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里明白了?连客卿都会安排居所的,你自然该有,谢寡人做什么。”姚铮半是分辩半是解释地说道。
“嗯。”谢扬笑眯眯地点着头。
姚铮心中再一次肯定谢扬没有明白,他也不想越描越黑,便撇开话题道:“那位宫婢叫淳于声,是淳于卫尉的幼妹。刚才寡人问她要不要做君夫人……没想到,寡人要用当年楚椒用的法子来表示所谓的‘谢意’了。你那时候说的没错,这就是做一个国君要做的——其实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或者愿意不愿意,只是没有什么可以赐予了,金钱和荣耀,总会一朝倾圮,也许君夫人什么的还稳固一些……至少算得上国君的承诺。”
谢扬看他慢慢地低下头,仿佛在叙述一个不安又沉重的事实,自己的心也渐渐沉重起来。
“不过,淳于声没有答应。”姚铮微笑着叹了口气,“她说不想在这里待着,再多的富贵尊荣只要遇到这座宫闱,就变成废墟了。所以你也不要在这里多待下去,久了之后变成陶俑可不好……”他这样微笑地说着,头顶的白色花朵沉沉地坠着,散发出淡雅轻匀的香气,缓缓向四周氤氲开去。
“这里不是有国君吗?有国君在,就不是废墟。”
谢扬笑着,伸手将姚铮露在衣袖外的半截手指如那个雨夜时一般握住了,姚铮扭头拽了拽自己热得发烫的手,终究还是没有抽出来。
他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沉默着,清晰地听见了树荫里群鸟唼喋之声,穿花织影,好不热闹。
至少在此刻,姚铮和谢扬都如此地肯定着,未来将一点一点地褪尽旧日的晦暗与阴霾,一点一点变得如当下的日色似的光明美好。
第十八章
这年初秋的盈许城显得分外热闹,人们都在谈论着这几个月以来各国使者纷纷驱赶着华丽又高大的驷车前来的情形,甚至开始渐渐遗忘了孟夏时候关于楚偃的那一场看上去毫无声息却带给每一个人不小冲击的波折。
是的,孟夏的故事真的已经被一场又一场的雷雨冲刷干净,就连原先的相府也被人买下,成了如今的馆驿客舍,挑在半空中的桐油漆风灯上,写着“宣畅”二字。每每到了傍晚就被点燃,桐油浸的灯纱在灯火中流动着暄暖的光泽。宣畅馆驿的主人本是盈许行商,往于柴随各国,竟不知从何处学得了一手酿酒的好本事,这十多年来也赚足了银钱,便回到恒都盈许,开了这家馆驿,名声随着酒香在城中迅速地传开来了,不但是来到盈许的商贾,就连各国的使臣,也有来到宣畅喝酒的,这下子,原本就热闹的宣畅便更加声名远播了。
而此刻临近夜晚,暮色将天穹洇成浅淡的紫红颜色,霞光已经褪了大半,宛如盛放后微蔫的花瓣,盈许的主道上人潮如织,举袂如云,大有难以旋踵之势。
“简璧,你不能走得慢些吗……”颜瑕将差点湮没在人群里的妹妹拉回身边,不满地说道,“冲来撞去的,不就是打一坛酒么,你到底着急什么啊!况且家里不是有自酿的酒吗,以往我都是喝那个,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那怎么会一样,明日是谢将军要来,你和他不能比。”颜简璧睨了颜瑕一眼,反驳道,“总之是用我的钱,而且明日阿兄想喝酒不也可以蹭去半坛么——喝酒的时候都不说什么,打酒的时候话却这么多。”她这样说着,发髻上的一对新磨的玳瑁簪子在灯火中尤为显眼。
颜瑕被她驳得张口结舌,半晌之后愤愤地“哼”了一声,说道:“谢扬那么好,你刚快让父亲替你射一双大雁送过去好了!虽然都是男方登门来送见面礼,不过你如此着急就只好这样办了——其实不用什么大雁,你都不是及笄小姑娘了,随便到湖里捉一对野鸭子就成了吧。”
“阿兄,你再这样和我开玩笑,过几天随国君去园囿的时候,我说不准拿着弓箭就真的射中什么了……”
