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不是有念白先生这位随国世子门下来助我吗?哪里看出随国会丢弃柴国了,若没了柴国夹在其中,恒随两国正面对峙,终有一日两败俱伤。”脚下孟成的鲜血还在粘腻地流淌着,但秦钺却丝毫不为这可怖的情状所动,“寡君既犹豫不定,做臣子的自然要为他分忧。事若自此,柴国怕再难与恒国盟交,唯有兵戎相见。”
“秦将军倒是很有死战之心。”
“自然,他夺我柴国三百里土地,为何还要乞和与他?也只有贪生怕死之辈才做得出乞和之事。”
应念白只是笑着,不再说话。
秦钺朝他一拱手,转头便出去了。
第十九章
“错儿!”颜瑕扬声喊住正蹑手蹑脚往外跑的颜错,“你又跑出去做什么?”
颜错收住了步子,笑嘻嘻地扭过脑袋看着颜瑕:“父亲,我就出去玩一会儿嘛!而且今日的兵法也抄好了,都放在案头!”
“简璧让你背的《诗》呢?”
“已经背给姑姑听了啊,父亲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姑姑!”颜错说着,伸手指着简璧的屋子,一副极为坦然的模样。
“不必了,你立时背给我听。”颜瑕勾住颜错的领子,“想跟你父亲玩金蝉脱壳么?我回头去找简璧,你还不拔腿就跑?”
“我是小孩子!”颜错扳住颜瑕的手腕,不甘心地辩解道,“父亲把我这个小孩子关在院子里不让我到处跑,我要不了几年就和父亲一样老得走不动路了!”
“什么鬼话!”
颜瑕掐了掐颜错的脸颊,对方捂着脸叫起来:“我就是要出去!父亲不让我出去我就告诉姑姑,父亲昨晚把那坛酒……”
“好了好了……”颜瑕连忙捂住颜错的嘴巴,凑到他耳边道,“早些回来,要是谢将军过来的时候你还不回来,明天一口饭也别吃了!”
“嘻嘻。”颜错龇着牙冲颜瑕笑着,“我知道啦!父亲有没有什么要买的,我帮父亲带回来!”
“把你自个儿带回来就够了!”颜瑕拍了颜错脑门一巴掌,笑着看他颠儿颠儿地窜出了门。
秦钺虽然脸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实则却是被应念白的一席话激得满腔烦闷都悠悠荡荡搅作一处,令他骨鲠在喉,竟连反复在廊中走了几个来回也不得平息——眼见着周围日色有些昏了,周围人声也逐渐嘈杂了起来,秦钺像是有了什么兆头一般愈发心神不宁,便索性往客舍外头走,打算也逛一逛盈许街道。
谁知才走到外面,目光却被不远处的几个小孩子吸引了。
“我说了嘛,我没有娘的!”穿着黑色深衣的男孩子努着嘴辩驳着,他挥一挥手里的短剑,衣袖上的银线小雀闪闪发光,“我只要父亲就可以了!”
旁边围着他的三五个孩子中的一个跳出来笑道:“阿错你又乱说了!只有父亲怎么可能有你咧?你娘一定是上巳节时候在树丛里被你父亲……唔唔唔……”
叫做“阿错”的孩子还没等他说完就像小狼一样扑到对方身上,捂着他的嘴大叫道:“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揍你!我父亲才不是那种人呢!”
秦钺哭笑不得,心道:恒国的小孩子竟然知道这么多男女大防之事……
才想到这里,只听得适才的那一群孩子又叫嚷起来了:“你父亲是将军,颜将军的名号整个恒国还有哪个不知道的?有姑娘喜欢当然也没什么……那个时候不是刚刚打下柘城么?肯定很多柘城的姑娘跟在颜将军身后啊!阿错,说不准往后颜府还会有新嫁娘呢!”
“你才有新嫁娘!父亲怎么可能……和柘城姑娘,那都是可恶的柴国人!我真要揍你了!父亲只要我一个人的!”
