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将耳垂露出来,段简将他平时垂着的刘海都梳到耳后,此刻伤疤便无从掩藏,在烛火映照下显得狰狞可怕。段简气得眼睛都红了,阿泓却反应平静,还反过来劝他:“气大伤身,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段简一半气那陌生男子轻佻,一半气自己的疏忽,他自己看惯了阿泓脸上的伤疤,却没想过别人见了能不能接受,才让阿泓被人平白羞辱一番。
段简看了看四周,丢下一句话:“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弟弟你要去哪儿?”阿泓没拉住他,只能着急地在原地等。
等段简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张纸糊的面具,一张老虎一张狐狸,带上后只能看见下半张脸,段简亲手给阿泓带好,说:“这样就好了。”说罢将另一张老虎带到自己脸上,对阿泓眨眨眼,“这下我们都一样了。”
阿泓心里一股暖流,牵过手柔声说:“弟弟,我们走吧。”
23、懵懂
河边放灯是中秋赏月的重头戏,除了祈求合家幸福,身体安康,更多的是年轻男女们写下对心仪对象的祈愿。
段简和阿泓走到河边时,河水两岸人头攒动,水面波光粼粼,各式各样的花灯摇曳其上,顺着水流缓缓飘动。
段简也挤到卖灯的面前,摊主是一对夫妻,男人见他年纪小小,笑吟吟地问:“小少爷是求平安,还是求健康,或者是给家里的兄姐求姻缘?”
“我求家人平安。”段简本来只打算求他和阿泓平安的,听了摊主的话,心下略微不爽,在家里就被阿泓当孩子看,出门了还要被别人当孩子看,又说,“求姻缘的也来一盏,给我自己求的!”
摊主见他着恼,就不再打趣他,给他挑了盏心想事成的姻缘灯。
等到姻缘灯拿到手,段简又有些后悔,看到阿泓走过来,下意识就将姻缘灯藏在身后,将平安灯递过去给阿泓,转眼一想,自己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阿泓装作没见到那盏桃红色的姻缘灯,两人在岸边等了有好一会儿,前面的人都放完灯离开让出一点空隙,两人马上挤过去。
手指轻轻拨动水面,点亮的花灯荡开一圈圈涟漪,慢悠悠地往河中心飘去。
放完了灯,月亮也爬上头顶上方,阿泓便说:“弟弟,我们回家去吧。”
段简点头,两人随着人流慢慢地往回家的路上走,游人渐渐稀少。
拐过街角时,路边闪出一个小孩拦住段简他们,看年纪和段简相当,面露恳求说:“两位少爷,能否拜托一个忙?”
屋檐底下,另一个相同年纪但打扮贵气得多的男孩靠着柱子坐在地上,一手摸着脚踝,见刚才拦路的男孩子回来,眼睛一亮,嘴里却骂道:“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少爷,这两位公子愿意帮咱们,咱们今晚能回去了!”
贵气少爷比小厮警惕得多,眼光一直在段简和阿泓身上来回打量,见阿泓是实子打扮,心里稍微放松,但脚踝钻心地疼起来。
阿泓蹲下身说:“能不能让我来看看伤势?”他脸上还带着段简买的狐狸面具,笑容温柔,对方呆呆地点头,他便伸手捏了捏脚踝,“骨头不碍事,只是扭着了,敷几天就好。你们家住哪里,我送你们回去,以免家人担心。”
贵气少爷咬着嘴唇,犹豫不决,阿泓极有耐心,一直蹲着等他回答,段简就没那么好心了,直接说:“快点决定,我们还要回去睡觉呢!没有那么多时间耗,你要不愿相信我们,那我们走了!”说着装作要走的样子。
一旁的小厮急得跺脚,说:“哎!你们别走啊,你们走了我们怎么办啊!”
“你们不能走!”贵气少爷终于心一横,向阿泓伸出手,“你来背我!”
