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正说着话,举步迈过迎瑞门门槛,这时锦屏突然发出低低一声惊呼,栾辉不满地瞪视一眼,却见锦屏惊喜地看着前方,小声嘀咕:“是大少爷啊……”
哈啊?栾辉下意识地抬头,只见钟粹宫宫门前站着一名青年,因为逆着夕阳,看不清楚眉目,却是看得出对方身姿挺拔修长,衬着那一身白袍,漫溢着一股温文尔雅书卷气。
那男子看到他们,眼神一亮,疾步迎了过来,距离栾辉五步远位置打了个千,“奴才叩见五阿哥、惠妃娘娘,纯禧公主,请诸位主子安。”
这两年收了人家无数小玩意胤褆小包子欢地迎上去,嘴上甜甜地唤着“舅舅”。
约可沁也是满脸喜色,只有栾辉,似乎有些不正常——
只见他眼神突然间变得绵远空洞,嘴里喃喃出一个名字:“冬郎……”
34、叛道
“听万岁爷说,冬郎去了欧罗巴?那里风俗事务与大清处处不同,可还住得惯?何时回来?”
——此时几人已经钟粹宫坐下,端月锦屏奉上茶水自觉退下后,栾辉这才笑着开口。
“劳烦娘娘挂怀,奴才也是这几日刚回来。欧罗巴虽说习惯不同,倒还尚可。奴才也是听闻京师地动,实忧心阿玛额娘,这便回来了,也不过三五日。”
“这儿也没什么外人,冬郎就不要见外了,你我姐弟相称便可。”栾辉似笑非笑。
纳兰容若不自地一手握拳掩唇边咳了一下,再笑起来却是真诚许多,语气还略带撒娇味道:“容容,你不知道,欧罗巴那地儿就不是人住,天天吃生东西,没看到冬郎都瘦了~~”
——纳兰容若和纳兰容华年龄只相差个把月,容华略大一点,因此,姐弟感情相当好。
当然,感情好一种表现就是没大没小——纳兰容若从来不叫容华姐姐,反倒从小容容、容容叫个没完。
“……”栾辉沉默了一会,脑海里搜索关于纳兰容若记忆,恍若经年,点点头,“确实瘦了不少。但是,这次见面,感觉冬郎你其他地方似乎也变了不少。”
——栾辉这不是奉承或者是别什么,他是真觉得眼前这个纳兰容若与以前那个一比仿佛变了个人似。以前纳兰偏向文弱书生,书卷气之外多是一种忧郁气质,而现纳兰,明显明朗许多,有一种蓬勃向上进取之气,整个人仿若重获生一般。
纳兰容若怔了怔,敛眉笑道,“容容不也一样?”
栾辉倒没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们两个自然是不一样,纳兰容华变化是因为本来就是变了个人,而容若变化,栾辉直觉对方并非穿越之类,而应该类似于那种出了一趟远门,历经磨练回来之后,从内而外一种升华。
“那冬郎还要再去欧罗巴么?”
“不了。”纳兰容若轻轻摇了摇头,端起桌上茶微抿一口,又是称赞又是抱怨地道,“好茶!欧罗巴简直连像样茶都没有!”
“不回去也可以?”栾辉有些愕然,当初好像是计划四年来吧?
“没有关系啦,毕竟欧罗巴还有我许多同僚,相比之下,大清也许需要我。”纳兰容若摇摇头,而后突然露出一个分外委屈表情,“真不是因为嫌弃那里食物哦~”
“哈,我看就是吧?”栾辉被逗笑了,戏谑道。这个时代西餐还没有盛行,那种食物看起来确实是夹生。
纳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端起杯子品了品茶香,欧罗巴也不是没有茶叶,只不过贵得让纳兰这个贵公子都接受不了,归国不得不说确实有这一部分原因,不过,说到底,还是因为……
“容容还记得十年前你问过我问题么?”
