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节日,地铁站人也很多,许多N大和L大的同学都准备去逛街,林夏风挤在人群里,心急如焚。
然而更糟糕的是,林夏风刚坐上地铁,这条线路就故障了,停了很久不说,好不容易动起来,在接下去的几个站又频频超时停车,林家平又打电话过来,问林夏风有没有从学校里出来,林夏风只好说地铁故障了。等到好不容易出了地铁,已经离林家平第一次打电话过来过了两个半小时。
林家平的女儿林言在医院门口等他,“外婆怎么摔了,要不要紧?”林夏风因为之前见过柳含章在家中跌倒,一下子就想到,要是她在外面走路也不小心摔了的那种头破血流的场景。“就是摔了一跤,我也不清楚,要不你自己问外公吧。”林言说的含糊。
N大附属医院新建的综合楼很大,绕来绕去才找到电梯,林夏风跟在林言身后走,心情很紧张,就没话找话说,“我外婆之前在家里也摔了一跤,当时真是吓死了。”林言只顾着看电梯显示,没有答话。
林夏风没有来过这里这幢综合楼,出了就一直跟着林言走,“夏夏!”林家平见到他,叫了他一声。
“爸,你和他说吧。”林言道。
“夏夏,你外婆,可能是快不行了。”
林夏风如遭雷击,僵在了地上,觉得快要走不动路了,这时候,林家平的儿子林意也走了出来,拉着林夏风就往病房走,“你快去看看,你快去看看,叫叫你外婆!”
林意手劲儿很大,林夏风几乎愣住了,整个人是被他拖过去。
还没进病房,林夏风就听到了外公的哭声,老柳老柳的呼喊着,十分悲恸,林意把林夏风拉进病房,就要去照顾林家安,扶着他,要他坐下。
林夏风呆呆地望着眼前外婆,整个脸黄里带着黑,都凹陷了进去,“外婆,外婆你醒醒啊!”他大哭出来。
柳含章是清晨起来的时候出事情的,林家安听到咚的一声,跑进柳含章房间,她就已经倒在地上了,看上去是正要从床边下来的样子。林家安去扶她,却发现老伴已经失禁了,哆哆嗦嗦地去打急救电话,打完急救电话,又赶紧打儿子电话,林惟康却正在外地,听闻消息,说马上回来。林惟康挂下电话,马上通知了林意,他一时回不来,但林家安这边肯定需要帮手,便请林意赶过去。
柳含章马上被送进了抢救室,CT心电图一样一样的做,结果却十分糟糕,她是因为脑出血才昏迷的,不仅出血面积十分大,脑血管破裂的情况也很严重,如果开颅的话,基本上也是没有存活希望的,只能靠外力再稍微维持一段时间了。
林家安赶到了医院,他那时还十分冷静,一样一样的听医生讲,当医生说道,通过用甘露醇的方法,维持一段时间的时候,林家安拒绝了。
林意很震惊,不知道是为什么,林家安却很镇定的说,他和柳含章早就立好了遗嘱,里面都写好了,如果没有救治可能的话,就放弃抢救。
林意出言阻拦,“小爷爷,这样不行啊,阿康和夏夏都还没有见过小奶奶最后一面,他们都还没说放弃抢救呢。”
林家安不语,抹了一把眼角。
最后林家安妥协了,同意继续抢救,但是在插喉管的问题上,他又不同意:“我不能让她走的这么难受,这么粗的管子放进去,她要是醒过来了,该多难受啊!”
