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泽亦是讶然,自然不似梁宣这般一脸蠢像,其实稍微留心便能发现,三人皆从顾姓,而顾夫人的招式打从一开始便处处留情,原来竟是如此。
若是这样,事情便更加棘手了。
顾夫人顺手将凑过来的顾芗搂进怀里护住,慕容泽看了梁宣一眼,颇有些头疼道,“看来火攻是行不通了。”
梁宣对慕容泽仍有些顾忌,趁其不备稍稍往顾夫人那头挪了几步,小心嗫嚅道,“打……么?”
慕容泽面沉如水,简洁道,“打。”
梁宣欲哭无泪,瘪嘴埋怨,“还打啊?!”
慕容泽投来莫名其妙的目光,轻颦道,“不打等着被吃么?”
梁宣一愣,随即拍着自己心口,长长舒出一口气,嬉皮笑脸地又凑了上去,忧心忧肺道,“不能火攻又该如何应付?道符?桃木剑?黑驴蹄子?黑狗血?”
慕容泽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眸光深邃,半晌道,“你适才原是以为我要打什么?”
梁宣打着哈哈,连连摆手,“什么什么,没有啊,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甚明白,讨厌~~”
慕容泽神情麻木地别开眼光,暗暗运气压抑那股莫名又要复燃的怒气。
顾天佑空洞的眼睛里闪着若有似无的茫然和困惑,却也不过眨眼功夫,这边应对之计尚未定型,他便再一次拾起九连环,肃杀的目光犹豫片刻重新锁定了慕容泽。
梁宣左右一寻思,恍然道,“难不成都是冲着你来的?”
慕容泽抿嘴不语,目光如电,深邃而犀利。
“夫人,恕我冒昧,顾先生最近可有何异常之处?近期又同何人打过交道?”
顾芗从顾夫人怀里挣扎着仰起小脸,满目忧虑道,“娘,爹爹是怎么了?”
顾夫人用未受伤的左手轻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小脑袋,垂眸笑得恬然,“爹爹这是多喝了些酒,你先回房等着,乖,一会儿等娘抽完他,便抓他去陪你睡觉。”
顾芗一时恍然,当即嘟起嘴,气势汹汹地瞪了顾天佑一眼,人小鬼大地感叹着,“竟又是要发酒疯,真是拿他没辄,娘,你下手不要太重啊,不然之后还得给他疗伤!”
梁宣匪夷所思地听着,不由去查探慕容泽的表情,却见他始终面不改色,淡然自若。
转眼间,顾夫人已经将顾芗推到了梁宣怀里,眼含恳求而郑重其事道,“拜托。”
梁宣觉得自己肩头瞬间重如千斤,庄穆严肃地点了点头,一副“我办事你安心”的可靠模样,不想后脑勺却是遭遇了一记暗算。
慕容泽神情淡漠地收回手,波澜不惊道,“你不能走。”
梁宣被拍得一个凤点头,揉着后脑勺不由拔高声音道,“为何?!”
慕容泽直接无视了梁宣一脸的挤眉弄眼,淡定道,“人多力量大。”
梁宣几欲吐血,这笨蛋是要白白浪费顾夫人一番苦心么!
不做多说,一手牵起顾芗,一手死命逮着他胳膊,长腿急跨说走就走,同时怒然喊道,“夫妻之事人越多越繁杂,你莫要添乱!走!”
顾芗尚不知内里,帮着梁宣一起拖拽慕容泽,脆生生道,“我爹爹若是发酒疯,便只有我娘能制伏他,你们站在一旁,是会被误伤的,还是听我娘的话,赶紧躲起来!”
慕容泽神色复杂地看着天真无邪的顾芗,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梁宣趁着他恍惚的间隙,连拖带拽赶紧将人搬移回房,坐凳子上大口大口喘着气,顾芗贴心地斟了杯茶水推过去,他一手端起便是一口饮尽。
慕容泽兀自站着,眉头越发锁死,目光明晦不定。
梁宣静静看了他片刻,怕他仍旧断不了念头,想要下楼援助,刚及张口劝说之际,慕容泽却是猝然问道,“你们可是从都安县而来?”