“简璧小心!”颜瑕用余光瞄到一旁的岔道上冲出了一辆疾驰如飞的大车,驭手似乎全然没有料到这条路上如此拥挤,却连拉扯缰绳也来不及了,眼看就要撞上道口的简璧,颜瑕连忙奋力一扯,两人闪到一边,马车贴着拐角的砖墙就要向人群而去。
颜瑕一边护着简璧,一边用力吹了个急促响亮的唿哨。
马车终于在道口停住了。
“盈许城是恒国国都!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是由着你横冲直撞的地方吗?!”颜瑕撇下简璧走上前去对驭手吼道。
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半天目瞪口呆的驭手此刻终于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下车行礼道:“对不住对不住……小的突然驭这空车,不提防就快了,多谢兄弟搭救,否则几乎酿出大祸,主人肯定饶不了小的,多谢多谢。”
颜瑕看他吓的脸色惨白,料想这位也不是故意的,好在没出事,便挥手道:“算了算了,你快别驭车了,下来牵马吧。”
“是是是。”对方讪笑着拱了拱手,老老实实地牵着车马绕道走了。
“真是。”颜瑕撇了撇嘴,又扭头瞪着颜简璧,“你看,我说了要你慢些走……偏喜欢钻来钻去,差点被撞死……”
“阿兄,人好像来了。”颜简璧指了指那辆复又远去,消失在道口的马车说道。
“什么人?”颜瑕感到莫名其妙。
颜简璧瞅着颜瑕,再次觉得和哥哥交流实在是辛苦:“还能有谁?自然是我和你说过的柴国使臣。”
“什么……你又是怎么看出来?就那个驾着车的粗野家伙?”颜瑕不由得“哈哈哈哈”笑起来,“你别开玩笑了。”
“那位当然不是,但车主是——除了柴国的使臣和国君,谁的车上会铸那么显眼的一双玄鸟?”颜简璧微笑着说道,“柴国多水泽,夏季的洪水大概才退了不久,国君不会有工夫到盈许做客的,来的应当是使者吧。好了,过几日就知晓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先去打酒。”
“诶,不是刚说了慢点走吗……”
“这坛太小了,店家换一坛!”颜瑕大声嚷嚷着,又对身边的简璧道,“买这么少,我一个人就可以喝完了!”
“阿兄,我只说你可以蹭半坛酒……”
颜简璧才说到一半,就见刚才在岔道口遇上的那位驭手走进店中,急匆匆地来到一位客人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颜简璧暗忖这大概就是柴国的使臣了,便悄悄拉了拉身边颜瑕的衣袖示意他。
颜瑕困惑地转过头,看见了那位客人——纹章衣饰华贵得很,气宇精神也与这里来来往往的行商酒客们大为不同,只是怎么瞧怎么有些急躁的模样。此刻他气得几乎跳起来,憋红了脸冲着那驭手大声吼道:“不是让你小心些的吗!这东西你我二人的命都抵不上,怎么就弄成那样了?!”
驭手早已吓得两股战战,要不是站在这大堂之中,恐怕早就跪下来,颜瑕目力好得很,望见对方额头上下了汗,忍不住“噗嗤”笑起来。
颜简璧被颜瑕弄得分外窘迫,暗暗下力气踩了他一脚,然后便忙于与店家讨价还价,让对方多拿了几坛酒,细细地挑选着。
颜瑕被踩得疼了,才蔫蔫地不笑了,又扭过头去看,这下他却全然忘记了嘲笑什么,或者说,全然忘记了思考——
此时那位客人身边多了一位男子,穿一幅素雅的烟青色深衣,腰间的玄青玉佩流泻出隐约和缓的幽深绿意,绣着浅黛色轻云的广袖齐整地叠了几叠,露出一截纤长漂亮的手腕。他此刻用干净姣好的眉眼望着咫尺焦躁的男子,微笑着在他的耳畔低声劝说着什么。
对方听了他的一席话,有些羞恼地红了脸,又狠狠瞪了驭手一眼,摆摆手让他进去了。
但令颜瑕大惊失色的既不是男子俊朗得近乎炫目的容色,也不是他惯熟转圜的说辞,而是——
“妹妹,你看那个人!”颜瑕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拽着简璧的手臂道,“你快看!”
