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吕琏眉头皱得更深:“就为了这么一句,你便执着了数百年?”他挠挠脑袋,小声嘀咕,“我怎么觉着他有些像感情骗子呢……”
萤烛只装作没听见他那句嘀咕,眼睛弯起来,声音也变得格外柔和:“他虽有娇妻在旁侍奉,心中却是从来只我一个。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即便不曾有肌肤接触,即便只是在他身边默默陪伴,我也知足。”
“脚踏两条船的感情骗子……”吕琏继续小声嘀咕。
萤烛忍不住斜他一眼,当然隔着面纱吕琏也不会看见他这一眼。
萤烛见他嘀咕完了,才继续说道:“这世上除却他,再没有人肯待我好了,我是一定要寻到他的。”
“你可真傻。”吕琏同情的看着他,“不过你要去何处寻他?”
萤烛垂目:“从前我在他身上施了个术法,自然有法子寻到他。”他勾起唇角,“现下,我已知晓了他的所在。”
说罢,便已起身,乌发如瀑垂及双膝,缎子一般柔亮滑顺。帽上垂下的轻纱遮至腰间,随动作微微拂动。
吕琏心旌一动,竟伸手扯住那素白广袖-,待萤烛疑惑地回首,方后知后觉地眨眨眼,咽了口唾沫,开口道:“我想同你一起去找他。”
“我原本就是如此想的。”萤烛不动声色地向前挪动一步,放在衣袖上的手指自然也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去。
吕琏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心里有那么一点莫名其妙的怅然。他也站起身,即使隔着面纱看不清表情亦能察觉出萤烛对他的些微排斥。
明明初见时还主动拉着他去凉亭呢,如今倒晓得躲避,真是怪人。吕琏郁闷着,连带着面上的笑容也不若先前灿烂,他平静地对上那一层轻纱:“那咱们便走吧。”
路过清晨时白雾未消尽的湖畔,路过近黄昏精致的亭台楼阁,这幻境过于真实,以至于看见某棵树上歇息的雀鸟时,吕琏甚至生出几分逗弄之心,好在身前萤烛微微侧头告诫他:“这幻境中的景物只能瞧,并没有实体,摸不着的。”
“那为何凉亭能坐,石桌上的水也是可以倒可以喝?”
萤烛未停下步伐,隔着三两步距离吕琏听得出他话中的笑意:“这里只有凉亭是真的,自然也只有它有着实在的用处。”
合着眼前的这些美景全是花架子,不实用就罢了,居然连摸都摸不得。
“我还偏就不信了。“吕琏小声嘟囔着,趁萤烛不注意偷偷伸手摸上一旁的树木,那树干看着粗壮,触手却是细细的一截,光华凉润,往下移去,居然还有一节一节的触感。
“这是啥?”吕琏迷茫地握住那截细细的不知名物事,抓了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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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烛斜他一眼:“这是幻境,你摸到的怎可能是你所看见的表象,这里一片竹林,除却竹子,还能有些什么?”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难得多说了一句,“早说过了,你自己要不信的,你可别胡乱摸,若是摸上什么蛇虫鼠蚁,最后受罪的还是你自己。”
吕琏下意识挪开几步,直挪到萤烛身后,戒备地环顾四周。
萤烛听这身后一片沉默,感觉到那人的气息贴近,好笑的道:“你怕?”
原本只是随口调笑一句,不想便知身后那人定会涨红了脸逞强,口是心非地说一句“我哪里会怕这些”,却不料吕琏面色不佳地猛点头,附和道:“对啊,我就是怕极了。你这地方真是可怖,看着美好的竟都是幻境,摸上去了还不知是什么东西,我再不敢乱摸乱碰了,你可照看着点,别叫我踩上什么不好的东西。”
说罢,小心地拽上萤烛衣袖,冲着那人美好背影咧嘴一笑:“既然这里如此危险,便拉着我走吧。”
“……”
他真是不该同他说这个的……
第五章
某酒楼雅间内,吕琏正执着筷子犒劳自个儿的肚子,那饿死鬼模样,实在无甚形象可言。
萤烛支着下巴望住窗外那棵掉光叶子的树,专注得像是观赏美人。
对面儿的呆子终于从狼藉的杯盘中抬起头来,随意用衣袖抹去嘴上油光,笑嘻嘻的道:“我方才只顾着自己吃没留意你,你饿不饿,要不要来点儿?”