阿泓好脾气地背过身去,等到一个柔软娇小的身子犹豫地靠上来,心里一咯噔,顿时明白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叮咛一声:“我要起来了,当心。”
对方把脸埋在他背脊上不说话,小厮在前面引路。
终于到达目的地,贵气少爷在小厮的搀扶下直接进门去,连句谢谢都没有。
段简不忿,阿泓笑着拉过他,在耳边悄悄说:“这可不是少爷,而是位小姐,说出去怕有损闺誉,弟弟还是别多事了,回去吧。”
“女的又如何,耽搁了半天,连句谢谢都没有!”
阿泓温柔地安抚:“我们回去吧,我给你做羹吃。”
急着回家的段简忽视了心中的小小不快,这时的他还没意识到这种名为独占的情绪是为何而生,拉着阿泓的手走得飞快。
中秋过后,西席先生不顾段简再三挽留执意告辞,临走前为他修书一贴,推荐他到罗城县学入读。
入学是件大事,阿泓一改平日勤俭节约的作风,花大价钱买下一套上好的油烟墨,随荐贴一起送与县学馆长。有了荐贴跟礼物,段简很顺利就取得入学的资格。
县学在城北,段家在城南,段简要么住进县学里,要么就要每日往返两边,两者之间段简选了后者,阿泓便商量着买辆轻便的马车用来代步。如果直接找工匠做,比在马行买现成的马车便宜,段简将家里财务全权交给阿泓去管,但有大笔支出收入的时候,阿泓还是会先和段简说一声。
午后如果没事,段简都会在书房看看书,他看书涉猎范围很广,并不仅局限于四书五经,觉得有趣就会买回来,看见好玩的地方还要和阿泓讨论。
阿泓端了碟小食,敲了敲门没声音,直接推门进来,段简窝在靠窗的榻上,随便批了件长衫,手里拿了卷最新出的轶闻,人却已经闭着眼睡着了。
小桌上的茶壶微凉,阿泓让下人换了壶,又拿过一旁的大氅为他盖好。
这一睡就睡了小半个时辰,段简睁开眼,看到桌边正在算账本的熟悉身影,嘟囔着说:“我睡着了?怎么不叫醒我?”
阿泓拧了干净的帕子为他擦脸,将他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梳好,嘴上应道:“并没有多久,弟弟饿不饿?”
睡了一觉起来是有点饿,段简接过茶水,拈起一块梅汁糯米小方往嘴里送,随口问:“这个月账本有问题么?”
阿泓将账本拿到榻上的小桌上摊开,答:“账本没有问题,只是我打算购辆马车用作给弟弟上学代步。家里虽然有一辆平板车,但是用来下乡收租和进货用,特地做得结实牢固,用来代步却不够方便。若是直接找木匠做,比去马车行买要便宜不少,但这样一来,耽误的时间就长……”
“反正都是要用的,那就直接买吧,除了接送上学,平时你要出门的时候也用得上。”段简不在乎多几个钱,反正他们家现在不缺这几个钱。
既然段简这样说了,阿泓点点头,又和他继续说这个月家里的收支情况,大到这月发了多少薪资,小到日常开支,这都是段娘子在世时就留下的习惯,阿泓通通学了过来,一笔笔记清楚。
段简虽然不关心这些琐事,但他很享受这种宁静放松的时刻,阿泓一边翻着账本一边慢慢说着,他则时不时嗯一声表示自己有在听。
第二天一早,阿泓将段简唤起来,梳洗整齐之后出门去买马车。
段简觉得这种事情交给阿泓去办就好,但阿泓觉得马车是要买来给段简用的,得让段简觉得满意才行,事关段简,不论大小,阿泓总是显得有些固执,要做到面面俱到精益求精。而在这些小事上,段简很少会反对阿泓的意思。
等到了车行,段简觉得今天的黄历上肯定写漏了一行,那就是冤家路窄不宜出行,罗城这么大,好几家大马车行,偏偏遇到中秋那晚对阿泓口出不逊的家伙。
24、催化
李霖良今天是陪弟弟出来看马车的。
骄纵小少爷前几日坐马车出行不慎磕碰了下,回来哭哭啼啼地说车不好,硬是要大哥陪他出来买一辆新的。
作为罗城茶行大老板的独生子,李霖良下面其实还有四个弟弟。但是他娘善妒他爹惧内,所以底下四个姨娘生的弟弟全被送去做了实子,还从小当女子教养,对此李老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正妻所生的大儿子身上。
虽然老娘善妒,但李霖良做为大哥,对弟弟们还是很不错的,经不住大弟弟的撒娇,答应陪他走一趟。
“其实你就是看霖馨的新马车比你的大,花样比你的好看,才想换辆更大更好看的吧?要买什么样的马车,跟家里的下人说一声就行了,你是我们李家的少爷,何必亲自出来抛头露面,让娘知道又得训你了。”
“哥哥!我就是要自己挑!”李霖萱撅起嘴,他是二房生的,跟三房同年出生的李霖馨从小就不对盘,但是提到李霖良的娘还是瑟缩一下,“大娘那边……”
“好了,我这不是陪你出来了吗?娘要是问起,就说是我带你出来的,保证不会骂你。”
“哥哥真好!霖馨太讨厌了,就会跟我臭显摆!”