颜将军?柘城?没有母亲?
秦钺紧紧盯着那个“阿错”,感到了一阵从心底蔓延上来的惊惧情感,混合着复杂的喜悦与悲哀,几乎将他彻底击垮。他动弹不得地站在那里,浑身颤抖着,耳畔隆隆作响。
他痴迷地望着对方,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确定他就是自己一直固执地认为没有死去的阿弟。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抑制住要直接拉住那小孩子的冲动,直到嬉闹的人群散去了,他才上前用冰冷的手指拉住了颜错:“你……”
颜错被同伴作弄了许久,心中正恼火着,突然感到有人拽了自己一把,便气呼呼地转过身去:“你是谁?!”
秦钺尽量维持着几乎崩溃的声线,露出一个僵硬地笑容:“请问……是颜瑕将军的……儿子……么?你叫错儿对不对?”
颜错先是一惊,紧接着将手里带着鞘的短剑往秦钺颈上一横:“你刚才偷听我们说话!说,你是不是他国来打探父亲消息的细作?!”小孩子瞪着一双明亮的眸子,晶莹烂漫;虎虎生气的样子超越了秦钺在七年之中的无数次近乎绝望的想象。
七年前他匆忙从随国赶回柘城,却发现早已物是人非——故土成了他国的囊中之物,连父母也死在了城中。而那个传闻中初生就被一位陌生的敌方将军掐死弃尸以绝后患的弟弟,更成了秦钺追悔莫及的伤痛。虽然连褓母都抽噎着告诉自己那个弟弟早已经和其他战死的士卒一样被退去的柘城洪水冲刷走了,但他却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象素未谋面的孩子长大了该是何等俊俏活泼的模样……
而如今,七岁的他享受着“颜将军儿子”的骄傲与荣耀,丝毫不记得自己带着巨大恨意与悲哀逝去的父母,甚至用童稚与纯真的回答维护着杀父仇人,却将敌视与怀疑的剑刃架在自己的脖颈上。
秦钺不知要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这个目光清澈的“颜错”弟弟,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那柄横在颈上的利刃搅了几遍,疼得他眼前朦胧混乱起来。
“喂!”颜错见秦钺勉勉强强支着身体,几乎要摇晃着倒下,不免有些担心地喊道。
秦钺抽动着嘴角笑了笑,也不说别的话,却俯身将自己的鞋屦和足衣褪下了——他知道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做是多么不妥当,可是现下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了。
“你……”颜错瞅瞅二人身在大堂的角落里,正要问秦钺到底想做什么,低头瞥见对方的脚趾,不由得呆怔住了。
他分明看见一条红色的细线笔直地贯穿了秦钺的拇趾甲。颜错缩了缩脚趾,感到它们紧紧地抠在了鞋底,似乎有一块烧红的铁块,淬着火星重重地从自己的脚底心烙过,甚至能听到那不存在的“滋滋”响声,从脚后跟向脚尖撕扯开去,又仿佛拇趾处锲进了一枚铆钉,尖锐的疼痛一瞬间冲上了心头。
他痴愣愣地松了手里的短剑,鞘尖“啪”地一声撞在了地上:“你……”
颜错避开秦钺的目光,吞了一口口水:“我是颜将军的儿子,你这么年轻,我不会是你儿子——我……父亲说了,我的亲生父母在千里关之战中被柴国人杀死了!这种东西说不准是谁都有的,或者你从哪里听说了,就故意画在脚上!”
秦钺听颜错这么说,便拉起他就往后院走去:“你不是要确认么?跟我来就是!”
“等等!”颜错一甩手挣脱了秦钺,“蹬蹬蹬”过去捡起落在地上的短剑,将它捂在手里,才瞪着秦钺跟他走了。
秦钺将颜错领进自己的房中,也不说话,倒了碗水搁在案上,取了柄匕首割破了手指,鲜血顿时滴落在碗中,悠悠沉在了碗底:“怎么做,你应该听说过吧?”