说罢,将那盘尚且完好的酱肘子推到他面前。
萤烛余光瞥见那油腻的食物,再瞥一瞥那人嘴上残留的油渍,嫌恶地翻了个白眼,开口时语气却仍如从前温润柔和:“我是妖,不吃也不妨事,你多吃些,别饿着了。”
“那我便不客气了。”吕琏自以为腼腆地笑了笑,便又将那盘肘子放回原处。
萤烛托着下巴无聊地想,吕琏什么时候客气过。
时间就这样耗去了许多,吕琏也终于解决掉那油腻腻的肘子,再次从狼藉的杯盘中抬起脸时,竟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儿。
他赧然地垂下脑袋,摸着自个儿吃饱后圆滚滚的肚子:“那个,你能不能当没听见,那嗝就当不是我打的……嗝……”
他的脑袋垂得更低,小声嘟囔:“真丢人……”
萤烛表面上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嘴角却是暗暗地抽搐了几下,半晌,方温和道:“吃饱了吗?”
吕琏点头。
吃饱了就别再磨叽了快些找人啊,萤烛好脾气地转过头来,与吕琏目光相交,当然,他看的是吕琏的眼睛,吕琏看的是他的面纱。
本指望吕琏良心发现随他出去,可惜他高估了这人的敏感度,吕琏木讷得可以,被人盯了许久,也只是对着萤烛那层白纱兀自发痴。
“还没吃饱?”萤烛险些维持不住语气的温和,他的脾气算得上好,也没怎么生过谁的气,然而遇上吕琏,便时常被他某些话语或是行为激得胸闷气躁,火气蹭蹭地往上冒。
吕琏揉着肚子:“我吃得太多,想消消食。”
“好……”萤烛环抱双臂,无奈地闭上眼睛小憩。
待到吕琏折腾够了,萤烛也几乎要真正睡着了。
“咱们走吧。”吕琏心满意足地起身便要走,萤烛迷迷糊糊张开眼扫视一圈,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疑惑地问道:“你不付账?”
吕琏皱住眉头:“不是你付吗?”
你自己吃的东西为何要让我付钱?
萤烛看向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的雪花,摆手道:“我没钱,一分钱也没。”他挑眉,平淡道,“你出来就不知准备钱袋?”
“我身上的银子早在找你时花光了,如今是身无分文,咱们没钱付账,会不会被打?不过蜉蝣妖不是最擅长幻术吗,你变点银子应该也不算什么难事吧。”他希冀地盯住萤烛看,这家伙是保他不挨打不被扭送至官府的唯一稻草了。
萤烛故作无力地叹息道:“你又不是不知,我这幻术从来只是中看不中用,若变成银钱,定会被人识破。”
“那咋办?”吕琏十分苦恼。
萤烛冲他微笑,只可惜这笑容隔着一层朦胧轻纱并不能够叫吕琏瞧得分明,只隐约看出嘴角上翘了些许弧度。有时吕琏也会觉着奇怪,纵使隔着一层阻碍,他仍能看出萤烛大致的面容轮廓,甚至偶尔能瞧出那人嘴角的弧度,然而等他仔细地盯住萤烛看时,却又看不出什么了。尤其是眉眼处,不像是纯粹被面纱遮挡,倒像是被人施了什么邪门的术法,连个粗略大概都看不出来。
萤烛搓一搓冰冷的手掌,再朝手背呵出一口热气,气定神闲得叫吕琏觉着牙根痒痒,他将修长手指稍稍暖热了些,方缓缓开口:“我不大喜欢被旁人当做吃霸王餐的。”
吕琏好脾气地等他下文。
“也不大喜欢拖延时间。”
“嗯,然后呢?”
