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思桐心下一惊,有些委屈地轻轻咬起下唇,却是乖巧地应道,“是,师父,您自己小心。”
梁宣拉着慕容泽往客栈外头一站,不由有些傻眼。
仍是风雨交加,已经下了大半天了,这雨竟是丝毫没有要停的意味,冬日里这样的暴雨当真是万分异常而诡异。
怔愣不过顷刻,梁宣回过神,顾不得礼义廉耻,解了两匹马便递了一根缰绳到慕容泽手里,冒着雷雨声大叫道,“骑!走!”
夜幕下慕容泽早已面如土灰,听了梁宣的大喊也只有轻微反应,磅礴暴雨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兜头冰凉,衣服已然湿透,黏在身上极为阴寒,肩上的伤口被冻得麻木,竟也觉不出疼来。
这些都还只是其次,与他而言,最为恐怖最为惊骇的,却是那天边频频闪过的惊雷闪电。
一下一下仿若都带着极为凶恶狰狞的面孔欺身而来,怒吼着急欲撕裂他的灵魂,让他不由浑身颤抖,好想好想寻一个地方,只能容许他一人蜷缩着,宁静而安心。
梁宣瞧慕容泽半天未动,眉头当即竖起,怪叫着,“你竟是不会骑马?如此这般你还有脸嫌弃我没用?上来!”
梁宣潇洒地跨上马,弯腰将修长有力的手递到了慕容泽眼前。
兀自骇然的慕容泽骤然回过神,仰起脸虽瞧不清梁宣的脸,然心中却并不费力便能描绘出他的神情,一脸夸张的大惊小怪,一些得意一些嫌弃,却很温暖真实。
双手交握,安定人心的力量瞬间镇定了心头涌起的惶恐,慕容泽稳稳地跨上马,不由自主地揽紧胳膊,宛若最后的稻草般死死搂着梁宣。
梁宣心中讶然,嘴上却仍旧调侃道,“不过骑马而已,不用如此害怕,真是可爱的泽儿~~”
大雨并不能阻挡咫尺之间的声音,更何况,慕容泽的耳朵正贴在梁宣浸湿寒凉的后背上,他之所言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他稍稍直起身子,将冰冷的唇瓣贴向梁宣同样冰冷的耳畔,轻轻吐气道,“你再啰嗦,我便丢你下去。”
梁宣感到耳朵有些发痒,微微歪了歪脑袋,不置可否笑道,“诶~~~泽儿,我下去了谁帮你握缰?你不是不会骑么?切莫冲动坑害自己毁一生啊!”
慕容泽冷哼一声,淡然道,“谁道与你说我不会骑马?我会骑马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梁宣这回真的讶异了,“那你适才为何不骑?两匹马不是跑更快?”
慕容泽顿了顿,脑中灵光一闪,轻笑道,“给你个出风头的机会啊。”
梁宣一愣,当即想起青城的那次对话,不由抽了抽嘴角,咕哝着,“小气又记仇,真是不可爱!”
半晌未得来慕容泽的回击,梁宣眉头刚及蹙起,就察觉到慕容泽一直揽紧的胳膊竟是蓦然卸了力,耷拉在他腿边。
第二十七章:少主很忧虑(六)
梁宣当即勒紧缰绳,迫使急行的骏马停下,马儿受到惊吓愤然抬起前蹄,险些将梁宣二人掀了下去,一声嘶鸣刚及赶在一阵雷电之后,清亮的声音顿时传出去老远。
梁宣也未多想,扭过头去拍了拍慕容泽的脸,焦虑道,“喂!泽儿!你醒醒!不要睡!泽儿!”
慕容泽迷迷糊糊地眯起眼,头痛欲裂,更是浑身乏力,恍恍惚惚地好似整个世界都只有晕眩。
梁宣脸上的笑意尚未成形,慕容泽竟又是昏了过去,梁宣的手不经意握上了慕容泽的右肩,顿时察觉到了他肩头的异样。
便是在这样风雨交加阴寒凛冽之中,手心竟仍能察觉到血的热度!