颜错心头“突突”直跳:“我才不要做这个!你是什么来历,我凭什么听你的!”
“你不是颜将军的儿子么,居然怕流这么点血?还是怕我?”
“你才怕了!”颜错“嘭”地将短剑拍在案上,拔开剑鞘割破了手指。
毫不意外地,两团小小的血迹溶在了一起,殷红殷红的,刺得颜错眼睛愈发干燥疼痛,他突然有些天旋地转的眩晕。
秦钺静静地看着他,直到颜错勉力站直了身体,缓缓抬起了脑袋:“你到底是我什么人……”
“兄长。”秦钺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是颜瑕的儿子,你是柴国柘城秦简之子。”
“你乱说!”倘若说颜错适才只是惊诧与震悚而已的话,此刻他就是近乎愤怒的表情了,他狠狠推开面前的秦钺,“我才不是什么柴国柘城人!我不认识你!我是恒国千里关的孩子,你这个柴国的细作!我现在就回去告诉……”
“父亲”二字在颜错的喉头滚了几滚,却怎么也喊不出来,他觉得适才在自己脚底熨过的烙铁此刻已经在自己的喉头“嘶嘶”地印上焦黑的印记,火星迸溅起来,连舌头似乎也干得龟裂了。
“你告诉谁?颜瑕?”秦钺不知道自己适才还处在凶猛袭来的惊喜中,为何此刻却开始变得冰冷愤怒,他嘲笑似的看着刚刚认识的弟弟,“告诉你的杀父仇人,说你的兄长此刻正在盈许,蓄势待发地要为你的亲生父亲报仇?!”
“我没有你这种兄长!”颜错声音颤抖,逃避似的大喊着。
“那你回去啊,喊颜瑕‘父亲’,快!快回去,喊他‘父亲’,你喊了七年还不够吗?!”秦钺扬手冲着颜错的脸颊就是一个巴掌,“秦家怎么会出你这种认贼作父的混账!父母被他杀了,柴国失了几百里土地,这么多年打仗死了多少柴国人——国仇家恨,都比不上颜瑕给你饭吃!”
颜错被这一巴掌打得头昏眼花,耳边嗡嗡作响。他只是默默低着脑袋,一声不吭。
秦钺的手此刻也又痛又麻,他不免后悔起来——以为早就死去的弟弟在七年之后失而复得,本该是怎样的温馨动人的情景,他想带颜错先回随国,好好将他养大,告诉他父母在柘城之围是如何去世的,告诉他身为秦家的子弟,必将成为襄助国君的得力大将,告诉他我们与恒国如何不共戴天,若是他不愿意,也可以安安稳稳地在随国住着,征伐拼杀之事就让自己这个当兄长的来做就足够了……
本该是这样的。
秦钺苦笑了一声——至少颜瑕给了他七年的饭,而自己和柴国,都不曾给过面前这个七岁孩童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颜错活下来究竟是不是一种幸运……
秦钺鼓起勇气,想要再次对颜错开口说话,对方却已经捡起了还滴着血的短剑,再不看秦钺一眼,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门外的天光,亮得刺眼。
第二十章
“谢扬!你一路过来瞧见错儿没?”
谢扬才跨入颜府的门槛,颜瑕就急匆匆地从旁边走出来,似乎要出门的样子,见谢扬进来,拉住他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谢扬仔细回想着,旋即摇了摇头:“没有看见他,怎么了?”
“他一早出了门,我特地交待他要快些回来,可是这会儿都日昃了,还没看见他……”颜错焦急道,“对不住,恐怕今日没办法陪你喝酒了,我要出门把那小孩子找回来——这都在边关待了七年,怎么到了盈许城反而会丢了呢?”
