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原本是极为稳重妥当的,但十几岁的少年心中的边关与现实中差得太远,那些模糊的通过信件和道听途说拼接出来的边关,无非就是策马疆埸征伐天下之类天真的幻想而已,如今突然有了这么个实实在在的将军出现在自己面前,姚光难免会有些兴奋过头。
谢扬笑了笑,刚要回答他什么,寝宫内突然传来了姚铮的话音,带着初醒的困倦意味,不甚清晰却气势凌人:“一个堂堂的世子,为了听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跟在将军身后打转成什么体统!”
姚光很是委屈地瞅了瞅谢扬,又不敢顶撞国君。
谢扬微笑着回过头,姚铮的身影在寝宫深处的竹帘中如一片柳叶般朦胧地晃了晃,显然是刚刚起身。谢扬扭头冲姚光笑道:“小臣说过了吧,会把国君吵醒的。”
姚光不甘心地轻轻“哼”了一声,垂下脑袋的时候却注意到谢扬手里的长剑:“咦咦,这柄剑不是国君的么?国君把它赏赐给谢将军的?”
谢扬摇摇头,起身为进出的宫婢们让了路,然后又给姚光零零碎碎地说了一些边关之事,很是轻易地撇开了原先的话题。
姚铮出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二人站在门边聊着,一派其乐融融的情景。他不由得微有怒意地冲谢扬道:“寡人昨夜让你留在这里,可不是为了今日要你和世子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谢扬一边俯身为姚铮挂剑,一边答道:“是。国君是要让小臣陪在国君身边。”
姚铮一脸嫌恶地嘲讽道:“你把寡人的君夫人都给放跑了,竟还胆敢厚颜无耻地说这样的话——国君夫人也敢放跑,你赔得起吗?”
身边的姚光不明所以,轻轻地“诶”了一声。
谢扬倒是没有半点局促与愧疚,反而笑着答他:“那用小臣来赔?”
姚铮不出所料地抬腿踢了他一脚。
“不是拿小臣赔了么?国君是嫌分量不够?”谢扬笑道。
姚铮没在理他,却低头对站在一边看得云里雾里的姚光道:“今日的朝事你跟着寡人去。”
“……啊,哦。”姚光瞥见国君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连忙点了点头,乖乖地跟着姚铮去了。
他一面走着,一面回头瞅了谢扬一眼,对身边的姚铮道:“国君不高兴么?”
姚铮没看他,只是抿了抿嘴唇,道:“没有。”
姚光“哦”了一声,见姚铮走得更急了,忙不迭小跑几步跟上,一扭头却发现今天姚铮腰间除了以往见过的组佩外,又添了一枚润白的玉珏。
姚光总觉得那玉珏眼熟得很,他蹙眉想了许久,直到快抵达前堂的时候才蓦地记起在遥远的七年前,那还是他第一次来到盈许,战战兢兢地坐在帷幕苍白的庙中为尸的时候,无意中瞧见的,为先君陪葬的明器之一,就是这样一枚玉珏。
小小的、极不起眼的玉珏,大约也只有自己、国君、太后几个人看见过而已。
“光儿。”
“……国君?”姚光的思绪被蓦然打断,顿时吓了一跳,他不知姚铮要问自己什么,抬着头有点儿紧张。
“东宫里有位宫婢叫淳于声,下朝之后你请她来见寡人,务必要你亲自请,态度谦逊一些,听懂了么?”姚铮此刻的表情比适才更冷肃了几分。
“诺。”姚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慢着……”姚铮想了想,“还是寡人亲自去吧。”
而颜瑕自盈许城门分别谢扬之后,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好几天过去了。
那日清晨,颜错一边大声念着竹简上的《诗经》,一边极不安分地偷觑着外头。
一旁正在磨着箭镞的颜瑕举起箭杆就往他脑门上敲去:“你又乱看什么?刚才说过了,不读完这一卷,休想摸枪柄半下!”
颜错撅着嘴,咕哝道:“父亲不也……”话还没说完,又被颜瑕举着箭杆敲了几下——其实颜瑕没下几分力气,颜错捧着竹简半天没活动,此刻干脆抱着脑袋跳到一旁扯着嗓门大叫起来:“姑姑!父亲又拿箭杆揍我啦!”
“还敢跟简璧告状!”颜瑕一把将颜错拽到身边来,捏着他的脸道,“再说一句!”
颜错一个扭身像小牛犊般顶开颜瑕的胳膊,又翻身跳出门槛,咧着嘴巴喊道:“父亲最坏了!‘哀我征夫,独为匪民’,‘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你还‘朝夕不暇’呢!才念了半个时辰,哪里来的‘朝夕不暇’!回来!”颜瑕佯装恼怒地大声喝道。
颜错却只是笑嘻嘻地嚷道:“不要!父亲快把长枪还给我!那是谢将军送给我的,父亲这么大了还和我这个小孩子抢东西,我要告诉营中的各叔伯去!”说罢,转头就向旁闺跑去。
颜瑕起身就追,两个人窜到了旁闺边开辟的小菜畦上,颜错在泥土和菜叶里打了几个滚,还是被颜瑕伸手捞住了。
颜瑕正要抬手教训他,却听得旁闺里传出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有人开口道:“不是说在念书么?怎么……这是怎么回事?”
