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宣默了片刻,幽幽问道,“那若是皇上问起了呢?”
皇后一窒,显然有些出乎意料,只眨眼便恢复如常,半是讥讽道,“也该是他有心能问起才是最好。”
梁宣心领神会,道,“奴才谨遵皇后娘娘旨意。”
皇后蓦然笑道,“倒是个伶牙俐齿的小东西,起来吧,都起来吧,温采你也是。”
凤颜由阴转晴,温采暗自活动着麻木的双膝,心中免不得长长吐出一口气。
慕容泽倒也冷静了下来,澹然道,“不知母后来找儿臣,所为何事?”
皇后看了佩琳一眼,佩琳会意地将温采同梁宣一同领了出去,将门仔细掩好,郑重地守在门前。
梁宣高深莫测地朝里头瞥了一眼,随即凑到温采身旁,戳了戳他的胳膊,腆着脸道,“日后还望温总管多多指教,小宣子愚笨,该是要总管大人多费心了!”
温采嫌恶地往旁边退了一步,低声斥道,“你得意个屁!别以为你能进东宫是因着自己的几分姿色!我这浊眼都能识出你的皮囊,更何况太子殿下清明有加的双瞳!”
梁宣不屑地撇着嘴,道,“可不是?如他那般火眼金睛、狡猾心肠之人,我这雕虫小技又如何瞒得了他?”
“你、你休要侮辱殿下!”
“我就是侮辱了,你要怎样?你咬我呀!”
“你!你厚颜无耻、卑鄙下流!”
“小伙伴,我们能换个新鲜的词儿吵么?吵来吵去翻来覆去都是一个意思,你烦不烦?我卑鄙他就不卑鄙?我无耻他就有牙了?小狗腿子,说话该是要摸着良心的,还是你在这宫里头待得久了,连良心长啥样儿都忘啦?”
温采气得几欲吐血,却又骤然冷静了下来,浑身皆是阴森肃杀之气,他攥紧拳头,沉然道,“你可知,单凭你当日对殿下所做的天理不容之事,你便是罪该万死。”
梁宣冷哼了一声,“可不是猪八戒耍把式?你们就爱倒打一耙!”
温采缓缓吐出一口气,警告道,“好,前尘往事皆是放过,一概不提,你如今又混入宫中,所为何事?我警告你,这次我绝不会让你再伤害到殿下一分一毫!”
“自己做的亏心事,当然想着一概不提!呵,说得倒成了仁义了!我来这里你们会不知道所为何事?”
温采蹙眉,“地灵丹?”
梁宣瞪眼,“谁要那东西呀!我爹呀,我爹!”
温采眼睛瞪得比他还大,“都说了我们没抓你爹,你怎得偏是不听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翻遍了整座雪岩山都没见着我爹,可不是你们抓走了,又是怎样?放心,这次我一定会寻到办法打听出来的。”
“谁要放心啊?不是,谁不放心啦!也不是!谁爱管你那档子闲事呀!真要在这深宫之中找你爹,你去找呀,别扯上太子殿下!殿下本就如履薄冰,沾上你就更没好事!”
梁宣竟也是一番沉吟,纳闷道,“既然他抓了我爹,又得了赏赐,怎会还这样愁眉苦脸呢?我看着都该是瘦了一圈了,你平常都是怎样当差的,真是没用!”
温采伸出手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张口结舌,当真是哑巴吃了黄连,有苦叫不出。
太子殿下何时不用这样殚精竭虑?怕是永远都是不得安宁,此前在蜀郡,太子殿下的欢乐怡然又怎会是假?可不是到了最后,仍旧是让自己在意的人又一次伤了个彻彻底底,破烂不堪。
温采满腹忧愁地叹了口气,摆摆手道,“说了你一介平民又如何能够理解?太子殿下的心思我这做奴才的也不想猜,你且伺候着吧,只你需谨记,我可一直盯着你呢!”
梁宣抖了抖,忍不住搓了搓胳膊,“总管大人,含怨升天可别怨我,我这人胆儿小,经不住吓!”