车行伙计看他们穿着打扮就知道来了大客户,殷勤地招呼他们去了后院,那里摆放的马车要比外面精致许多,处处雕饰着花纹,车辕也要矮一点,是专门为女子和实子们量身制作的,价格自然要贵上许多。
后院却并不只有他们在挑选车子,李霖良随意望了一眼,那张侧脸有些眼熟,等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带伤疤的脸孔,李霖良一敲扇子,想起来是谁了。
“霖萱啊,大哥突然想起今天有事,要先送你回去,明天我们再出来过啊。”李霖良说着,不分由说让跟着的下人把弟弟送回去,自己整整衣冠,觉得没有什么不妥,才走过去,对阿泓作了个揖,“这位小哥,可还记得在下?那日唐突了小哥,是在下不对,今日有缘再见,特来赔礼,还请小哥谅解。”
段简只不过是内急离开了一会,回来就看见一只惹人生厌的苍蝇缠着他家阿泓嗡嗡乱叫,黑着张脸大踏步走上去。
李霖良正说道:“……书曰,轮人为轮,斩三材必以其时。毂用榆木,辐用檀木,牙用橿木。毂小而长,则辐间就过于狭窄,毂大而短,则辐辎就不坚牢,伙计,你说是与不是?”
旁边的伙计哪听得懂他这一大段文绉绉的话,只是怕得罪大少爷,点头讨好说:“李少爷真是博学多闻!小人佩服!佩服!”
一通马屁拍得李霖良浑身舒爽,得意地看着阿泓,这张脸真是越看越耐看,只可惜了脸上的疤痕,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去掉?
正想着,身后有人叫道:“阿泓,过来!”
阿泓原本板着脸冷冰冰地不说话,听到段简声音,脸上神情霎时柔和下来,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就如冰雪忽融春花绽放,说了声:“李少爷,失陪。”也不管李霖良的反应,回到段简身边。
却不知他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越发勾起李霖良的兴趣,厚着脸皮跟上去,“这位小少爷也来购车?不知作何称呼?”
段简瞥了他一眼,干巴巴地打了个招呼,“敝姓段,公子贵姓?”
“原来是段小公子,在下免贵姓李。不知段小公子看上哪一辆?这里的车子,可都是为女子或实子定做的,因此比男子所用的马车要矮小一些,便于他们上下马车,不过——也适合你这样的小少爷就是了。”
李霖良左一句小少爷,右一句小公子,特意在小字上咬重音。
段简被人赤裸裸地挑衅,面上却不显怒气,而是转过来和阿泓说:“阿泓你看,这辆车的轮子比别的都要薄些,是因为行驶泽地,车轮薄就同刀子割泥,泥土不易黏附,跑起来就快,旁边那辆轮子牙厚上下相等,行驶在山地上,不会影响辐条松动。罗城多山少水,我们可以选辆适中的马车。”
伙计抹汗,今天这是怎么了,来的客人一个比一个懂行,这让他们怎么做生意?