萤烛看着那眼巴巴望住自己的青年,眸中忽然有了些暖然笑意:“我已察觉所寻之人就在此地。”
吕琏沉默地等他下文。
“我想尽快找到他,也好了却一桩心事。”萤烛端起桌上的茶盅呡了口茶水,余光瞥一眼吕琏专注听他讲话的模样,继续道,“所以只好暂时委屈吕兄了。”
这是什么意思。
吕琏正疑惑着,愣了片刻的神,再回神时面前哪里还有萤烛的影子。
他垂着头看着面前的一堆烂摊子,觉着现下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等萤烛回来了。
然而吕琏的耐心终究有限,拿着筷子百无聊赖地在木桌上戳了二十来下,于脑中默默回想了南岦山上数十名师兄的面容行止后,他看向窗外,想要寻些新的东西打发时间,却见外头的雪仍旧在下,一片一片飘洒仿若杨花飞絮。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已然黑透,猛一看漆黑天幕倒是无星无月干净的很,只有眯住眼仔仔细细地窥看方可见着一两颗稀疏黯淡的星子。雪愈下愈大了,地面上的积雪想必也愈来愈厚难以前行,吕琏甚至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雪,他揉一揉自己通红的鼻尖,想着萤烛此时是在何地,有没有找到那个小书生的转世,会不会在寻找的途中被某个道行高深的道士或是和尚灭了。
若是他被旁人降住,那自个儿不就得不偿失了?
吕琏觉着,这萤烛,是他要降的妖,就算自己没能耐降不住他,就算要等他找那书生耗费许多许多的时间,萤烛也只能被他一个人降住,万不可被旁人抢去。
第六章
吕琏将窗子开得更大些,恰能容他一人通过。单脚踏上窗台,从二楼往下看倒也不是十分的高,不至于将人摔死。
他咽了口唾沫,一只脚已然踏出窗外,他有些后悔当初在南岦山时未曾好好地同师父学那些看起来不怎么中用的术法,如今落得个只能跳窗的可怜境遇。
不过吕琏自认皮糙肉厚,眼睛合上再张开,做足了准备,便将另一条腿也迈出窗子。
外头真不是一般的冷,北风呼呼地刮,刮得人脸颊生疼。下落的途中有一片雪花落在他额头,凉意在那凉风中倒不是分外明显,直至吕琏重重落地,伸手摸了摸脸颊,接触到那早已融化成水滴的冰冷触感时,才发觉方才是有雪落他脸上了。
他狼狈地跌坐在雪地中,因着积雪深厚,好运气地没有摔伤,然而他的衣裳就没那么好运气了,由于他跌落的姿势问题,屁股正陷进厚厚的白雪中,片刻后便湿了大片。他尴尬地站起身拍拍裤子,从袖中掏出个小巧圆润的水晶珠子,正是他师父从前赠与他的宝贝。此物虽不大起眼,却是有着寻人的功用,当然,寻妖也是可以的。
吕琏将珠子置于掌心,那物便从内部透出些萤绿的光亮,慢慢地升至半空,转了几圈儿后,方停住,朝着一个方向飘去。
吕琏急忙跟上,雪夜之中,一颗冒着荧荧绿光的珠子缓慢地飘啊飘,倒真称得上是个诡异的画面。
随着珠子拐过五六个巷子,停住脚步时终于瞥见一抹素白身影,萤烛静静立在狭窄的巷子中,细雪落上覆面的轻纱,落上他轻纱外的发尾。
他怀中抱着个五六岁的孩童,那孩子衣衫褴褛瘦弱可怜,正张着一双眸子不解地看向萤烛。
察觉到了吕琏的气息,萤烛转过头,隔着白纱冲他微笑:“我找到他了。”
吕琏看着那二人亲密举止,下意识移开眼,看向眼前萤绿的珠子,觉着心中有些憋闷。
“我从前答应过你的,找到他后随你处置。”萤烛弯下腰将孩童放下,尔后一步一步走至吕琏身前,合上双目,叹息似的话语自唇间逸出,“我不会食言。”
他等着面前这人将他诛灭。
八百余年,一世一世地寻找那个人,他早累了,不是不明白轮回间那人早失了从前的面目,不是不明白从前的那段感情不过须臾如弹指。他做的糊涂事已经够多了,杀害无辜性命换取美貌皮囊,耗费半生修为换得那人一世平安顺遂,从前的执着,仔细想想倒有些像是个笑话儿,或许一世世的寻找已不复初衷,而那寻找本身也渐渐地变成了一种渗入骨血的习惯,而非执念。
费尽心思始终不过繁花空梦,想要的从来不曾得到,最终反倒后悔起当初的抉择,他这漫长八百年,当真是不值得。
如今就这样了结了,也总算是干脆了一回。
吕琏看着面前的萤绿珠子,那珠子静静地浮在半空不动,隔了半晌兀自转起圈儿来,止歇时直直地摔落在厚厚的积雪中。
吕琏蹲下身,冻红的手指扒拉着细白的雪,他拾起那颗珠子收回袖中,冲着上方的萤烛咧嘴一笑:“叫我瞧瞧你的脸行吗?”