“嗯?”栾辉一愣,心中不解。
“我记得那时容容问我将来要做什么,那时我……我虽然说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可事实上,我心里其实是很迷茫,只是直觉上不太喜欢阿玛虚与委蛇那一套……后来做了两年官,是愈发讨厌!”纳兰容若叹了口气,却是依旧笑得温柔,只是那温柔中藏匿着几分张扬几分得意,“冬郎现,大概已经找到自己方向了。”
“冬郎……”栾辉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口中还喃喃着纳兰容若乳名。
“主子?”睡外间端月比守夜小丫头还警觉,栾辉一醒她就披了一件外杉跑了进来,神色担忧。
“我没事……咳,帮我倒杯水。”
端月转头瞪了才醒来还有些懵懂守夜丫头,“还不去给主子倒水?!”
“是是!”小丫头忙不迭地点头,倒了杯水。
“给我吧!”锦屏也醒了过来,把水杯接了过来,递给惠妃。
栾辉喝了水,这才平复下心情,看着两个心腹宫女紧张兮兮样子不由地笑了起来,“好了,只不过魇着了,现已经没事了,你们回去休息吧!”
“可是……”端月还是有些担心,她虽然睡外间,可也隐隐听到主子惊醒时喊是大少爷名字,“要不奴婢一旁守着主子吧!”
——惠妃入宫时间长,端月锦屏又是一直跟着,早就绑一起了,两人对纳兰家也视作本家主子,所以对容若一直以少爷相称。
“哪里用得着这个。你们还是回去休息吧,年关将近,万一你们俩出了什么问题,咱这钟粹宫是别想过年了。”
——这倒是实话。栾辉根本就是个甩手掌柜,除了四处溜达着蹂躏蹂躏各宫刚出生小包子就啥也不管,钟粹宫事都是这两位首席大宫女负责。
端月这才不得不应下,临走时也不忘好一顿敲打守夜小丫头,把个小姑娘吓得战战兢兢,一个劲儿地点头应是,估计这后半夜是甭想睡了。
待周围安静下来,栾辉才缓缓睁开眼,皱了皱眉,刚刚梦里感觉很不好,总有一种纳兰容若要出事预感——大概是神经过敏了吧?
没过多久,康熙十八年年刚过,尚还未出正月呢,被称作大清或者说满洲第一才子,同时也被认为年轻一代有前途、武英殿大学士纳兰明珠长子、刚从欧罗巴学习回来纳兰容若再一次成为话题——他婉拒了皇上敕封二等侍卫旨意,甚至之后辞去了三等侍卫职务,成了普通百姓一枚。
要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啊。首先其一,明珠现可以算是权倾朝野炽手可热了,毕竟当初皇上嘱意削藩时,除了明珠可真没几个人看好,可现如今基本可以说南方局势已定,三藩势必得,光靠着这份先机就不知能得皇上多少青眼,有这样一个好父亲,还愁将来仕途上发展么?其二,纳兰容若这三等侍卫是怎么来?这么个职位,说实话,满八旗世族大家并不少见,可问题是大多数人都是靠着祖上荫蔽,人家纳兰容若那可是进士出身,有真材实料!别说满八旗了,就是汉人穷其一生都不见能考个进士。这样人,不走仕途简直是白瞎了得天独厚条件了!
好吧好吧,虽然各人有各人看法,但是纳兰容若依旧一意孤行地选择辞官。
康熙将纳兰辞官折压了三天,后才“面色不虞”地应允了。
就朝廷官吏世家大族密切关注着纳兰容若时,他又极其高调地宣布要开办大清第一所西洋式大学——清夏大学。
这时很多人就有看热闹心情了。毕竟天朝人看不起西夷是习惯,突然弄出一个标榜西式大学,肯定不容易被人接受——好吧,年轻人还是很容易接受,毕竟鲜事物么,但是只有年轻人,没有德高望重大儒坐镇也是不成。看看那几所有名书院,哪所不是至少有一个当代大儒讲书?