阿泓微笑着说:“弟弟懂得真多,就依弟弟说的吧。”
“我这都是从书上学来的,书上还说了,久置的木条容易生蠹虫,这些蠹虫蠢头蠢脑,却危害奇大。”段简说着,看了眼李霖良,他今天穿的是银灰色的袍子,“蠹虫爱蛀洞,不喜见阳光,所以都长得灰头灰脑,既丑又瞎,阿泓见了不要手下留情,照死里打就是了。”
夹枪带棒的一顿话说得李霖良暗中咬牙,自己真是小看了这家伙,年纪不大却牙尖嘴利,但他要是这么容易就气馁,也就不叫李霖良了,整整脸上的表情继续:“你叫他弟弟?你们是兄弟?看着可不像啊。而且,即便是兄弟,看着也太亲密了些,你说是吧,伙计?”语气暧昧,意有所指。
伙计只想把身体缩得更小些,最好两边客人都看不见的程度。
阿泓面色一紧,微不可查地退后半步,与段简拉开些距离。
段简心底的火气被勾上来,刚要发作,被阿泓拉住衣角,只能强压火气对伙计说:“就要这一辆,下午送过来。阿泓,我们走。”
回去的路上,阿泓落后段简半步,低着头走,就好像普通的小厮跟着主人。段简虽然生气,有些话在大街上却不方便讲,两人一路沉默着回到家中。
“阿泓,刚才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段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说。
阿泓说:“少爷,不碍事的,中午了,我去厨房看看。”说着就想走。
段简心里着急,扑上去拦腰抱住他,“不许走!你叫我什么?”
“少爷……一直以来,是我逾越了,以后不会了……”
“转过身来,看着我!”段简厉声说,“你叫我什么?看着我再说话!”
“我……”阿泓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段简心里十分郁闷,阿泓没事长这么高干什么,他得仰着头才能跟他对视,还没开口气势上就先矮了三分。
“对我而言,你不是我的仆人,是一直以来支持着我的家人!你忘了么,小时候我们睡过同一张床,灾难发生的时候,娘去世了,剩下我们俩相依为命,在林家村过了四年,这些你都忘了吗?如今你却叫我少爷,是觉得这么多年来我们的感情都不值得,不重要么?我对你如何,难道你感受不到,而要听一个外人的?你在这里等我,不许动!”段简飞快地回书房将当年的卖身契翻出来,当着阿泓的面撕了个粉碎。
“我说过,我会给你自由的,但是能不能不要离开我,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段简直视对方的双眼。
过了很久,阿泓才说:“是我错了,弟弟。”
“那你发誓不会主动离开!”
“好,我发誓……”阿泓点点头,“忙了一个早上,弟弟饿了吧?我去厨房看看午饭怎么样了。”
段简这才松开他,阿泓急忙转身出了屋子,他不能保证再待下去还能不能保持表情,脸上烧得很,不用看都知道红透了。
刚才那番话其实是阿泓说来试探段简,说来他们的联系就只有一张卖身契而已,但他没想到段简会如此干脆地将卖身契给撕了,却又立下那样的誓约……阿泓一时间心慌意乱,想到段简说他是他的亲人时,心里却又一阵怅然。
在他们都不知道的时候,懵懂的情愫正悄悄潜伏,积累,等待机会破土而出。
25、危险的苗头
听说阿泓准备雇多一个车夫每日接送少爷上学,负责打理花木的简老头就想到自己的外甥刘元。因为是简老头推荐的,阿泓问过基本情况后就答应让刘元第二天上工。
“段少爷不爱管事,管家脾气温和好说话,平时你就每天天亮送少爷去书院上学,中午送管家去书院送饭,傍晚了再把少爷接回家,还有管家外出办事的时候,不过除了收租跟采买,管家一般不怎么出门,要出门前会提前叫你。”一路上,简老头给外甥解释情况,他这个外甥是弟弟留下来的独苗,他就这么一个亲人了,所以才特别上心。在他看来,外甥别的什么都好,就是烂赌,又无父无母,年仅二十了仍然光棍一条,好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随便混混日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