“小爷爷,医生说了,小奶奶现在没有感觉了的,你总要让她坚持到夏夏回来再看一眼吧。”林意和林意这么劝道。
林夏风就这么陪着外公坐着,柳含章一直没有苏醒,直到林惟康也回来了。
林惟康对于现在就放弃抢救也感到诧异,但林家安很坚定,又把遗嘱的事情说了一遍,林意转述了医生的话,说这样维持下去大概也就是三五天的样子,林惟康沉默了很久,点头应了。
林夏风永远都记得拔掉外婆的呼吸器和输液管的时候,病房里的场景,心电图上的数字一点一点减少,最后,终于化为一条直线,他眼前一黑,只记得林言表姨惊讶的叫着“夏夏”
林夏风晕了过去。
在林夏风晕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林惟康陪父亲回去了一趟,去拿柳含章停灵时候要穿的衣服,也看到了那张字迹清楚的遗嘱,上面合署了林家安和柳含章的姓名。
林夏风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迟重越。
迟重越在上午的时候就知道了柳含章被送医院了这件事,林夏风当时困在地铁里,和他发短信,说自己外婆又摔了一跤。迟重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打电话过去林夏风紧张的语气,说他前几周回家的时候,还看到外婆就在自己眼前摔了一跤,他现在很紧张,很怕外婆是摔在路上了,还和自己说了几句关于老人摔倒没人扶的事情。再后来,林夏风的手机就无人接听了。
因为之前电话里就已经知道柳外婆在附属医院,迟重越直奔医院,问了很多人跑了很多层楼,才看到了正扶着林家安出来的林惟康,这才知道柳外婆已经去世了,他们现在是去家里拿停灵时候要穿的衣服,而林夏风,昏过去后,现在正躺在病房里。
迟重越自称是林夏风最好的朋友,揽起了照看之责,因为林言林意还要去忙着接待听到消息赶来的柳含章的兄姐,也就由着迟重越在这里。
迟重越看着林夏风的面容,心想他该有多难受,光是柳含章“摔了一跤住院了”这样的消息都让他紧张到声音都变了,那么他要如何接受柳含章去世这个事实呢。
医生过来,嘱咐了一句要是有事可以叫醒林夏风,因为他现在只是昏睡,没有什么大碍。迟重越去病房外看了一圈,没有什么人,心想,还是让他再睡一会吧,早早醒来,也无非是去接受和回忆悲痛。
林惟康拿了衣服,又和林家安一起回到了医院,叫醒了林夏风。和他说再去看一眼外婆,殡仪馆的车要把外婆接走了。
林夏风刚醒还有点迷糊,问道“接去哪里?”
“殡仪馆。”
“谁说是殡仪馆!”林夏风突然抬高了声音,“为什么不让外婆回家!”
“你外公说的,你外婆去了,不办吹吹打打的丧事。”
“不行,外婆必须回家,你们怎么能不让她回家。”林夏风哭了出来,他所有关于丧葬的知识,都来源于之前安慰黄泽桦的时候,黄泽桦说他们在爷爷家里守了三天灵这件事,让他印象深刻。
“难道就这样烧掉吗,不行啊,外婆一定要回家的。”林夏风哭着和林惟康说。
“不是不是,我们是不在家里做丧事,但在殡仪馆里还是会停灵守灵的,你别怕。”林惟康抱着侄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林家安就站在停尸房门口,一动不动,他哥哥林家平陪着他。看着老伴,哭到不能自已,一遍一遍的抚摸柳含章的面颊,想帮她把嘴合上。
林惟康拉着林夏风去停尸房,“走吧,再去看看外婆。”他语带哽咽,现在都说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林夏风由舅舅陪着进去停尸房,又害怕又伤心,把头仰的高高的,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好了,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外面有殡仪馆的人来看了一下,推开门又关上了,林惟康知道这是他们到了要把柳含章的遗体运回去。