还坐在菜畦里的两个人抬起头,只见颜简璧手里握着一捧绿韭,脸色却比那绿韭还青。
“简,简璧!”颜瑕连忙抓着颜错从菜畦里连滚带爬地出来,讪笑地望着自家看上去像姐姐似的妹妹。
颜简璧瞅了眼一片狼藉的菜畦,微笑道:“阿兄?”
“我不是故意的!”颜瑕退了几步,差点绊在颜错身上。
恰在此时,外堂有人通报说是谢扬来了。颜瑕如逢大赦,也不顾身上还滚了泥,转身就往前堂走去,颜错仿佛小尾巴似的,抓着颜瑕的衣袖蹦蹦哒哒紧跟不放。
颜简璧哭笑不得地将绿韭放下,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菜畦,长叹了口气跟上了颜瑕的脚步:“阿兄,你觉得谢将军是从哪里过来的?”
颜瑕瞪着眼睛,仿佛妹妹在问一个极为好笑的问题:“当然是从相府那里过来!他从前不就是……”他说到这里,却猛然张口结舌起来。
颜简璧笑了笑:“‘当然’?相府这时候应该还是里三层外三层被士卒们围得水泄不通吧……谢将军会住在里头?或者说国君会允许谢将军住在里头?”
“那还有哪里……客舍?”颜瑕犹豫着,又自顾自打消了这个猜想,“住客舍还不如住在咱们这里呢,再者其实回程的时候我也和谢扬提过,他当时是答应了的。对啊,那他现在住在哪里?”
颜简璧笑了笑,见颜瑕正疑惑而急切地看着自己,摇头道:“看我做什么?阿兄你是他的知交,你都不知道了,我怎么会知道?”
“也是。”颜瑕点头自言自语,“要不我问问他……哎呀,还是算了!”
两人说笑着来到前堂,颜错依然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头,直到看见了坐在席上的谢扬,他才急不可耐地窜上前去抱住谢扬的脖子告状:“谢阿叔,父亲把你送我的长枪偷去了不还给我!”
颜瑕拎着颜错的衣领把他捞回身后:“回去抄《诗经》!没抄完什么都别和我提!”颜错“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往后头去了。
谢扬不由得嗤笑了一声——真是越来越像真正的父亲了。
颜瑕打发走了颜错之后,大咧咧地在谢扬身边坐下——谢扬的脸色依然有些不正常的疲惫倦怠,这和在军帐中的那种因为熬夜而产生的疲倦截然不同,虽然颜瑕说不出究竟有什么差别。
颜瑕同样也知道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说起自己的心事,也知道这几日盈许城中翻天覆地般的变势,他不便评价什么,只有安慰似的拍了拍谢扬的肩膀。
谢扬冲他点点头,又笑容满面地冲站在不远处的颜简璧行了礼:“颜姑娘。”
“见过谢将军。自七年前偶遇将军,我与将军也许久未见了。”颜简璧笑道。
颜瑕咕哝了一句:“是啊,七年了你还没嫁出去。”
这一句话在颜瑕听起来其实比他在战马上喊话时候小得多了,但颜简璧还是听到了,她微笑地转向颜瑕道:“兄长未娶,做妹妹的哪里敢嫁?”
“喂你……”
“谢将军稍候片刻,我去取凉草浆。”颜简璧没理颜瑕,对谢扬说了一句话,又往后堂走了。
“难怪没人娶。”颜瑕愤愤不平地说着,想起谢扬在一旁,又解释道,“记得亍郡旁边有个夷姑湖么?”
谢扬听他突然转了个话题,点头道:“记得,怎么了?”
颜瑕便把前几天简璧说的那些告诉了谢扬,谢扬同样露了惊讶地神色,沉吟了片刻说道:“她说得有几分道理,难得的见识——不过当时也顾不得这些了,先夺下来再说。若是柴国派了使者过来,或许可以谈一谈,我记得传说柴国先祖最早居于亍郡,不是有白隼衔珠之说么?虽然对于恒国其实并不是十分重要,但却是柴国绝难割舍的土地……不过柴国人素来秉性倔强,只怕……”
“不,他们会来的。”颜简璧捧着小案出现了,案中放着三只紫漆碗,“恒国出了这么多事,一位二十三岁的年轻国君在一夜之间将原先的几乎掌握整个大国的丞相拉了下来,这件事不出半个月就会传遍各国,何况这位国君在七年前赴过莒和的繁城之会。这样的国君,难道还不足以让诸侯们生起好奇?肯定是要见一见——不止对柴国而言,对各国也都是一个契机。”
“只是不知道国君怎么想?会不会先派使节们出去?”颜瑕自然地接过妹妹递来的漆碗,喝了一大口,“咳咳……颜简璧你……”
“阿兄怎么了?”颜简璧担忧地看着他。
颜瑕忙不迭地摇着头:“没,没什么……”
加了这么多盐,果然是刚才说了那句“七年未嫁”的原因!颜瑕此刻什么也不敢多说,唯恐妹妹再下什么“毒手”。
颜简璧忧心忡忡道:“楚相的事情发生之后的第二日就有了朝事,之后父亲本该很忙碌,却好些天未曾入宫,今日才又匆忙去了,不知国君是不是……”
谢扬道:“颜姑娘多虑了,国君前几日病了。”
“他病了?!怎么回事?”颜瑕愕然道,“难道是因为……我听说,听说他割了楚偃的脑袋去祖庙了?不会是真的被什么给魇了吧!”
