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吃的是饼,即使是赶车去罗城也要一个半时辰,米粥不顶饱,阿泓怕段简半路上饿肚子,就赶早起来做了煎饼,他和段简如今食量都大得很,不然怎么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呢。
初六蹲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两个主人,段简夹了张饼去逗它,在它差一点就够着的时候立刻抬起手,香喷喷的饼子突然变高了,急得初六嗷嗷叫。
“别逗它了,快点吃,林叔待会就要来了。”
段简收回筷子,说:“这小家伙现在会藏东西了,上次我就看见它把没啃完的骨头,在后院挖了个坑埋起来,我猜它肯定藏了不止一个地方,所以说以后别喂它吃太好,看看这身肥膘,啧啧,还跑得动吗?”段简恶意地评价。
初六要不到吃的,转过身去用屁股对着段简不吭声了。
刚吃完早饭,林治全就掐着点上门了。
他们这次上罗城是要把段简之前买下来又卖出去的地办理过户手续,价钱已经谈好了,现在就等着双方到县衙里改地契。
那次地龙翻身,将阻隔罗城和隆京的高山劈开一条能供两辆马车并行的裂缝。半年前,朝廷派下军队,花了无数人力物力将裂缝修整之后,就变成了一条直达隆京的捷道,南来北往的商旅不用再途径罗城向东三百里借道晏城后再通由水路抵达京城,这使得不起眼的罗城一跃成为南北交通要道的重要枢纽。
一时之间,罗城地价暴涨,闻讯赶来的各大商家络绎不绝,纷纷要抢占第一商机。
段简当时买下的地段顿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一天有好几拨人找上衙门,主簿赶紧去找林治全来问情况,林治全又找到段简,然后被段简委托作为经手人代他出面洽谈,而他则装作林治全的子侄出现。
林治全觉得段简给的底价便宜了些,没必要急着出手,放着过段时间,价格还能再涨一涨。但段简坚持越快越好,两世为人,上辈子经历过不少阴暗龌蹉的段简深知,如今的自己背后没有任何势力,坐地起价只是愚蠢找死的行为,再说了,如今这价格已经比之前买的时候高出数十倍不止,便在几个买主里挑了个出价最高又信誉好的大商户,痛快地将手里的地契全部卖给对方,单独留下自家那块。
段简和阿泓以后还会搬回罗城居住,那才是他们的家。
直到签字画押的时候,买主才知道,真正的卖家原来是这个十三岁不到的少年。买主也只不过是个管家而已,真正的幕后老板另有其人,而且来之前他主人就交代过,必要时候花些钱打点官府,不择手段也要将地买下来。
既然成交的价格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管家完成主人的交代后,不得不感叹一声:“后生可畏啊。”
怀里揣着的巨额银票还没捂热就被段简花出去了,他打算用这笔钱在乡下购置大量田地。
主簿一听是笔大买卖,拿出簿子翻到其中一页说:“正好,这个前桂村在地龙翻身里本来就死了七七八八,不久后又爆发瘟疫,一个村民都没活下来,白白丢了上百亩的田地,段小郎若是想买,这里最适合不过了。不过我也丑话说在前头,因为出过瘟疫,价格才被压得这么低,不然哪留得到现在!”眼见段简还在犹豫不决,主簿又添上别的好处,“而且无主之地算作荒地,头三年耕种是不用缴税的,你买回去可是相当划算!”
荒废几年的土地终于卖出去了,主簿心情很好,又说:“段小郎买了这么多地,不知道需不需要人手?府衙里现在还有几十个官奴,可以算便宜些一并卖给你。”这些官奴都是些在灾难中失去土地的农民,失去了土地就相当于失去生存的家园,活不下去只能卖身给官府。但是数量太多,陆陆续续到现在,死掉的死掉,发卖的发卖,还留下几十个,光是供养他们吃喝就是一大笔钱,给官府很大压力。
段简听了有些心动,但这么多人,要怎么安置着实是个大问题,便说要回去考虑下,过几天再给答复。
主簿也没有抱太大希望,客客气气地将他们送走。
19、安置
拿到新的地契的时候,阿泓看着数目有些头晕,不敢置信地问:“弟弟,这么多地,都是你的吗?”