纳兰容若自然也晓得这一点,大学京城西郊动土时候,他亲自拜访了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前明就颇具盛名大儒,诚恳地委托其驻院讲学。
没有一次成功这是预料之内,纳兰容若也并未放弃,毕竟大儒们矜持自傲他也是了解。只是没想到三顾茅庐他也做了,程门立雪他也不遑多让,可这几位大儒都立场坚定——拒不出山。
后,实是被容若感动万斯同为他指点了一二——满人开办书院先生他们是不会进。
容若闻言一下子愣住了,沉默了半天,才咬牙道:“这大学必定不是由满人主办!”
容若将自己反锁屋子里整整三天,第三天晚上出了房间,很是坚定地对明珠说:“阿玛,我要脱离旗籍。”
这不啻于一个惊天巨雷,明珠夫人据说当场昏了过去——本来儿子从欧罗巴回来当母亲着实高兴了一阵,听说儿子再不走了是高兴,只是没想到,儿子接下来三番五次给她惊吓。辞官就不说了,儿子不高兴做官那就不做了,反正身为旗民啥也不干也饿不死,况且不是还有儿子他阿玛么?要办劳什子大学也没问题,纳兰家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可儿子不该这么折腾自己啊,三番五次下江南,还把自己关屋里三天不出来,明珠夫人担心地是吃不好睡不好,好不容易出来了,却是要跟家族脱离关系,这一点哪对父母也接受不了啊!
明珠反应也不小,要不是儿子大了,估计要直接抽上了,即使如此,还是气了个够呛,连第二天大朝会都称病未去——搞得他好基友索额图童鞋是各种不自。
后来明珠甚至说整个纳喇家倾其全族之力也没能打消容若这种想法。明珠夫人后病急乱投医,往宫里递了牌子,想要惠妃帮着劝劝,毕竟容华容若姐弟当初感情极好不是?
若是真容华话,兴许还真能劝了,至于劝不劝成则两说,只是栾辉却是注定要令她失望了。
栾辉深处内宫,没表示意事情约可沁也不会招人厌烦地捅到他跟前。何况约可沁毕竟还小,对于这件事,并没觉得有什么。管张廷玉就“大学”筹备提示过她将消息递给惠妃,但毕竟是自家便宜舅舅出了丑,约可沁不想让惠妃忧心,遂拦了下来。但实际上,身为穿越人士栾辉得到消息却大吃一惊,心里暗自猜测,难道自己这蝴蝶翅膀威力这么巨大?还是说这个世界不只自己一只蝴蝶?
——不是栾辉你蝴蝶翅膀太大,只是康熙朝聪敏又有远见人才实挺多。
不管栾辉其他想法,总之他对纳兰出籍想法是极其赞成——朝廷不可能永远养着旗民,尤其是旗民人数与日俱增,如果不想用变祖宗家法这样简单粗暴办法,那就只能选择鼓励旗民出籍。可这头一个吃螃蟹人可不那么好当,而且要想真正起到带头作用,也好是上三旗显赫家族出身,没想到这纳兰容若倒是全占齐了——正黄旗叶赫那拉氏。哦,还有这大学,教育一直都是一个国家兴亡不可忽视因素,并且栾辉前世时一直遗憾中国没有一所传承两三百年甚至四五百年教育机构——好吧,太学那个根本不能算纯正教育机构吧?何况随着清王朝覆灭,它也消失了。
怪不得纳兰容若说他找到了人生方向,这样看来,果然不假。而且不管成功失败,这都是里程碑式一步。不过照容若目前决心,这件事成功可能性还是极高。
栾辉遂假意安抚了明珠夫人几句,然后分别给明珠和容若各写了一封信,暗中委托明夫人交给明珠——毕竟后宫妃子不得结交大臣。
事情似乎是暂时平息下来,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明珠这几日心事重重,眉头总是拧着;而容若素来温文儒雅性子,此次却是难得固执起来,任谁劝都劝不动。
后,是以明珠妥协让步为结果告终,不过却要求仅仅容若自己脱离旗籍,已有子嗣仍然旗,并且郑重声明容若不得脱离纳兰家。
后一条看起来是作为父亲作为长辈对于后人关切,但真正心思缜密人却晓得,这已经不是妥协,而是互惠互利平衡——纳兰家族将倾全力为容若提供便利,为他事业保驾护航,而容若,则必须做出一番事业,作为纳兰家除了仕途后退路。
当然,这番谈判都是私底下进行,表面上这水还是挺清澈——纳喇氏有前途一代先是辞官,后来有捣鼓劳什子大学,如今竟然狠狠打了老祖宗一个嘴巴子——出旗籍!