颜简璧正命店家把那蒙尘的酒坛擦干净,又掏出了一挂铜钱,她被颜瑕扯得不耐烦了,才转头道:“阿兄你又大惊小怪什么?”
“你看那个人啊,长得和姚铸一模一样!”颜瑕指着男子的方向急切地说道。
颜简璧一怔,顺着颜瑕所指望去,那处此时连适才的客人都已经不见踪影了,哪里有颜瑕所说的“长得和姚铸一模一样”的人物?
“刚才分明有人在那里的!”颜瑕忍不住辩白到,“我……”
颜简璧挥挥手道:“先太子都故去几年了,若是活着,也不至于闹得国君和楚相到那样水火不容的地步,何况就算他还活着,七年过去,也不可能还和当初一般年轻了。阿兄你一定看错了。”
“可是……”
“好了,阿兄你帮我提着酒,快早些回去吧!”颜简璧一点儿也不相信颜瑕的话,举步就往客舍大堂外走去——即便有人长得像姚铸,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
颜瑕抱着一坛酒,最后悻悻地扫视了大堂一眼,闷闷不乐地嘀咕了几句,追上了颜简璧的脚步。
“我去取上次让他们给错儿铸的新剑,你站在这里等等。”
走到半路,颜瑕转身进了一家铁铺中,出来时手里握着一柄精巧的小短剑。
颜简璧瞅着颜瑕如获至宝的样子,不由得笑道:“真当错儿是你亲儿子啊!”
“那是自然!不过错儿可比我当初机灵得多,剑法兵法一学就会,当我儿子是恰如其分!”颜瑕心满意足道,“我这辈子可不要别的儿子了,就疼爱他一个!”
颜简璧“噗嗤”笑道:“阿兄你才多大呢,都说到这辈子的事儿了。”
“总之,错儿总有一天会成为一员大将,叱咤疆埸,所向披靡的——那是我颜瑕亲自教出来的儿子!”颜瑕思忖至此,禁不住得意洋洋地说道,“快走快走,错儿一个人在家里要等急了……”
颜简璧注视着颜瑕行色匆匆的背影,脸上凝固着无奈又忧郁的笑容。
而此时在“宣畅”的大堂后,适才出现在颜瑕视线中的两个人正结伴行走在通向更深处的客舍的长廊上。
廊檐下的纱灯已经被点亮,朦朦胧胧的光晕洒落在两人头顶,周围的夜虫感到了初秋的凉意,疲倦地呢喃着零碎的叫声,而多数旅居的客人尚在大堂内饮酒取乐,后庭静谧得能听见二人行走时的脚步,在干燥的厚木廊板上发出轻轻地叩响——气氛顿时安逸柔和了许多。
那位冲驭手发火的客人似乎感到了些许尴尬,便轻咳了两声,对走在自己前面的男子说道:“适才让念白兄弟你看笑话了——早知道就让他将那珊瑚树卸下来,和圭璋玉器一并放在众介那里了。”
男子便缓缓停下了脚步,回头微笑道:“哪里有这回事——既是柴国给恒君的礼物,磕断了一簇当然是了不得的大事,况且孟成兄身为柴国使臣,一路小心谨慎,到了盈许却出了这样的事,无论是谁总会焦急的。幸而在下那里还有上好的鸾胶,修补珊瑚树应当不成问题——只怕孟成兄嫌弃……”
“怎么会!”叫做孟成的客人霎时打断道,“只要念白兄弟能补好这株珊瑚树,我愿意立刻以十金酬谢,等念白兄弟随我回了柴国,寡君一定重赏念白兄弟!”