“错了。”段简看着他说,“这些地,都是我们的。”
灾难夺去他娘的性命,但也是这次灾难,才让他能够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前世不敢想象的财富,他曾经想过,他的重生,究竟是幸与不幸?但不管如何,此时还有阿泓陪伴在身边,就是不幸中的大幸。
阿泓还没消化完这一叠地契,又一个更大的消息砸下来,段简说:“既然买了这么多地,我打算再买几十个人回来种地,该怎么安置他们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前桂村完全就是个荒村,回家前段简和林治全特地绕路去看过情况,那里杂草丛生,野物出没,他们远远地望了眼就回来了,田地倒是好田地,可惜荒废太久,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我和林叔说好了,林叔会帮我们联系泥水瓦匠,但要一下子盖够那么多人住的屋子是不可能的,还好现在天气热了,林叔建议先盖几间茅草屋住下来。我们不缺人手,应该能够在天冷之前盖完,材料有工匠出,完了再清算。”
“田地也不能丢荒在一边,现在时节不算太晚,完全可以赶一赶种些易活的黍米,凑合着应付过去。”
“那还要买些农具回来。”
“锅碗瓢盆什么的也得买,油盐酱醋少不了,这么多人,米要多买些,若是早点时间就好了,春粮刚下来,完全可以直接跟村里人买稻谷回去自己脱壳,比跟粮店买大米便宜得多。对了,还得扯些布!还缺些什么我想想……”
“都听你的,钱不用担心。”段简看着阿泓念念有词的模样,把想到的东西一笔笔写到纸上,就好像段娘子还在的时候,每花一文钱都要计较一番。
“过三天就是大集,需要买这么多东西,我们得早点去才行,还得找林大叔借板车。”阿泓懊恼,“可是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恐怕带不回来。”
“那天我得和林叔到县里带人回来,怕是抽不开身,我已拜托了林青来帮忙,林阿姆也答应了一起过去。”
“那太好了!搬到乡下后,林阿姆一家帮了我们许多,弟弟,我们得好好感谢他们才是。”欠下这么大一份人情,日后该如何还?
“这事不必操心,我自有打算。”
第二日,段简在林治全的陪同下再次前往罗城和主簿去挑选官奴。
这一批官奴足足有四十三人,官衙里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便将他们安置在近郊的福田院中。听说有买主上门,福田院的管事连忙将四十三人叫出来。
实际上,福田院有人数限制,每年由官府拨下的物资是定额的,律例规定每天每人可得米一升,钱十文,冬日加发钱五文用来购买柴薪驱寒取暖,堪堪够温饱而已,多出来的四十三人没有记录在册,福田院没有赡养的义务,也就没法向上面申请多拨物资。
若不是本任县令确实是个体恤百姓的好官,不忍见他们流落街头活活饿死,才破例收容到福田院里,而供养这批人的米粮都是从福田院的田租里挤出来的,即使从未克扣过福田院的物资,时间一长也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
这四十三人里有十六个实子,年龄俱都在二十岁以上,年纪最大的三十六岁,剩下的二十七人都是男子,年纪最大已有四十五岁,年纪最小也有三十七岁,因为长期忍饥挨饿,面有菜色,身体瘦弱,甚至身有残疾,一个个表情麻木,只有年纪最大的那个男子抬眼看了眼林治全。
说实话,段简看了有些失望,这些人老病残弱,看着就不像能干活的,不过想想也是,但凡有点能力的,早就出去寻找活路了,还会留在福田院里苦捱,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管事和主簿清楚,他们自己也清楚,所以并不抱什么希望。
段简不太满意,主簿却有些着急,自家大人调任罗城治理灾情,到明年就期满三年了,离任前无论如何都要将他们安置好才能安心。其实若是能将前桂村的地拨给福田院,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但申请文书递交上去就没了回音,想来是上头不同意被压下来。
“段小郎若是将这批人全买走,我可以再降二十两。四十三人加起来总共八十两银,已经是再便宜不过了!”