断不能回去的,可前面的路亦尚不知如何走,梁宣脸色一沉,当即下马换到慕容泽身后,扯了自己的衣裳简单包扎了一番,他的棉袄褂子正在潺潺滴水,根本起不到作用,便也只能尽力将慕容泽揉进自己怀里,希望至少能遮挡些风雨。
又这般拖沓地行走了一会儿工夫,原想着这样瓢泼大雨那些人该是不会追来的,岂料正待休整时,混杂在雷雨声中竟隐隐传来马蹄飞奔的声音。
梁宣朝黢黑的身后望了一眼,气恼焦躁地低咒了一声,除非闪电撕裂天幕,不然眼前皆是一片漆黑,能跑动全然凭着那雷电一闪而过后的记忆。
这样又如何能快起来?更何况也不知那一行究竟追来几人?是否便是客栈那死尼姑派来的?抑或是第三拨杀手……
想象力总是无穷,梁宣生生被自己想到的可能唬得一跳,当即不再迟疑,狠命地挥打着马缰,敦促着加快速度逃生。
不管如何,必须先找到一处隐蔽之地帮泽儿处理伤口。
又是一道闪电劈过,梁宣极目望去,才陡然察觉他们不知不觉间竟已踏上了一片荒野,纵目千里,平地一览无遗,前方隐隐绰绰有闪光,一纵即逝下不曾瞧仔细,但有光便必然有人。
梁宣心头大喜,当即催马狂奔,嘴里却是不停跟慕容泽说着话,“泽儿!泽儿!切莫睡死过去!听到我说话了么?泽儿!你若是这样就睡着了便再也见不到英俊潇洒的小爷了,你明白么?泽儿!泽儿!你吱一声啊!无人应答小爷甚是寂寥啊!泽儿!泽儿!”
慕容泽稍稍恢复了丝毫神志,只觉漫天的响声都在逐步远去,好似没有暴雨没有雷电,世界安静得只余下他粗重而不畅的呼吸。
出气多进气少,好难受……
一如发烧时的模样,那时娘亲总会彻夜守在他床边,细细拍着他的胸口,柔声唱着好听的歌谣,温柔地笑着,“泽儿,睡吧,睡醒了就好了,不痛不痛,睡吧……”
那好,他便先睡上一觉,只要睡着定然就不会这样难受了,既然娘亲说睡一会儿,那就睡一会儿好了……
“娘……”
低不可闻的呢喃后,慕容泽的嘴角怪异地染上宛如释然安详的笑意,梁宣瞧不清,却陡然之间一记闪电砸上他的心头,不详而阴寒。
梁宣浑身冰凉,刹那间便慌了手脚,惶惶然喊道,“泽儿?喂!嘿!不要睡你听到没有!泽儿!”
这番慕容泽已然没有丝毫回应,梁宣心头陡然一沉,当即颤抖着将手指贴向了慕容泽的鼻息。
丝毫热度都不曾有,已经没了呼吸。
“泽儿……泽儿……泽儿……”
接连而来的第三条生命,眼睁睁在他怀里逝去,梁宣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茫然地拍着慕容泽结了冰似的脸庞,一声声无措地轻唤着。
慕容泽像是布偶一般,浑身软若无骨,对那些越发绝望的呼唤亦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梁宣眼眶蓦然湿透,滚烫的泪水刚及溢出便混入冰凉的雨水之中,交融消散。
不,他不能再这样束手无策!
便是老天要收走泽儿,他也要从老天爷手里将他抢回到自己怀里!
逆天又何妨?
他曾经每日每日不断祈求,祈求了整整八年,只为了能让娘亲活下去,可就连这样微弱的愿望,那无所不能的老天都无法满足他,这样没用的东西,他不爽他已经很久了!
如今竟还妄自大胆地想要从他怀里再抢走泽儿,痴心妄想!