林夏风一走出停尸房,拉着外公都要跪下了,哭着问他:“为什么要把外婆送去殡仪馆,外婆是要回家的啊”。
柳含章的几个姐妹兄弟都在,看到这样的场景也忍不住又哭出声来。林意觉得这场景太不好看,就上前扶住林夏风,“夏夏,别闹,你外公也很难过,你现在绝对不能说你外公的不对。”
在林言的眼神示意下,林意把林夏风从门口扶走了。
第四十七章
迟重越就这么跟着,似乎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是谁,为什么会在。
林家平把林家安叫去吃晚饭了,想借此开导开导他,林夏风不愿意吃,坚持要跟着去,林惟康要接待柳含章的兄姐,也没有跟着去殡仪馆,而是叫了司机送林夏风去。
“哥哥,我头好痛啊。”林夏风靠在迟重越身上,说不出的憔悴和软弱。
“你靠着我睡一会吧。”迟重越摸摸他的脑袋。
林夏风怎么可能睡得着,只要一转弯一刹车他都得睁眼看看到哪里了。快到殡仪馆的一段路亮化不好,林夏风紧张的要命,死死握着迟重越的手。
“啊——”林夏风突然尖叫出声,原来是林惟康的司机开错了路,开到殡仪馆行政楼那里了,晚上,早就没有人了,也没有丝毫亮光,被车前大灯一照,的确是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靠,开错了。”在这种地方,司机自己也很紧张,方向盘大开大合,调头把车开了出去。
找到了地方,林惟康的几个朋友已经在了,都是人到中年,互相帮忙红白喜事大家早就习惯了。他们不认识林夏风,但是认识林惟康的司机,见到下来的是个年轻人,猜到是林惟康的侄子,就招呼他过去。
其中一个叔叔拉着他,说道,“你外婆在后面。”
林夏风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柳含章的灵堂已经设好了,遗像已经高高悬起,香烛点着,旁边是一个金色的小收音机,在放着哀乐。他绕过一面墙,进到里间去,柳含章躺在冰棺里,穿着一套轻薄的羽绒夹袄和羽绒裤,带着毛线帽子和口罩,毛线帽子是柳含章自己织的,年纪大了,就怕头脚受寒,柳含章冬天习惯戴着帽子。帕金森刚确诊那会,她怕自己以后织不动了,一口气织了十二顶毛线毛,和林家安一人六顶。
透明材质的塑料里面带着一点水汽,林夏风看不清楚外婆的面容。
外面有人在叹气,说老人家走的真急啊。但到底不是亲人,不一会儿惋惜声又被其他的闲聊所代替,是林惟康的那几个朋友,在商量今晚谁值夜。林夏风大吼一声,“烦死了!你们不要吵到我外婆”,外面的声音小下来,窸窸窣窣地。
迟重越又任着林夏风哭了一会,才出声安慰,并拿出纸巾给他擦去泪痕。
司机还在外面等着,看时间不早了,来叫林夏风,说是林惟康让他去吃饭。林夏风现在一点胃口都没有,但架不住迟重越的劝说,还是跟着去了。出来的时候听到旁边也传来哭声和哀乐——其实现在也有不少人家会选择租用殡仪馆的场地做灵堂,像黄泽桦和林夏风说的那样在家里设的,是一种比较传统的选择罢了。
一起吃饭的是柳含章那边的几个亲戚,她的兄姐毕竟都上了年纪,由柳含章那个在本市的姐姐的安排下,大家吃了饭,回宾馆休息去了;而老人的孩子则由林惟康请客,在另一处吃。
六迟重越和林夏风又一次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依旧没有谁觉得奇怪,林夏风的几位表舅表姨毕竟又和柳含章隔了一层,现在也看不出特别的悲痛,只是安慰林夏风,告诉他接下去还有很多事需要他做,要他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吃晚饭,林惟康叫司机送走了亲戚,自己开车送侄子回家,迟重越也跟着去了。
到了家,林家安出来开的门,林夏风觉得外公似乎一下子就萎缩成了一团小小的,皱着眉头,有一根长长的白眉毛突兀地竖着。
“你早点休息吧。”林惟康对林夏风说,“今天晚上,我朋友会在那儿的,明天晚上你要守灵,一晚上不能睡呢,好好睡觉,乖。”又转而对迟重越道谢,“小伙子,你是夏夏的朋友吧,辛苦你了啊,我送你回去!”