萤烛没料想他会冒出这么一句,他愣住片刻,就在吕琏以为他会拒绝时,忽然伸手取下帏帽。柔顺青丝披泄而下,像是一缎上好的黑绸,飘雪中那如玉的容颜冲吕琏柔和地笑了笑,横波妙目弯作月牙,又似天边星辰璀璨动人。
吕琏痴痴地站起身,挪近几步想要摸一下那凝脂肌肤,却又止住这想法,他看着那对儿暗金色的眸子,笑道:“同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见萤烛沉默,他又补上一句:“比我想象中的要好看多了。”
“其实这张脸我叫你看过的。”萤烛忽然道。
什么时候的事儿。
“你那时候睡着了而已。”萤烛回首看一眼瑟缩成一团的孩童,目光格外的柔和,却无甚眷恋,他看向吕琏,“吕兄可以动手了。”
吕琏忍不住戳戳他面颊,到了这个时候他反倒不想诛灭这妖了。萤烛总是令他变得十分奇怪,初见时便是如此,初时见到这白衣少年,竟会生出些疼惜担忧的念头,相处了几个时辰,便开始对他的喜忧上心,见着他与旁人态度亲昵,胸口便闷闷的难受。
降妖的心思已经淡的几乎不见,吕琏不是懵懂少年,他明白自己是对这只害人无数的妖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是个顺着自己心思做事的人,如此境况,自然不会将萤烛诛灭。
萤烛竟是等得有些不耐,他捉住吕琏右手:“除个妖都如此拖拖拉拉,吕兄是想让尊师失望吗?”
他向来不会咄咄逼人,只是如今想要快快了结,索性一切都放开了,也不怕得罪吕琏。
吕琏低笑一声:“我不是个听话的好徒儿,注定是要师父失望的。”
第七章
抱着那小小孩童回去竹林的路上,萤烛总想回头瞧一眼身后跟着的青年是个什么表情。
他不大相信吕琏方才说出的那句话。
终于忍不住回眸,却见吕琏静静地跟在他身后,雪渐渐地小了,偶尔有细雪无声地落在他发上,路过的街角有人家挂了茜纱灯笼,柔柔的暖光有那么一瞬间洒在吕琏面颊上,竟显得那原本只是中上的容貌格外的出众夺目。
似是察觉了他人视线,吕琏抬眼,望住萤烛暗金的眸子,一反常态,不笑也不说话,只那眼神格外柔和暖然。
心中一瞬间有些悸动,萤烛忙转过头去,只当是从未回头。
他觉着吕琏实在是叫人琢磨不透,方才他本已做好了准备,只等吕琏将他诛灭,却不料那人玩弄着手心里的水晶珠子,玩笑似的道:“从前咱们约定的是,等你了却心中夙愿,便任我处置,现下我叫你掀开白纱,你也听话乖乖掀了,所以咱们那约定,也算是达成了。”
萤烛以为那人只是逗弄他,然而下一刻吕琏已然拉住了那蜷缩于角落的孩童,送与他身边:“带着他回去吧,今后低调点,别再害人了。”
即便他话语已经说到这份上,那时候的萤烛仍是戒备地望住他:“你为何要这样做?”
他本就是多疑的性子,何况认识吕琏不过两天不到,那人没理由为他做到这份儿上,而如此做,也对那人无半点好处,他实在不明白吕琏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