八旗实有不少整日无所事事纨绔,见到镇日被父兄当成榜样各种夸奖对象闹出了这么大动静,皆是幸灾乐祸起来。
只不过这种幸灾乐祸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因为对于这件事情,他们父兄有志一同地保持了沉默,并且偶尔露出只言半语无不是对于纳兰容若钦佩和赞同。
——因为他们明白,依靠武力能够打下天下,却不能依靠武力守住天下。治理天下终归需要汉人文化。他们再看不起汉人,再强调满人血统高贵,却也不得不深深折服汉人渊博学识之下。两年前皇帝开鸿儒博词科一是为了安抚汉民,另一方面不也是为了招揽贤才么?至于那些坚辞不就,他们除了心底骂两句酸腐也实是无可奈何。但是真正酸到底是谁,他们心里倍儿清楚。而纳兰容若举动,若是一开始还看不清不理解话,那现他们差不多也该明白了。这番行动之后,不能说所有博学大儒都能被纳兰收归旗下,想必也是不少。这样成就……也就是纳兰容若这般气量人才能获得——毕竟旗籍这东西不是衣裳,说脱就脱说穿就穿,它所代表地位等级利益,并不容易让人心甘情愿放弃。
而之后,江南士林发生了一阵不小动荡。
江南士人们就纳兰容若清夏大学展开了激烈地辩论。一方认为纳兰容若出旗以及三顾茅庐程门立雪举动,足以彰显其诚意,清夏大学与朝廷毫无干系,于其讲学并不碍于“夷夏之防”坚持,纳兰容若承诺良好自由治学环境是颇具吸引力——毕竟文字狱什么,就是他们这些专门玩笔头人也扛不住啊;另一方面则认为,纳兰容若曾为天子近臣,此番行为居心叵测,难保不是又一次鸿儒博词科,只是为了好拿捏他们这些读书人,就近监控。这番争论愈演愈烈,由一开始小范围争辩,迅速蔓延了整个江南。后形成了师徒二人——以万斯同为代表坚持第一种看法年轻一代与以黄宗曦为代表坚持第二种看法年长一代——对峙局面。
咳,顺便说句题外,这场争辩过程中,一份名为《廷言》小报悄悄走红,详细记录了各家论点论据,每一期都被读书人一抢而空。为了跟上读书人所需求数量,《廷言》悬赏改良印刷术,赏金优厚,一时间,工人阶层也沸腾了起来。
话回正题,这场争辩延续了两个多月,直到清夏大学一期工程即将完工,才略微冷了下来。争论涉及内容极广,从金元对汉民族压迫与如今满清对比,到盛唐皇室鲜卑血统,再到汉高祖草莽出身,甚至到后来,不知道哪位神人居然扒出明太祖可能是高句丽人线索。
只不过等到清夏大学三月二十二日正式开始使用时候,顾炎武却头一个宣告了接受常驻清夏大学讲学请求。而后,陆陆续续地,几位大儒出山无疑是对容若大支持。
自此,横亘满汉之间数十年坚冰似乎出现了几分消融,这被后世史学家称为夷夏第一次破冰,而纳兰容若是被认为是民间破冰第一人。
后来,纳兰容若请来着有《存治编》直隶博野人习斋先生总理清夏大学设计工作,将大学分为六斋:文事斋;武备斋;经史斋;艺能斋;理学斋;帖括斋。后两斋慢慢取缔或与其他斋并合,又将部分大斋拆分,形成斋,同时慢慢引入西洋文化,清夏大学渐趋现代化。
此举开中国教育“实学”先河——后世史评家认为,原本已走向末路中国封建社会能够转型成功,实是与教育改革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