左右盏茶功夫,梁宣这头尚未消停,皇后唤佩琳进了屋,随即摆驾离去。
慕容泽尚处于沉思之中,眉头不由蹙起,曲起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眸光暗沉,明晦不定。
只这般静静坐着,一晃竟也能坐住半个时辰,慕容泽似是终于想通了所有的关卡,徐徐吐出一口气,抬手捏着鼻梁,倦倦道,“温采。”
梁宣将杯子里早已凉透的茶水换了,小声提醒道,“温总管去准备午膳了,由小宣子伺候殿下。”
说罢竟凑了过去,轻轻替慕容泽捏着肩膀。
慕容泽恍然而怔忡,面不改色地松开手,势如疾风般,反手便钳住了梁宣的手腕,沉声道,“既是长了两条腿,这样长的时间,竟是没跑?”
梁宣耸耸肩,道,“我又不曾做何亏心事,为何要跑?”
慕容泽不由手下用力,随即若无其事地松开,偏过头去,闭目养神,不再多言。
当真是性格诡异,捉摸不透。
梁宣揿了揿鼻子,仔细琢磨了几回,终是再次抬手,认真做起了东宫贴身太监的第一项功课。
第六十四章:少主很无奈(三)
初二当日,天高云淡,暖阳高挂,端的是祥瑞之兆。
皇陵肃穆而宁静,帝后需亲自登临祭坛,高香三柱,三叩九拜,对上无愧于先祖,对下无愧于百姓,祈求天佑大瀛,国祚绵长。
梁宣同温采守在外围,他举目望去,一时间也是心生肃静,皇后迟于皇帝半步,一脚一步地拾阶而上,满目虔诚和庄严。
空彻方丈早先便已候在皇陵祭坛,他盘腿席地而坐,浑圆沉重的念珠自手中有条不紊地拨弄着,便是眼见着都能平心静气。
慕容珣郑重其事地跪到面前柔软而厚重的明黄蒲团之上,目光悠远而深沉,刚及俯首一拜,刹那间,竟是有无数黑点迅速朝他袭来。
空彻大惊,一掌拍地,借力飞身跃起,只用手中的念珠便挡下了来犯的所有偷袭,片刻功夫,在他脚边便跌落了数十支锋利的竹箭。
慕容珣恍过神来,当即骇然大喝,“来人!有刺客!救驾救驾!”
祭坛之上供香的是一尊四面山羊青铜巨鼎,皇后当机立断,将惶然失措的慕容珣推到巨鼎之上,借巨鼎为掩护,而她则是责无旁贷地护在了慕容珣身前。
慕容珣眼中闪过异色,眼见着阶下的羽林军正在匆步赶来,而空彻又是寸步不让地守在身前,寻思了片刻,仍旧是将皇后让到了自己身后。
皇后极为讶然,不禁唤道,“皇、皇上……”
慕容珣凛然道,“众人面前,朕岂能躲在一个女子的身后?皇后本是八面玲珑之人,如何此时竟会做出这般有辱圣颜之事?”
“……”
皇后颇感匪夷所思,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却也不曾坚持。
第一波箭矢攻击刚及停下,皇陵四周突然便涌出了一大批黑衣杀手,个个蒙面,身手了得,于皇陵之间灵活如鱼,穿梭前行,时隐时现,甚难捉摸。
慕容珣喝道,“是何歹人?竟然连朕这天子都敢行刺!给朕通通抓起来,严惩不贷!”
随行的羽林军却也只能挡下一部分,刺客中不乏高手,轻而易举便突破了铁桶般的防卫。
空彻被两人缠住,一时竟也是难以脱身,慕容珣睁眼看着,心头猛然一跳,极为不详。
事发的第一时间,慕容泽便回过身去寻找梁宣,梁宣尚自愣在原地,压根搞不清楚发生了何事,扑扇着一双极为无辜的眼睛,遥遥盯着慕容泽。
温采一把将梁宣推得老远,吼道,“果真是图谋不轨,且看招,倒是瞧瞧你今日可能伤到太子殿下分毫!”
“咦——不是,你打我作甚?当真是冤枉啊,此事同我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可好!哎哟——疼!你意思意思就行了……哎哎哎,听见没?你给我住手!”
