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罢。”
谢扬这样轻声说着,也不知对方是否听到。
绵白的月光将所有的物事都拉出纤长的阴影,似乎即使醒着,也沉醉在一片迷蒙的梦境之中。
第二十二章
次日一早,谢扬向外庭走去,迎面看见典客卿章欣正一脸焦急地在不远处徘徊。章欣因为柴国和胤国同时遣使来访,此刻几乎是忙得焦头烂额了,他一见谢扬过来,立时赶上前去拱手道:“谢将军你可来了!国君快临朝了吧?”
谢扬被这迎头的问话弄得莫名其妙:“不是还有半个时辰么?你是典客,该比在下更明白的吧。”
“哎呀!此刻顾不上理会这么多了……外庭出事了,谢将军快随我来。”章欣示意道,又往前走去。
谢扬随他向外庭那里走了几步,果然看出了异样——为了迎接来使,庭前原本空荡荡的一大片地方此时已经插上了长纛和礼钺,即使在尚有些昏暗的拂晓时分也能看见那闪闪发亮的刀锋,但真正让谢扬和章欣吃惊之处却是庭中跪着一个人,他有些年岁,谢扬可以隐约望见他在风中颤悠悠的须发。那人半袒着上身,但腰背却挺得很直。
“那是颜国尉,跪在那里一刻有余了,我壮着胆子上前问他,可他除了请罪二字什么也不说。”章欣急得全然忘记了仪态,只是跺脚道,“我今日赶着来排仪仗,谁知道就遇上这等事了——谢将军你也知道,颜国尉如今都是半百岁月了,前几日还犯了寒,天还没亮就跪在石砖上……恒国相位已经虚悬,国尉再出事可如何是好!我又忙着使臣的事儿,实在难以抽身,现下让谒者守在那里……谢将军你是郎中令,快去禀报国君吧!”
“我明白了,章典客你先去排仪仗,此事还非国君亲自处理不可,在下这就去。”谢扬转身往内殿赶去——他心中有数,颜共华既说到了“请罪”,必定是为颜错之事而来——此事闹到今日这般田地,真不知七年之前颜瑕是否仔细思忖过。
谢扬长叹了一声。
内殿中姚铮尚在朦胧梦中,听说此事也不由得大感意外,立刻匆忙穿上朝服赶去了。
待他揉着眉心从外庭回来,困倦地对谢扬道:“劝了半天,派人用轺车送回去了——寡人还是安排几位内廷的宫侍去国尉府吧,简璧怕是忙不过来……颜国尉坚持要依恒律处治颜瑕,此事下朝后让廷尉去办,大约又要在边关守好几年……还有一刻就要见柴使了,你去唤个宫侍,让他烫一杯温酒来。”
“这个时候烫酒喝?”
“有些倦。”
姚铮累得几乎不想多说话,谢扬无可奈何地点头应了。
“我去了。”秦钺将那只装着珊瑚树的巨大箱子抬上车,又接过应念白递给他的符节,说道。
“愿秦将军功成。”应念白拱了拱手道,他打量着秦钺,突然发现了什么,“你等等。”
他这样说着,伸手牵起符节上的一小撮白旄,把它扯了下来摊到秦钺面前——上面沾了一点深黑的血迹,看来是昨日刺杀孟成是溅上的。
“秦钺,我知道你有心事。”应念白说道,“只是与恒国之间,唯仗你这一举了,你是柴国人,自当比我清楚。”
“是。”
“去吧。”应念白微笑道。
应念白瞅着绝尘而去的车马,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走到这一步实在太险,其实自己曾经多次求过成连,让自己亲身去柴国取得信任,甚至登上相位,虽然不能有立竿见影之效,但却有万全把握让柴国分崩离析,若是把握得好,甚至可以将恒国也拖垮。可每每提及此事,世子莒成连总是用怀疑的目光刺向自己,如同带着倒刺的吴钩,戳进心中之后便要连肉带血地勾出淋漓的伤口,应念白委实无力承受这样的目光,只能叹气作罢。
说什么倾慕与眷恋,其实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细思起来莒成连究竟有什么好处?刚愎自用又多疑……
可就算是如此,还不是让你这个自以为足智多谋的应念白轻易而固执地追随着呢?