唤作“念白”的男子摇了摇头,微笑道:“此事若传到柴国国君那里,孟成兄你岂不是要被国君重责?此等损人利己之事,在下可做不出来。孟成兄对我坦诚相待,又让我得便入恒,就是最好的酬谢,孟成兄若再提酬谢的事,在下便手足无措了。”
孟成“嘿嘿”笑了几声,又偷觑了男子一眼——这位叫做应念白的客商是他在半路上遇到的,举止谦和有礼,能言善道却并不聒噪,两人相谈甚欢,孟成见应念白只带了两骑,但要背着各色货物,分外不便,就提议让他将货物置于自己的车上,一路往盈许行来,孟成见他不是什么心怀鬼胎的恶人,也直言相告了自己的身份。
应念白先是夸赞孟成年轻有为,后来又说要往柴国做生意。孟成原先心想柴国什么宝物没有,恐怕赚不了什么,此刻听闻应念白竟有鸾胶,才暗暗后悔自己低估了对方。
他这样失神地想着,直到对方喊了句“孟成兄到了”,才蓦地回过神来。
孟成的仆从秦钺从屋内开了门,见是主人与应念白,便退到了一边。
孟成进了屋,对应念白嘿然道:“我已经命那蠢货去把珊瑚树取过来了,念白兄弟稍候片刻。”
应念白点点头,孟成又让秦钺为自己与应念白倒酒。
果然不一会儿,那驭手就喘着粗气将一个巨大的沉香木箱子抬了进来,孟成示意他退下去,然后打开了箱子。只见里头放着一棵血红颜色的珊瑚树,足有六尺多高,闪烁着油润华彩,将一整间屋子都映出了殷红的亮光,可惜的是有一小枝断作了两截,断枝暂时搁在旁边的枝桠上,一副颓靡的样子。应念白不由得啧啧称奇,又取过断枝端详了片刻,胸有成竹地对身边惴惴不安的孟成道:“孟成兄放心,续过之后一定瞧不出来。”
“有劳念白了。”孟成连忙挥退了驭手与秦钺。
应念白从怀中取出一只琉璃小瓶,拔开海蓝色的琉璃瓶塞,往那断面上浇了一层薄薄的透明鸾胶,又将那断枝小心对准,接了上去。当他再次松开手的时候,断枝已经牢牢地粘附在了原来的地方,孟成急不可耐地凑上前查看,果然是看不出一丝余胶的痕迹。
“这鸾胶当真是至宝!多谢念白!”孟成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有连连称谢,又忙不迭地说道,“我去取十金答谢念白兄弟!”
应念白笑着拦住他道:“孟成兄客气了,在下也是游历四海的行商,哪里会缺这十金?不瞒孟成兄,你若真的要答谢在下,不如借在下一物。”
“不知念白你要的是什么?”
应念白疏朗清隽的眉宇之间闪过一丝踌躇的愁苦神色,又瞬间温柔地笑开来:“我要借的是——孟成兄你的性命。”
“什……”
孟成尚未说完最后一个字,胸口就是一阵剧痛,他低下头,一柄薄薄的利刃已经贯穿了自己的心脏。
应念白依然温和地微笑着,仿佛什么事情都未曾在这里发生,珊瑚树的血红华彩映着他柔软的眉眼,如同冰冷的火光。他将手里的刀柄猛地抽出,一弧血水被高高抛弃在半空中,又骤然落在了应声倒地的孟成身上。
“你进来罢。”应念白转过头,冲着门外说道。
门复被打开,竟是孟成的随从秦钺。
“我如今已经将公子孟成除去了,明日若要办事,你自己小心点。”应念白把手指上的血污擦去,看也不看秦钺一眼,“他倒是主降,只可惜你们国君石肩一点也不信他,倒派了你这与恒国有些瓜葛的人来跟着他,在下有点看不出你们国君的心思了——难不成做了两手准备?这倒像是石肩的为人,朝恒暮随,也不怕哪日两国皆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