顾芗一脸茫然,仔细思考后,仍旧不明所以,“都安县是哪里?前些天爹娘带我去的地方有一处很雄伟的堤坝!真的很大很大很大,大到芗儿一眼都看不到尽头!”
瞧着突然手舞足蹈起来的顾芗,慕容泽依旧面无表情地问着,“那你爹爹为何先前不曾与你们一起?”
顾芗微恼地嘟着嘴,埋怨道,“我们本是在这里等雨停,不想爹爹竟说是见到熟人,便独自跑去找他,眼下才回来,还喝了那样多的酒,真是讨厌!”
听至此,梁宣便已明白过来慕容泽心中所想,有人在跟踪他们……
天降大雨,被困康县孤立无援,又是恰逢豪侠同路,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此时不出手又更待何时?
“不好!夫人有危险!”
这样早有预谋,细枝末节都精密算计的追杀,又怎会只用上顾天佑一人?!
梁宣一声怒吼尚未落地,房间的木门陡然被大力踹开,四个蒙面黑衣手持大刀,瞬间将他们困住。
顾芗吓得手一抖,刚及端起来的茶猛地泼了出去,顺着桌面蜿蜒成了一条扭曲的线条,滴滴滚落到地上。
那些黑衣人在他三人脸上来回审视了一番,便见其中一人肯定地点了点头,一伙人登时举起大刀便杀了过来。
梁宣不由失声大叫,“啊——!!跑啊——!!”
高喊着一把搂着顾芗便往床上窜去,慕容泽愤怒地低咒一声,顺手将手边能提及的桌凳椅子全部丢了出去,却皆是被那些雪亮的大刀劈得四分五裂。
瓮中之鳖,如何逃出生天?
梁宣眼珠子到处乱转,一眼瞧见这群人竟然还丧心病狂地派了两人分别守住窗户和门,顿时怒骂道,“敢不敢仁心仁德啊!要不要赶尽杀绝啊!”
慕容泽虽是内力尽失,但多年来身体早已记住那些招式,如今倒也能应付起来,只格外吃力,不多时便满头大汗,躲得越发不尽心,灵活的身形渐渐凝滞。
余下两人看守,屋子里尚有两人,一人缠上慕容泽,一人则是卖力地追着梁宣。
对,是追。
倒也不能怨人家杀手武艺不精,只是梁宣脚下功夫锻炼了二十来年,早就炉火纯青,便是怀里抱着顾芗,依旧丝毫不会影响其滑如泥鳅一般飘逸的身姿。
第二十四章:少主很忧虑(三)
反观对付慕容泽那位杀手久攻不下的焦躁,梁宣这头那位哥哥实则更为恼火,因为无论他如何努力,他就是逮不着人。
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彻底激怒了那人,只听他冷硬地喊了句,守着门那人提刀便跳了进来,而守着窗户那人自发地站到了门与窗户之间。
梁宣眼中精光闪烁,踌躇满志地谋划着自己心中的逃逸大计。
房中竟是又多出一人,慕容泽当即怒火中烧,心烦意燥,只想着这薛凝紫当真是该死,若不是他无法使出内力,区区几个杀手又何足为惧?
梁宣胳膊酸痛无比,不打商量便直接将顾芗扛到了自己肩上,引得小姑娘频频尖叫,梁宣拍了拍她的屁股示意她安静,随即一脸惊悚地对那围攻上来的二人道,“你、你们别过来啊!”
越是后退,那二人逼得越紧,梁宣声音中的恐惧和心寒表露无遗。
自打那第三人出现时,慕容泽便不得不分心,时时注意梁宣那边,此时耳朵里一听他这样的声音,心头微沉,只眼神移开的顷刻,黑衣人得了破绽,一刀干脆果决地便劈了过来。
阴寒的杀气瞬间抓回了慕容泽的注意力,然而千钧一发之间再去躲避却早已来之不及。
奋力扭转身子,右肩仍旧未能逃离噩运,可若不是堪堪闪身,此时此刻被劈开的怕就是他的脑袋了……
梁宣心头一沉,护着顾芗的手不由攥紧,生生将眼光从慕容泽肩头的红艳别开,当即朝天大吼一声,“英雄好汉大侠!”