他想到这里,苦笑着摇了摇头。
姚铮居高临下地望着站立在大堂正中的秦钺——这位柴国使臣从行礼之后便一直低着头,时时显出极恭谦的态度,但姚铮总觉得似乎哪里有一些不对劲,若真的是如此谦逊有礼,为何在入了恒关之后的做法处处可疑?
他略一思忖,便开口问道:“听闻柴国是儒家大国,可寡人倒有一问——既以儒为尊,就该处处以礼为度,为何入我恒国却不报来?”
秦钺行礼道:“说来有愧,寡君命下臣入恒是为求和而来。两国交战,柴国失数城,夷姑湖亦危在旦夕。若拘礼法,下臣该入天子之城,请天子派王都之臣从中斡旋,然则若如此行事,恐怕鞭长莫及。下臣直入恒国本已越礼,国土礼法两失,明知故犯,愧不能当,恐为他国笑柄,只能暗入恒国,乃至于下臣不敢命众介入盈许,因此孤身前来。此番入恒,只为夷姑湖畔三城而来,夷姑湖三城一直是柴国故民,柴国从天子之处得到的最早的封地就是夷姑湖三城,三城对于柴国太过重要,还望恒君能还我柴国三城。”
姚铮似笑非笑道:“所言在理,还是宁国想得周到。我恒国之土广袤千里,区区夷姑湖三城并非什么割肉之痛,然三城之战毕竟牺牲了恒国许多将士的性命,纵然柴国诚恳,寡人也不好张口就将三城还给柴国,再者,当年恒国之所以攻柴,乃是柴国不敬天子在先——夷姑湖多产一尺银鱼,细而无鳞,乃是上贡天子之物,但那两年内竟不见柴国贡品——柴国既不愿为天子做事,恒国便只有越俎代庖了。恒国替柴国劳心了这几年,如今柴国说要回来就要回来,寡人恐怕不能向恒国臣民们交待。”
他一边迂回地说着,一边感到头顶的冕旒似乎渐渐沉重了起来,刚才就隐隐作痛的头现在更是疼痛难忍。
秦钺拱手道:“柴国自然不会让恒君如此为难,寡君此次命臣带来柴国地图,就是想以豫谷五城换夷姑湖三城,并不会让恒国吃亏半分。除此之外,寡君还为恒君准备了一份礼物。”
他回头冲一边的一位恒国谒者道:“烦请将在下带来的箱子搬上大堂。”
秦钺将箱子打开,顿时珊瑚树艳红的光华充满了殿内,仿佛在大堂中点燃了一支巨大的庭燎,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映出了动人的光芒。但纵然就是这样的场面,恒国的大堂内仍维持着奇异的安静——秦钺一时揣测不出恒国君臣所想,只能同样沉默地站立着。
一旁的谢扬也细细打量这眼前的这株未盈七尺的珊瑚树,姿态如同高塔般端庄精致,枝桠繁密,簇簇相叠交错着,以至于看不清中心的小枝。但怎么看,这样的珍宝都没有什么危险之处,谢扬又瞅了瞅站在珊瑚树旁边的秦钺,这位宁国来的使臣镇定自若地望着姚铮,似乎完全不讶异于恒国朝堂上的肃然之气——难道他不担心恒国看不上这样的礼物?