平均一人三两银不到,这价格确实令人心动,段简仍然不表态,心里却琢磨开了,这些官奴虽然老的老,病的病,却有个好处,既没有土地也没有亲友,只要手里攥着卖身契,他们就只能依附自己而活。而少了后顾之忧,他跟阿泓才能安心搬回罗城去,把田庄交给他们打理。
他们这边还在商量,官奴那边也有些搔动,毕竟当希望就在眼前,没人能够继续无动于衷。
四十三人里领头的是那个最年长的男子,他一站出来,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不过他显然也认错了人,将林治全当成了买主,朝他拱了拱手,说话态度却是不卑不亢:“大老爷,我们这些人虽说现在看着是不中用了些,但过去个顶个都是弄庄稼的一把好手,我们要的也不多,但求有一碗饱饭就足够了。”
林治全微不可查地瞟了眼段简,看见他首肯才应下来,话音刚落,人群里一阵欢呼,苦苦挣扎了这么久,总算上天开恩给了条活路。
直到签字画押后,这些人才知道,买下他们的竟然是旁边一直被无视的小公子,顿时就有些惶恐不安,他们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农民,倒不是觉得他年纪小好欺负,心里想的只是这么小的孩子真的能顶事吗?
段简年纪虽小,却有一种与外表并不相称的气势,一番恩威并施的训话下来,令众人安心之余不敢再小觑未来的主人。对此段简很满意,让他们收拾好东西,后天来接他们。
前桂村那头,林东先带着工匠们赶了三天的活,用黄泥混着稻草夯墙,茅草扎成屋顶,建起一排简陋的房屋,勉强算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到了大集的日子,林青赶着板车和阿泓把需要的物品都买回来,堆了足足一车,和林阿姆匆匆赶往前桂村。
段简和林治全则早早地出门去罗城领人,一群人浩浩荡荡,在午时之前抵达前桂村,
阿泓他们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在林阿姆的建议下,早早地蒸起一锅的馒头,水也备下温在灶里。林阿姆一边发馒头一边劝说:“慢点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一人拿着一个软乎乎的热馒头狼吞虎咽,不少人吃着吃着就红了眼圈,有多久没有吃过热乎的食物了?
短暂的伤感过后,吕老汉,也就是那个最年长的领头人,指使手底下的几十个人开始干活,实子由林阿姆安排去清点物资。男人则留下来去帮忙整理平地,清除周围的杂草。
虽然房屋才刚开始建造,农田里杂草遍生,但想到这就是他们的新家园,所有人就浑身充满干劲,热火朝天地动起手来。
20、回城
从林家村到前桂村,往返一次要好几个时辰,段简便将田庄托付给林东负责,隔几天过来视察一次。
吕老汉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家园一点点建起来,前前后后花了四个多月,才赶在天气转冷之前建起足够容纳所有人的房子,再冷下去,就不能继续打地铺了。
到了搬进新屋那天,众人欢欣异常,比过年还热闹。
这次多亏有林东跑前跑后帮忙,田庄才能顺利建成,再加上之前买地时,林治全同样出了大力,要怎么感谢林家,段简早有打算。
于是,林东前脚刚回到肖村家中,段简后脚就带着准备多时的地契登门谢礼。
这是罗城里一间并不起眼的小铺子,上下两层,后面还带着个院子,前面可以开店,后面可以住人,最适合拿来做些小本经营了。
段简之所以买下这间铺子,是因为上辈子林青曾经向他借过一笔钱,想把这里盘下来开间干货铺。
当然,上辈子的段简非但没有借钱,还将林青狠狠地羞辱了一番,最后林青愤然离去,而林阿姆早在段娘子去世后不久就被辞退了,从那时起林家和他们就逐渐疏远以致断绝往来,对此段简并没有当一回事,不就是家里雇佣过的奴仆么,根本不值得自己放在心上。而过后不久,当他知道,阿泓私底下仍和林阿姆有所往来的时候,还冲着阿泓大发脾气,禁止他和林阿姆再见面。