梁宣一边嚷嚷着,一边东躲西藏,脚底像是抹了油一样,灵巧如蛇,眨眼功夫便闪身到了慕容泽身后,抓着他的胳膊,便指责道,“泽儿,你好歹管管他,真是越发没得规矩了!”
慕容泽别有深意地回首看了梁宣一眼,只见他面上竟是同那时一般模样,好似那些怨憎都是浮云,这让他竟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好像他们仍旧是蜀郡里头偶然结实,一起出生入死,继而关系变得不明不白,并且心甘情愿不明不白下去一般。
恍恍惚惚地探出手,试探之下,却是猛然一把攥住梁宣的手腕,厉声道,“事到如今,你究竟在说甚傻话?温采,给本宫拿下他!容后再审!”
梁宣心头大惊,愕然地瞪着慕容泽,然而,无论他如何用力,却都无法挣脱那铁钳般的禁锢,免不得又是一番纳闷。
以当日在雪岩山交手的情况来看,他的功力虽比不上慕容泽,可合该也不会差到哪里,怎得今日瞧来,他这一身行头倒真成了绣花的枕头,三脚猫了?
能有如此错觉,可不是伟大的少主遗忘了当日他对太子殿下所做的好事?能在那种状态下接下他三招,已然证明慕容泽的功力当真匪浅。
梁宣暗自运功,脑门上都急出了豆大的汗珠,电光一闪之间,猛然想到了一招杀手锏。
慕容泽心头猝然一跳,直觉虽是极准,只到底快不过梁宣的手。
腰间怪异的酥痒传来之时,慕容泽瞬间扭过身子躲避,嘴角更是抑制不住地弯起来。
手中的力量自然松懈,梁宣宛如脱了缰的野马一般,迅疾地蹿了出去,得了自由笑得好么得意,回身指着慕容泽,灿烂道,“可不是你的死穴?还想制住我,再等上一百年吧!”
慕容泽又是羞,又是恼,耳朵尖儿都是通红一片,眼角微微有些湿润,阴沉着眉眼,死死瞪着活蹦乱跳的梁宣。
慕容言极为复杂地看了梁宣一眼,他二哥怕被挠痒痒可不是一般人能知晓的,这小太监到底是何人?
然而却也没有功夫去管这些,攻破羽林军守卫的刺客已然攻至眼前,他这三脚猫的功夫,只自保都成问题,可不是关心别人的时候!
慕容曦常年征战,本就身强力壮,应付起来倒也得心应手,护着慕容瑾竟也不曾有丝毫的慌乱,只慕容言与缠住他的刺客过了没十招,便被割伤了胳膊,极为不幸的便是他今日穿了一身素衣出门,垂眸看去,登时便是头晕眼花,险险软了脚。
“你这笨蛋!这样危机的时候竟也能晕血,当真是找死呢!”
唐若绯及时抽身插了进来,长剑一挥,便格挡开了冲着慕容言披头而来的一刀,气急败坏地骂道。
慕容言可不是无奈而悲哀,“我倒也不想啊,只你瞧,这、这、这血……”
“哎哎哎!先别晕啊!你晕了我可扛不动你!你给我有点出息可好!慕容言?慕容言!喂!小三子!我的天,二哥!太子二哥!小三子晕过去啦!我一个人顶不住!”
围攻的战术通常都是先攻破最为薄弱的一环,继而点牵线,线接面,慢慢攻破,俗称捡软柿子捏,慕容言这一晕倒,唐若绯这头便猛然多出来了四五个人,攻势凌厉。
唐若绯手脚并用,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心急如焚地向慕容泽求救。
慕容泽同温采两人一边对付攻过来的刺客,一边仍在想着法子逮到四处乱窜的梁宣,好不容易终于是将人拢到了一个死角,却是被唐若绯搅乱。
他眸光寒凉地凝望着梁宣,又不得不牵挂着唐若绯,谨慎地回头看去,心头便是一沉,寻思了没多时,转身一跺脚便奔至唐若绯身旁。
梁宣躲开射过来的一支暗箭,愤愤然冲仍旧紧追不舍的温采道,“乱箭无眼,瞧见没,可见不是我叫的人,我真心冤枉啊!”
温采道,“既不是你做的,你躲甚?你自是清白的,又怕甚?”