“南海的珊瑚树?”姚铮脸上显出一丝感兴趣的笑容,“这么大可不容易啊。”
“回恒君,此树通体血红,乃是天下至宝,万金而不可得,我柴国仅有一株,寡君尤爱之。然命下臣送与恒君,望恒君见我柴国乞回三城之诚意。”
“取上来罢。”
两位宫侍便遵命将那珊瑚树搬到了姚铮面前。
秦钺又一俯首道:“此树还另有奇妙之处,望恒君容下臣上前亲自道来。”
不好。
谢扬心中一动,打断道:“国君坐堂,外使不可擅近。若此珊瑚树……”
可是此刻秦钺却蓦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冲到了姚铮的君位旁,伸手探进了那株珊瑚树,拔出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姚铮盯着那又薄又亮的银刃,冷声笑了笑,“铿”地自腰间拔出了惯用的锐利短剑——颜简璧的话,他并非没有放在心上——姚铮举起剑,正准备与秦钺短兵相接的时候,一个黑影却突兀地冲到了二人之间。
姚铮被那黑影推离了迫在眉睫的险境,他扶着一边的大柱站稳,然后抬眼向君座望去。谢扬正牢牢地握住秦钺刺来的匕首,鲜血从手掌与刀刃相接的地方喷涌而出,溅得一地殷红。秦钺出招狠辣,几乎用足了气力,姚铮眼看着谢扬的手掌几乎被劈开了——这位在千军万马之前从不慌乱的将军,适才冲上前去的时候却忘记了抽出腰间的剑。
姚铮一瞬间被那刺眼的鲜血晃得想起那些混乱的旧事,他定了定神,冲着与秦钺僵持的谢扬大喊道:“快拔剑!”
谢扬被他这么一喊,立刻松开手从腰间拔出了那柄长剑——就在这一瞬,秦钺又是一阵突刺,谢扬堪堪躲过几乎扎在自己心口的致命刀刃,向旁边一侧,那刃尖划过他的左肩,又是一处见骨的鲜红。
谢扬向后一跃,用力踢翻了挡在身前的桌案,秦钺挥舞着削铁如泥的匕首,“啪”地一声凌空劈开了桌案的一角,那残缺的桌案在短阶上“嘭嘭”滑下,砸在了众臣的脚边,斑斑血迹粘在了青灰色的菱形光滑石砖上。
姚铮见底下的朝臣们此刻都一动不动地看着负伤的谢扬与秦钺缠斗在一起,顿时气得颤抖起来:“你们傻站在底下干什么?!寡人不曾给你们薪俸吗?!”
“国君,不必了!”谢扬喊道——他的剑锋一转,牢牢地架在了秦钺的颈边,又一脚将秦钺落在地上的匕首踢到远处的角落里,逼问道,“说,你到底是谁派来刺杀恒君的?!”
秦钺只是冷笑不语,他撇过头,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液,落在自己被扯碎的袍角上。他的衣裳被划出了许多凶狠的口子,每一道伤口都流淌着温热的血液——谢扬并没有将剑刃插上致命的胸口,显然是想从秦钺的嘴里问出些什么。
姚铮握着剑疾步走到谢扬身边,他拧着眉避开谢扬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盯着秦钺的脸看了又看,然后平静而冷淡地说道:“谢扬,你和他啰嗦些什么,杀了了事。”
“国君……”谢扬不知姚铮在谋划什么,一时有些讶异——哪里有抓住刺客不审问就杀掉的?
“他不是柴国的使者吗?还要问什么?”
姚铮见谢扬还在犹豫,不耐地举起短剑就插进了秦钺的胸膛,然后冷漠地抽出了剑刃,一蓬鲜血猛地冲出了秦钺的胸膛,谢扬连忙用衣袖为姚铮挡住了差点迎面喷上的温热血液——秦钺缓缓地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毫无生气的眼睛依然茫然瞪视着远处,正堂顶上的椽梁映在他的眼眸里,谁也不知他究竟在看着什么。
姚铮一边挥手示意目瞪口呆的众臣离朝,一边不动声色地扶住了谢扬,悄声道:“你不会死吧?”
耳畔传来谢扬温热而强作轻松的笑声:“国君尽管放心好了。小臣手指未断,还能为国君执鞭仗剑。”
“谁要你执鞭仗剑了?连这么个小小的刺客都对付不好,弄得浑身是伤。哼,以寡人看来,你那些战功都是将士们瞎编的吧……”姚铮稳住被谢扬依靠着的肩膀,顺手指了一个正在准备抬走秦钺的宫侍,让他去找宫医,又对谢扬道,“快点走,君位这里都是血……人都被寡人杀了,你现在还拎着剑有什么用?”