事若反常必为妖。
梁宣的愤怒异于寻常,终于在思维能力上突破了自己的极限,危急绝望之际,蓦然想起了施季卿曾在某个午后读与他听的一段医书。
“徐徐抱解,不得截绳,上下安被卧之,……一人以手按据胸上,数动之;一人摩捋臂胫,屈伸之……如此一炊顷气从口出,呼吸眼开,而犹引按莫置,亦勿苦劳之……若向令两人以管吹其两耳,冞好,此法最善,无不活也。”
灵窍一开心中主意便已拿定,虽不曾有过实战,但这最后的稻草他是抓也得抓,不抓也得抓,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单手执缰,另一只胳膊曲起,将慕容泽的脑袋托在自己的胳膊弯里,手指绕过去捏住了他的鼻子,毫不犹豫地低下头,摸索着将自己的双唇贴上了慕容泽寒凉的嘴唇。
极力忽视心头的震颤,梁宣稳稳心神,便撬开了慕容泽的牙关,深深吸了口气,对着那尚自温热的口腔便猛地吹了进去,而后保持不动,嘴唇相贴严丝密缝,等待那口气入肺后,松开手指,按照这样的方法重复做着。
柔嫩的唇瓣香甜无比,每每吹气之时,过度紧张的舌头稍稍一动,便会若有似无地碰到慕容泽口中那一片软嫩,来不及吞咽的口涎从他口中度了过去,又为自己的舌头所品尝。
却是含了泽儿的味道,甘如蜜汁,清甜可口。
像极了触电,一路从心脏就酥麻到了脚趾尖,危险而魅惑。
梁宣吹着吹着就开始心猿意马,动作由于一直重复已然机械,心思却早已飞出去老远。
分明是个男人,嘴唇却这样柔软清甜,然而也就是这张软嫩甜美的嘴巴却总能说出让人哭笑不得或是火冒三丈的话来。
也不知重复了几回,梁宣又一次松手的时候,慕容泽突然浑身轻颤,随即鼻息之间便传来急促的呼吸声,不多时又渐渐平缓,恢复正常。
这便是捡回了一条命?误打误撞?死马当活马医?
梁宣在瞬间的怔愣后,当即大喜过望,狂喜着恨不能仰天长啸,收紧手臂将重又活过来的慕容泽紧紧搂进自己怀抱,安心落意而心满意足地亲吻着他的额头。
“你在作甚?”
虚弱而苍白的声音轻轻响起,正在耳畔,梁宣听得一字不差,他稍稍抬起脑袋,极尽的距离之下,慕容泽半睁的双眸中隐隐含着清光,美丽动人。
梁宣小心翼翼地复又贴上去,在他额头又印下一吻,于他耳旁轻笑道,“感谢你。”
慕容泽似懂非懂地静默了片刻,此时此刻,脑子里再也容不下任何思绪,唯一的便是累,累到便是睡都睡不安稳,又如何让身子好起来。
一念至此,慕容泽不甚满意地轻轻皱眉,气若游丝般无力地警告道,“不许吵。”
梁宣狠狠点着头,柔声道,“你不要睡了,多睡伤身可是你说的,你同我说说话吧。”
慕容泽已经闭起双眼,闻言不情愿地嘟哝着,“不要……让温采陪你……”
梁宣哭笑不得,若是那个温采此时此刻能来此处,他便诚心诚意地将那让他很不爽的老天爷请回来再供上!
显然,梁宣和老天之间的仇恨一时半刻是消除不掉的,温采自然也就无法从天而降。
只是,温采不来,不代表某些人不会来。
梁宣面沉如水,奋力扯停了狂奔中的马,一瞬间,从马蹄声便能听出他们已经被环形包围。
远处天幕骤然划下一道雪亮的闪电,片刻功夫,梁宣已将对方的包围尽收眼底,人不多,只有五个,应付起来却是难上加难,那些毒药在大雨之中根本无法奏效。
泽儿刚及恢复意识,可情势并不容乐观,他遥遥凝视着几丈开外的一对人马,复又看了眼身后的绝壁,心中已然作出决定。
天幕再一次沉寂下去,却不妨碍梁宣透着轻松笑意的声音,他朗声问得潇洒落拓,“敢问几位姐姐妹妹,可是着实缺男人来欢天喜地,便心术不正地见一对拆一对?怨憎只会让你们的男人缘越来越差,作为一个正经的男人,我如斯忠告。”
韩思桐刚及张嘴,却是教易晓蓉打断,只听一道尖锐透着鼻音的声线吼道,“我们师姐妹虽是带发修行,却也是潜心礼佛,容不得你在此放肆嚣张!还有,我们心术不正见一对拆一对?何时何地哪一对?你这样含血喷人,也不怕此等响雷炸死你!”