想到自己上辈子做过的混事,段简赧然,林阿姆一家上辈子就对他和阿泓照顾良多,这辈子又帮了他们许多大忙,为了郑重地感谢对方,段简想来想去,决定将铺子买下来送给林家。
林治全和林阿姆都是善良人,从未想过要什么回报,更没有肖想过段简手里的巨额财产,如今段简拿出一处房产要赠给他们,反而惊得两人连连罢手,最后还是段简搬出了林东,才说服他们收下房契。
林东在罗城长大,习惯了城里生活,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希望能够回到罗城去,段简送来的房契对父母来说是个烫手山芋,对他却是个喜出望外的契机。没过多久,林东便与林粒儿搬回罗城,做起了干货买卖。林阿姆说在城里住了几十年,还是更习惯在乡下的生活,出乎意料的是,林治全辞去粮店账房的工作,一同留在了肖村。
在林家村生活的四年时光,对段简和阿泓来说都是他们人生中及其重要的一段。
阿泓如今已经是个十八岁的成年人,段简也从稚嫩幼童变成青葱少年,相依为命的生活中的所遭受的艰辛自不必说,全靠两人相互扶持才能坚持下来。
而四年间,罗城的巨大变化似乎对这个宁静的小村庄没有任何影响。
虽然一直低调行事,段简拥有整个田庄的事情还是宣扬出去,一时间找上门来的乡民几乎踏破他们家的门槛,攀交情的,求借钱的,甚至还有为了能跟段家拉上关系不惜把女儿送进来当丫头。段简不堪其扰,反正罗城的新屋也布置得差不多,索性就把搬家的日子给提前了。
阿东和林粒儿婚后第二年就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满月那天特地回了一趟林家村当面感谢段简,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娘了,在罗城的生意也是红红火火,小日子幸福美满。如今段简跟阿泓要搬回来,阿东一家自然尽心尽力,林粒儿还特地回来帮忙收拾行李。待行李都打包完,怎么安置初六却是个问题,最后还是段简决定把它送到前桂村的田庄去。初六在外面野惯了,如果坚持把它带到罗城,从此就只能禁锢在小小的院子里,再也不能肆意奔跑,阿泓虽然不舍得,还是答应把初六送走。
终于,段简和阿泓重新回到阔别四年的罗城,城里变化太大,他们反而有了自己才是异乡人的怪异念头。
如今家境比以往好上数倍,段简从人牙子里买了仆人回来伺候他们起居,但阿泓忙碌惯了,空闲下来反而觉得浑身不自在。
今年的府试时间已经步步逼近,段简出重金请了有学识的教学先生来做西席,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日夜埋头苦读。他在林家村荒废了四年时间,虽然一直有自学,并且已经过了县试,到底不如由先生教授得好。段简念书辛苦,发奋起来常常关起门来就忘了吃喝,阿泓便换着法子为他做些滋补营养的膳食,照顾段简日常起居,从不假他人之手。
又一次在洗澡的时候段简坐在浴桶里睡过去,阿泓在外间等了许久没听见水声,放轻动作走进里间,果不其然段简靠着浴桶睡得正熟,他费了些力才将他从桶里抱出来。
小时候自己能够轻松地将弟弟抱起来,现在却觉得相当吃力,再过两年,自己就要抱不动他了吧,阿泓感叹,三两步走到床边将段简轻轻放平在床上,轻柔地为他擦干身上的水珠后换上一套干净的里衣,再仔细盖好被子。
段简闭着眼睛睡得深沉,丝毫没有察觉,阿泓做完一切才退出房间合上房门。
天气转凉,秋风渐起。
阿泓想请裁缝师傅来给段简缝制新衣。以前段娘子还在的时候,段简的衣服都是段娘子亲手缝制的,后来搬到乡下,林阿姆自家扯布做衣服的时候,也不忘捎带上他们俩,现在到了阿泓这里,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他做针线活的水平还仍然停留在绣一朵勉强看得出形状的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