“不不,我陪着他。”迟重越打定主意今天不走了。
“哎?啊……你是对面那家的小外孙。”林惟康好像想起了有这么个人,觉得他说的不走了,大概就是一会回外婆家里睡,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又嘱咐了林家安几句,就回去了。
林家安送走儿子,便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啪嗒。”林夏风打开了外婆卧室里的灯,因为林惟康和林家安回来过,来找柳含章的衣服,找柳含章可以用作遗像的照片,所以柜子都被打开了,好几本相册都放在外面。
林夏风以前并没有看见过这些,就拿着一本本仔细看起来,大多数都是柳含章和林家安在C城的时候拍的,和同事的茶话会,做实验的样子,还有几张单人照,是在山上。
迟重越拿过林夏风翻过的一本看了起来,心里也觉得堵堵的,生命太无常,一眨眼的时间,就要从照片里去找寻记忆了。“别看了,夏夏。”他搂着林夏风说道。
“我帮她放好。”林夏风低着头闷闷的回答,“我外婆最爱整齐了。”
林夏风其实也不知道这些相册放哪里,就把它们叠成一摞放在电视机柜上,看到床头的抽屉开着,又蹲下去收拾。
“呀!”抽屉里有一个柳含章的百宝盒,里面什么都有,证件,照片,各类卡和零钱,分别都用皮筋捆着,林夏风在里面找出两张小学时候用过的学生证,蓝色和绿色的卡纸,上面贴着团徽和一寸照,蓝色那张是评上文明学生以后换的。
“是你的。”迟重越也俯下身去看,卡纸已经皱皱的泛起了毛边,照片也黯淡了,上面是个嫩的能掐出水来的娃娃脸。
“嘿,原来外婆还帮我留着呐。”林夏风端详起那时候的自己。
“好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一整天要忙。”迟重越拉林夏风站起来,对他说道,“浴巾是晾在阳台上吗,我去帮你收。”
“不在。”林夏风吸了吸鼻子,“在柜子里,你找不到的,我自己拿。”
林夏风洗了澡,又给迟重越准备好了换洗衣裤,迟重越没有说今天会留下来,林夏风也没有说让他回去,两人很自然地就达成了一致。
迟重越洗完澡进了房间,看见林夏风正拿着一张纸在看,是柳含章遗书的复印件,林惟康怕林夏风对于放弃抢救这件事想不开,特意拿了一张给他。
“步入古稀之年,自觉身体有所不适,趁上有正常思维能力,留下只言片语以备神志不清或遇不测:不作无意义抢救,顺其自然,少受一点苦,多留一点尊严;不惊扰亲友四邻,不搞迷信活动;待百年之后,骨灰合葬。日月轮回,人的新陈代谢是自然法则,家人不必过悲,你们好好过日子就是对我们的纪念。”署名是林家安和柳含章,日期是柳含章七十二岁生日那天。
而再过四天,就是柳含章七十六岁生日。
迟重越看了,也差点忍不住哭出来,老人的这种豁达往往会加深子女的悲伤,就像那些死后愿意捐赠遗体的人,他们的心意固然是好的,但经常会给活着的人带来更深的打击。
“好了夏夏,睡觉了。”迟重越只觉得今天一天头晕脑胀,十分渴睡,想到林夏风一定更是疲累,就想劝他早睡。
林夏风听了迟重越的话,没有露出反对的意思,把复印件仔细折好放在柜子上,就去关灯。
迟重越在被子里搂着林夏风,任由他在自己胸前呜咽了一阵,四周都很安静,只有林夏风的低泣,一声声敲打在心头。
后来,这小兽般的哭声终于停止了,迟重越帮林夏风掖了掖被子,轻轻吻了他的眼,“睡吧。”好一会才听到均匀的呼吸声传来,迟重越平躺在床上,眼前一幕幕地都是小学时候外婆和柳含章一起来接自己和夏夏的场面,他回忆着,眼眶酸涩难当,似乎连心都抽着痛了。又过了一会,迟重越抹了一把眼角,捋顺了呼吸,又侧过身去用一只手搂着林夏风,渐渐地,也睡着了。
第四十八章
早上的时候,因为之前听舅舅说过安排,林夏风和迟重越都是被闹铃吵醒的,林夏风揉着眼睛去洗漱,看见外公的房门还关着,不禁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敲门推进去,林家安听见声音睁开眼睛,“夏夏,这么早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