梁宣啧啧啧摇了摇头,装模作样地叹着气,道,“既然潜心礼佛就不该整日将‘死死死’挂在嘴边,当心佛祖太中意你便将你提前收了去!还有,你竟然还有脸问何时何地哪一对?不过半个时辰前,你们峨眉派便在欣来客栈残忍无情地焚杀了顾氏夫妇,你们这记性也当真是太好!哦,我倒是忘了,畜生记性都差,失礼失礼。”
易晓蓉暴跳如雷,呼呼喘气说不出话来,趁着又一记闪电,扬起马鞭便赶马冲了过来,手中已经提上了雪亮的长剑。
梁宣垂眸看了眼慕容泽,倏尔牵起嘴角笑得清浅,轻快地答道,“还有我们这一对当然得算,只不过这一次,我定然不会再让你们得手。”
说罢,在一众惊恐震惊的眼神之中,纵步从马上跃起,轻点马背借力上弹,一个纵身便搂着慕容泽跳入了身后的绝壁。
第二十八章:少主很忧虑(七)
慕容泽幽幽转醒时,天光早已大亮。
他轻轻抬起胳膊用手背微微遮住有些刺眼的光线,闭上眼缓了缓方才徐徐睁开。
环顾一番便确定此处该是一间农家小舍,草屋不大却意外地整洁干净,可见女主人极为勤劳细心,里屋同堂屋之间只有一道蓝底碎花的粗布草草隔开,不算大的窗户糊着厚厚的油纸,屋里并不寒凉。
慕容泽微微动了动作势起身,顿时便察觉到肩头钝痛,当即浑身僵住,不觉屏住呼吸慢慢躺了回去。
垂眸看去,肩头的伤口尽管粗鲁好歹是清理过,寻不到干净的纱布,便凑合着用旧衣服上扯下的布条暂时包扎起来。
在这不当心的一番动作之下,肩头蓦然又是感到些许濡湿,慕容泽懊恼地微微皱眉,不得不放松全身的力气,平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心思回转之间,方才诧异地察觉到不妥之处。
不算厚重的棉被内,他竟是光着身子的!
来不及愕然,那道粗布帘子已被人掀起,慕容泽一脸惊悚地抬眸瞪过去,便见一位徐娘大嫂面带浅笑地闪身进来,怀里尚自抱着一捆似是刚及砍来的柴火。
她打眼瞧见慕容泽竟是清醒过来,当即大喜,冲着外头大喊道,“娃他爹,这人醒了!”
话音一出,慕容泽心头便是一颤,随即就见一个猎户装扮的大哥登登地钻进来,死盯着他面无表情的一通瞅,唬得慕容泽不由屏息凝神,不敢轻举妄动。
怪异的肃静坚持不懈地蔓延着,那人的眼光着实诡异而深不见底,慕容泽被子里的双手不由握紧,心跳也是越发加快。
“啊!你醒啦!”
猎户大哥发出了一道意外憨厚惊讶的大叫,慕容泽显然被吓到,浑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待那口凉气彻底被他不动声色地隐去后,方才反应过来这人话中之意。
慕容泽兀自愕然着,那位大嫂却是一巴掌拍在猎户大哥雄壮的后背之上,大大咧咧地骂道,“我都说人醒了,你却是不信,你瞧瞧你,都吓着人了!不好意思啊,他这人就这点不好,一惊一乍的。”
这是一惊一乍?这分明就是反应迟钝好么!
可好歹是他二人救了他,如此不礼貌的话自当不能口无遮拦随便乱说,慕容泽轻轻摇了摇头,一张嘴这才发现嗓子哑得出奇。
他咳嗽了好几声,清清嗓子,可依旧如此,声音嘶哑模糊,说得快些便听不清一字一语。
那位大嫂将手里的柴火整齐地码到一旁,填了几根到火炉之中,安慰道,“不碍事,只是染了些风寒,吃些药过几日便可恢复。”
慕容泽心烦意燥地频频皱眉,一手捂着自己的喉咙,一脸焦虑不安,脑海中却是陡然闪过梁宣的身影,当即急切问道,“和我一起那人呢?”
大嫂听不清楚,却是从慕容泽担忧的神色中恍惚有所领悟,问道,“你说背你过来那人?”
慕容泽急促点着头,那位大嫂当即笑道,“不用担心,他上集市买药去了,你这伤可不轻啊!不过倒也说回来,昨夜下那样大的雨,他竟是背着你一步步爬进我家的!他爹一开门见不着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一低头却是瞧见两个人躺在地上,可吓到我们了!你们这是从哪儿来?怎得会弄得这样一身伤?”
慕容泽沉默不言,面上也瞧不出任何情绪,只眼神有些飘忽,寻不到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