屋里三人同时停手,用一种“你说谁”的困惑又危险的目光齐刷刷瞪着梁宣。
果然是个男人便都逃不过这事关荣耀名利的追寻和攀比么?
虽说如此,梁宣仍旧在心里默默擦汗,感叹着这群人的几分白痴。
他努力咧开嘴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往慕容泽那边挨过去,眼中却是实打实的苦恼,“嗯……若说你三人有差异,仔细琢磨好像又没有,可若说你三人势均力敌,我又觉得有些怪异,你们寻常时候,自己不曾比过么?谁胜谁负?”
那三人目光不由纠结在一起,微妙的气息顿时流露出来。
梁宣心中暗喜,最后一步跳到慕容泽身前,关切的眼神真挚担忧,慕容泽淡淡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那三人兀自汹潮暗涌地对视着,仿若谁也不愿先败下阵来,梁宣将顾芗换到左肩,右手牵起慕容泽,不动声色地往门边靠去。
慕容泽这才发现,他的手心竟已全是汗。
胜利在望,梁宣感动得都要跪谢上苍,突然那三人齐声喝道,“站住!”
梁宣身形一顿,悲愤地咬牙切齿,欲哭无泪地扭过头,心惊肉跳地问道,“各位大侠,有何贵干?”
其中一人竟是认真地回道,“适才我们仔细商量过,谁厉害过谁有何妨,只要能取下他项上人头,这单生意便能交差,受死吧。”
梁宣当即不乐意了,尖叫道,“你们哪里有商量?商量在哪里?含情脉脉彼此凝望也能叫商量!啊——!!大侠好汉刀下留情!!”
眼见着三把刀凌厉地砍了过来,慕容泽倏尔闲闲说道,“可亲取首级那人定然会有额外嘉奖,终究是不同的。”
没想到三人眼中俱是闪过轻视不屑,回道,“庄内规矩,人人均等,你们莫要再挑拨!”
梁宣心中不由呐喊,“你们既知道是挑拨为何之前还要上当啊!平白给人希望又令人绝望嘛!禽兽不如啊!”
怒意翻滚之下,急中生智,当即怒喝一声,“看我暴雨梨花针!”
效果很喜感。
凶猛地扑过来的三人眼中不由自主闪过恐慌,急行的身形根本无法在顷刻间顿住,不由催动内力,强逼着自己的身体往后倒退,慌乱间已经抬手死死护着面门。
梁宣都来不及喷笑,拉着慕容泽便要出去,对付外头的一人他有的是办法。
然,天不遂人愿,终究是逃不过此劫。
梁宣逃跑得太过果断仓促,一时未曾察觉地上适才打斗中破烂不堪的桌椅残渣,不当心被绊倒,整个人都扑倒在地。
“完了!这回真的死定了!”
心中的悲鸣尚未咆哮而出,背后却陡然想起一阵凄厉的惨叫,悚得人牙根发颤。
大难不死,梁宣几乎是以为有神相助,依旧躺在地上惶惶然扭过头,擦过顾芗凝固的身形望了过去。
追杀在身后的三人却是齐齐捂着眼睛,歪倒在地缩成一团,喉咙中发出痛苦不堪的嘶鸣,不多时便能瞧见,竟是有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从间隙中甚至能看见脸上的皮都已被腐蚀,透着令人作呕的血肉模糊,凄厉恐怖。
守在门外的那人听到屋内的动静,连忙推门进来,一眼看去,脸色骤变,提着刀便攻了过来。
慕容泽后撤一步,看着不曾有动作的顾芗,不由皱眉,“没了?”
