轻薄地摸了一把他的脸。
他温和的眸子有些诧异地看我,“暮儿,你怎么了?”
我学他的样子托着下巴,一脸坏笑地看他。
“没什么,就是看你觉得好看。”
流苏怔了一下,垂下眼睑笑了。
他迟疑了一阵,开口道:“今天公子九辰说的话……”
我打断他,“没事的,我不介意。”
介意了也没用。
我凑到他跟前嗅了嗅,“没有酒味,你没喝酒?”
他点点头,“我在等你。”
我笑道:“没喝酒最好,我今天也不想喝酒。”
他有些奇怪,歪着头看我。
我走到他跟前,挽起他的一缕头发,放在手上把玩。
丝发如水,在指间流泻。
我说:“不喝酒,记忆才更深刻。”
他眸中的水光动了动,如一湾清泓漾起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