“喝酒的事以后再说,要不我也帮你去找找。”谢扬道,“你别太着急,错儿那么聪慧,再说也住了好几个月了,总不会迷路在城里,十有八九是在哪里玩得忘却时辰了。”
“多谢!”颜瑕拱手拜谢,便迫不及待地奔出门去了。
谢扬也正要往外走,身后突然传来简璧的喊声:“谢将军且慢!”
“颜姑娘有事?”
颜简璧敛了衣裙朝谢扬拜了一拜:“冒昧了,我想问问谢将军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使臣来?随国的?我只是随意问问,谢将军若是不方便的话……”
“最近确实有两国的使臣要来,但都不是随国的。”谢扬略一思忖,还是隐住了柴国和胤国的国名。
“哦。”颜简璧虽然点了头,但眼神中的疑惑并没有退去,她担忧地望着颜瑕离去时被匆忙打开的府门,又对谢扬道,“虽然我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不过还请谢将军提醒国君,恐怕来者不善,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那颜姑娘且在府中等消息吧,我去找错儿。”
“劳烦将军费心了。”
谢扬冲颜简璧点一点头:“没什么。”
颜瑕心急如焚,几乎要将整个盈许城翻了个底朝天,也将大大小小的馆舍都问过了,只在宣畅馆驿的主人那里听闻颜错曾经到过一阵儿,但不久就离开了。颜瑕遍寻不着,直到见了星月、夜色转浓的时候,他冲过一条狭窄的巷子边,颜错突然从巷子里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一头撞在了颜瑕的怀里。
“错儿?!”颜瑕又惊又喜,怒气早消了八九分,俯身扳住颜错的肩膀,“你这一天都跑去哪里了?这么大了还迷路……错儿?错儿!”
颜错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瞅了瞅颜瑕,目光中尽是茫然。
颜瑕以为颜错被什么鬼怪魇住了,吓得连忙将他搂在怀中晃了晃:“你怎么了?是不是看到什么……”
颜错浑身一僵,猛地推开了颜瑕,他迅速地后退了几步,将身体牢牢地贴在了巷子边冰冷的土墙上,干燥的黄土屑灰扑扑地落了他一身,在灯影与月光交错的摇曳闪烁之中,异常狼狈。
颜瑕错愕地瞪着颜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面对颜错如此一反常态的精神和态度,他一时也手足无措了起来。
颜错只是固执地凝视着颜瑕,直到颜瑕几乎忍不住想要从他的嘴里逼问出什么的时候,颜错突然开口了:“父亲。”
“错儿,你到底怎么了?”
“父亲。”颜错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他这样说道,“父亲,你说国与家之间,到底孰轻孰重?”
他问得异常镇定,就仿佛在谈论一个轻松的话题,颜瑕甚至能看出那双熟悉的眸子里闪动出往常一样的光芒,只是颜瑕在听到那样一个问题之后,实在无法坦然地直视他抚养了七年的孩子。
轻飘飘上扬的语调,此刻却骤然变得沉如巨石,重重地砸在颜瑕的心里,而那巨石确有凌厉的棱角,比箭镞还要锐利,碾过颜瑕的心头,顿时血淋淋地划出不知多少道伤口,疼得他几乎忍不住要跪倒在地上。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
颜瑕的耳畔炸雷般重复轰鸣着这样的话语,冷冷地带着嘲笑。他倒抽了几口气,稳住了自己几乎凝滞了的呼吸——仿佛那声质问长出了有力的手指,势如破竹一般狠狠扼住了自己的喉头。
颜瑕从未感到如此的恐惧,哪怕是面对着千军万马,也没有此刻面对平静的颜错这般恐惧。
这种从过往的无限欢欣与幸福中幻化出的恐惧,他们曾经拥有过多少欢乐和温暖,现在就要各自承受等同的恐惧——只要自己的一句话,这种恐惧就会猛烈地炸开自己的胸膛,化作滚热的岩浆似的仇恨,瞬间将两个人吞噬殆尽。
可是错儿,我骗了你那么久,总该对你说一句实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