顾芗撑着眼眶,眼神无法从那痛苦挣扎的三人身上移开,尚自处于惊愕恐惧之中不能回神,似乎是从未想过事态竟有这样的发展,听了慕容泽的疑问,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声音兀自颤抖,“娘亲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芗儿不知道会这样……”
以他三人的症状外加地上残留的白色粉末,梁宣心中雪亮,顾夫人交给顾芗贴身防卫的毒粉怕就是能够跻身江湖百毒谱,排名第十的“噬明散”。
顾名思义,吞噬光明。
此毒能令眼珠暴胀凸出,损伤内里机构致人失明,连带眼睛周围的肌肤亦会一同腐烂,若不及时救治,不消片刻,一双血红眼珠便会从眼眶中跳出,纵然这般中毒之人却依旧无法死去,必须经历长久的痛苦折磨才能得以解脱。
阴损霸道。
可眼下却顾不得阴不阴损,梁宣一听顾芗说毒竟用尽,登时脑袋发麻,此刻早已没有功夫让他起身逃跑,不得不手脚并用往后猛退,期望能走运躲过眼前这一刀。
慕容泽来不及深想,甫一听顾芗所言,顿时便将脚边劈断的桌腿踢了过去,那人顺手防御,心思不由转移,一时疏忽大意竟是被人从后偷袭,一棍敲晕。
黑布中露出来的一双眼睁得浑圆,粘稠的鲜血从头顶缓缓流下,终于支撑不住在梁宣眼前笔挺挺地倒下,其身后,乐清满脸惊惧地扔了手里的木棍,定神道,“吓死我了!”
谁吓谁啊喂!
梁宣不由翻着白眼,心里紧绷的一口气蓦然松懈,连爬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低声咕哝着,“你睡得倒是死……”
慕容泽凑过来,将顾芗拉起,踢了踢死成一滩的梁宣,沉声道,“起来,我们必须速速离开这里。”
梁宣默不作声地瞅了他一眼,唉声叹气地挣扎着作势起身,却是连连失败,好半天依旧未改躺成一滩的状态。
慕容泽已经将顾芗丢到乐清怀里,一回头那人竟然还不怕死地睡在地上,当即气恼地说道,“你准备在此给他们陪葬么?”
那三人的呻吟声已逐渐低微,气未断绝,痛苦持续,梁宣稍加想象,便觉一股寒意顿时侵银四肢百骸,浑身一哆嗦,却是撒娇道,“泽儿,我没力气了。”
慕容泽心中焦虑,当真无心同他这般扯皮,可总归不能一怒之下便撒手不管,当即毫不犹豫地两步跨回去,将自己的左手递到他眼前。
梁宣小心思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霎时喜上眉梢,一张脸都仿若发着光,然而一抬眼,竟是意外地瞧见了慕容泽右手指尖凝固的血红,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
他趴在地上,深深吸了口气,在慕容泽一脸不解之时,攒齐一口气利索地跳了起来,挨过最初的头晕目眩,若无其事地拍着他未曾伤及的左肩,嬉皮笑脸道,“哎呀~~泽儿真是太善良了,我就喜欢你这样~~”
慕容泽倒抽一口气,竭尽全力缓缓吐出,定定地看着梁宣,清冷转身,淡然说道,“迟早有一天,我会剪了你舌头。”
“诶~~~”梁宣跟在后头漫不经心地质疑着。
这次的追杀至少是兵分两路,因着大雨的原因,几队人马未能同时抵达康县,梁宣等人只应付第一批四人就已经伤痕累累 、筋疲力竭,一出房门,刚及和匆匆赶来的第二队人马撞了个正眼,当即恨不能昏死过去,一了百了。
然而,这却绝非最糟。
当一楼正胶着缠斗的身影进入视线之时,顾芗当即尖声叫道,“爹——!!娘——!!”
定睛一看,场中竟是莫名多出一人。
手持长剑,剑身给人的感觉却是怪异的涩钝和沉重,那人着一身白底珊瑚滚边的织锦罗裙,外套一件素雅碎花短袄,身姿飘逸,武功不俗。
另,是个女子。
细看便会发现,这突然插手进来的陌生人看着像是在帮助顾夫人,只可惜她处处杀招,招招致人于死地,顾夫人便不得不两头应付,既不该让顾天佑伤及那姑娘,亦不能让那姑娘伤了顾天佑,便不可避免地用自己的身躯处处抵挡。
可谓疲于应付,劳心劳力。
变故由此而来。
顾夫人其实早已殚精力竭,能支撑至斯全然凭借一颗誓死护住顾天佑的决心,在一招抵挡住那姑娘的一击之后,身形不稳,当即迅疾快退几步,不成想竟是一头撞上了顾天佑。
第二十五章:少主很忧虑(四)
梁宣心头一沉,身形不由往前垮了一步,心惊肉跳,而更令他不安的,却是顾天佑脸上的白霜若有似无地竟是又长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