“是,是。”
“怎么慌乱成这样?”姚铮目送着宫医离开,又屏退了寝宫内的众位宫侍,扭头对半躺在寝宫榻上的谢扬道,“你不是佩着剑么?空着手居然也敢抓匕首,你平日就是这么打仗的?”
“战场上自然不会,可今日不同,那刺客就站在国君面前,小臣顾不上这许多了,只怕晚了半分就会伤及国君。”
谢扬低头看着姚铮为自己整理包住手掌的裹帘,笑着回答道。
姚铮瞅着那白剌剌的颜色心里就乱得很,也不知是生气还是担忧,干脆伸手朝谢扬的手腕上一拍:“哼,只会逞匹夫之勇!幸好恒国国尉不是你。”
谢扬缩着手笑道:“国君所言极是,小臣羞愧难当,羞愧难当。说起来国君才是真英雄,眼睛眨都不眨就将那刺客杀死了,国君难道不想多问些什么?真觉得他是柴国人?”
“他是哪一国人很重要么?”姚铮侧过头,反问道,“你还摆弄什么中衣?褪着就好了!硌着伤口很舒服?”
“诶?”谢扬不敢动了,“可若不知是哪一国人,如何……”
姚铮冷笑着打断谢扬的话:“寡人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怕是随国借刀杀人吧?柴国国内求战求和尚不清楚,但若专程到了恒国又这么悄然进入盈许,断不会是只为此一搏的。寡人恐怕柴国国内举棋不定,便派了个人先来求和,若是求和不成再……只是这人是不是半路上又遇到了譬如随国从中作梗的变数,或是根本换了个人也说不定。只是若是那人说出自己是随国人的身份,难道寡人就要借此贸然攻打随国?先不说有没有必胜的保证,就算恒国不输也要落得两败俱伤。现下冒险攻随,并非最好的选择——幸而寡人机敏,趁他尚在犹豫的时候先灭口了事——既然随国要借刀杀人,寡人不妨就顺水推舟,先把随国送的这份‘大礼’收下来。柴国虽然不大,也算是一块好肉了。派使臣刺杀他国国君,这可不是什么小过错……先给天子上奏罢,师出有名的话诸国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谢扬怔怔地看着姚铮,半晌说不出话来。
姚铮被他瞅得别扭万分,一拍桌案道:“你这么看着寡人又是何意?”
谢扬回过神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国君越来越像一位真正的国君了。”
姚铮听得恼怒,掐住谢扬的颈子道:“你敢嘲笑寡人?”
“不敢不敢!”谢扬笑着躲开姚铮的手指,“国君若是作此打算的话,小臣正好自请去攻打宁国。”
“你?恒国什么时候孱弱到要派伤患作战指挥了?虽说你打了几年仗,也被那些士卒们吹捧出些微的战功来,可寡人提醒你,别以为恒国就你这么一位将军!”
“小臣不是这个意思。”谢扬扶住姚铮的肩膀,“国君忘记了恒律么?身为臣民擅自登上君位,是忤逆大罪——轻则戍边,重则处斩。因此适才朝臣才不敢随便上去与刺客拼杀,小臣既然违背了恒律,即便事出有因,依然要受罚——国君既不想让小臣出去戍边,莫非是想砍下小臣的头颅?”
“你……”
姚铮不说话了,他只是沉默地坐在榻旁的坐席上——因为忙碌与焦急,他还未除下朝礼时沉重的冕旒,从那高冕下溜出几绺潮湿的乌墨色额发,身上厚重的袍服也没来得及换掉,上面的斑斑血迹辨不清来自谢扬还是来自秦钺。
此时此刻,谁都看得出姚铮是在生气。谢扬瞥见他煞白的脸上映着重重旒珠的影子,鼻尖上凝着几点汗珠,分明着急又气愤,偏偏被自己噎得说不出话来,不由得重生了几年前的亲近爱怜之意,也不顾身上伤口还沁着血,下意识地就探身凑到了姚铮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