颜简璧有些轻蔑地笑了一声。
颜瑕尴尬道:“楚偃不会对国君怎么样的……哈哈哈哈……”
谢扬叹了口气:“我适才经过相府……”
他不说话了,却转头凝望着落在前院中的,干净而澄澈的日光,那些光芒犹如淬火时喷溅出的无数火星,亮得刺眼。
颜瑕兄妹面面相觑,简璧手里的小案,不分明地抖了一抖。
“谢将军?”姚光见到谢扬入宫,连忙收了剑跑到他的面前,“国君正在和宫婢说话呢。谢将军等等?”说罢,扭头吩咐一位宫婢去通报了。
谢扬笑道:“是。国君这几日很忙吧?”
姚光皱着眉头地接话道:“国君不肯再立新相,原本楚相要做的事如今堆到国君身上来,自然忙不过来,而且国君前几日不是病了么……又不肯我贸然替他办事,凡是奏报必定自己看过一遍之后才给我……不过应该会好吧,虽然没有新相,但掾属们都留下来了,过几日全安排好了大概就没事了。”
他不确定地说着,想了想,又开口道:“谢将军,我……我总觉得国君如今信不过别人了……当然,他还是相信我的!”
谢扬笑道:“国君当然信任世子了。对了,世子这么多年有没有回去过?”
“回父亲的采邑么?”姚光说起“父亲”二字有些生硬,他摇摇头道,“没再回去了。国君有说过,可我不想回去……父亲那里有我的众位姊妹和弟弟们,可国君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想待在国君这里。”
“如今二楚已除……”
“可国君还是一个人啊!”
“……也是。”谢扬微笑道。
“谢将军,国君有请。”
姚光见谢扬要随宫婢走了,说道:“谢将军一会儿可否来看我练剑?”
谢扬点头道:“诺。”
谢扬远远看见姚铮正在一棵花树下和一位看上去有点儿眼熟的宫婢说话。
那宫婢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此刻正失礼地与姚铮对面而立,听到对方说了什么,然后她便微微笑起来,带着几分尚未褪去的纯真意味,朝姚铮摇了摇头,又说了几句话。
姚铮便也笑起来,因为淋雨风寒而染上红晕的颧骨此时更添了霞色,头顶的枝桠垂了繁密的白色簌簌花朵,半透明地映着日光,使他的面目看起来比平日柔和了不少,他点了点头,似在做一个承诺。
宫婢便道了礼,转身离开时才看见了站在远处的谢扬,连忙施礼道:“谢将军。”
姚铮侧过头,挑眉看着走过来的谢扬,他带着点惊讶地问道:“你今日不是去见阿瑕了么,这么快回来?”
他依稀记得简璧曾经许多次在随颜共华入宫的时候提起谢扬的事——姚铮其实听得出简璧语调里难得的温软意味,虽然听久了总有点不舒服,偶尔也嗤笑:“战场的事,是你这样的小姑娘懂得的?”颜简璧便反驳道:“反正国君也不见得懂。”颜简璧说得很对,姚铮只是觉得莫名的不舒服而已。
“国君?”谢扬瞅着正在愣怔的姚铮,直到对方“嗯”了一声,他才继续说道,“没什么事,说了几句话便回来了。”
姚铮瞥了他一眼:“寡人没问你去那里做什么。”
谢扬笑起来,道:“是。不过颜将军和小臣说起夷姑湖的事,小臣以为此事还是要跟国君说一说。”
“哦?”
谢扬便将今日颜瑕所说的与姚铮讲了,没想到姚铮听完了的第一句居然是“这不像阿瑕能想出来的,恐怕是谁假借他的口想告诉你的吧。”
谢扬一怔,继而笑道:“国君为什么会这样想?”
姚铮不屑地笑着:“阿瑕是什么样的人寡人还会不知道,何况他小时候连寡人的东西都敢伸手抢,一点眼色也没有,他能想到夷姑湖里有鱼也就差不多了!”
谢扬“噗嗤”笑出声来,又想想颜错的事儿,点头道:“国君说的没错……这话是颜姑娘说的。”
“又是简璧?”姚铮隐约感到内心想问谢扬些什么,却不知自己究竟要问什么,又唯恐谢扬继续颜简璧这个话题,连忙道,“你……相府那里不能再住人了——寡人想着新建也来不及,正好前几日城中有人要卖一座院落……”
“小臣明白了。”谢扬微笑着,“多谢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