“我……”梁宣张口结舌,顿了顿,怒道,“你们好吓人,我害怕!我一害怕就想跑路!怎么样?还不带人有个怪癖么!”
温采,“……去你的鬼话连篇!”
梁宣脚底下的功夫当真不是瞎吹嘘的,错失了适才的良机,又缺了慕容泽助阵,温采追得满头大汗都未能碰到梁宣的衣袂,气得越发胡乱行动,失了章法。
再说皇帝这头,随着羽林军包围圈的缩小,大部分人马都聚集到皇帝周围,到底保护圣命才是至关重要的,空彻的压力倒也减轻不少。
皇后藏身在皇帝身后,冷眼看着祭坛之下的局势。
可不是轻重立现?
慕容曦护着长公主那头,且不说围攻刺客的人数,便是比划起来都轻松得宛如只是在耍把式过招,点到为止。
而反观慕容泽这头,慕容言是拖油瓶,可依照道理,单凭泽儿同若绯的身手,区区几名刺客如何能奈何得了他二人?
除非对方用的正是疲劳战术,轮番轰炸。
可这样耗费人力时间去对付难以攻克的他二人,又是何必?若这场战斗由她指挥,眼下她最想擒住的便是长公主,只要牵制住慕容曦,慕容瑾可谓便是束手就擒,以她为人质,端的是举足轻重。
皇后静静看着羽林军竟是悉数拢到了他们身侧,心头别得一跳,突然尖声吼道,“泽儿——!小心——!”
慕容泽刚好将身前的刺客击倒,皇后凄厉的话音尚在风中,一支利箭挟雷霆万钧之势,间不容情地朝着慕容泽的心口射来。
“泽儿——!!”皇后顿时面如死灰,绝望呼唤破口而出。
利箭势如破竹,眨眼间便飞至慕容泽身前,眼看着慕容泽身后又冒出来一柄寒刀,唐若绯飞起一脚将面前之人踹开,转身救驾已然来不及,更何况那些刺客可不是源源不断,好似永远都打不完,前仆后继,永无止境。
唐若绯气恼地回身一剑,肃杀之气尽显,一剑便削断了来人的胳膊,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映衬着那双漂亮的杏眼之中满是嗜血的红光。
对眼前那人凄惨的痛呼充耳不闻,唐若绯利索转身,将一生所学运用到极致,挑直了剑尖,竭力冲过去,意欲挡下慕容泽身后那把死神之刀。
可终归是来不及了。
唐若绯心急如焚,眼见着都要哭出来了,正是千钧一发之际,慕容泽竟然身形一闪,光天化日之下竟就这般凭空消失了!
破空而来的利箭顿时射穿了举刀刺客的心脏,那名刺客都来不及惊诧,便一命呜呼。
唐若绯立时顿住脚步,骇然四顾,却是在东面一丈远的地方发现了打横抱着慕容泽的小宣子,愕然得摆不出丝毫表情来。
第六十五章:少主很无奈(四)
莫说唐若绯,便是眨眼间便落入一个男人怀抱里头的慕容泽,都是彻彻底底怔愣住了。
梁宣抱着慕容泽原地转了一圈,稳稳停下脚步,乌黑纯亮的发丝在风中翻飞起舞,动作一气呵成,帅气得温采都想拍手叫好。
然而,神话终归是神话,奇迹也只能是奇迹,期盼着烂泥上墙,怕是纯粹猪油蒙了心了吧。
“哎哟,不行,胳膊撑不住啦!”
慕容泽虽是男子,可毕竟年纪不大,加之宫廷生活常年心惊胆寒,能有几分重量?梁宣英俊潇洒的面容却仍旧突然扭曲了一下,不管不顾地高声喊道。
慕容泽终于恍过神来,恼羞成怒,掀起一掌凌厉地击向了梁宣的肩头。
然而,手掌尚未碰触到梁宣,却是陡然之间一番天旋地转。
眼前复又清明之际,才发现,自己竟是被梁宣大喇喇地扛在了肩上!
“放肆!你这混账!狂妄之徒!快些放开本宫!”
丹田气息被打乱,血气直冲脑门而上,慕容泽感觉自己的双眼都因着愤怒而胀得通红。
“泽儿,你这双脚能否别遮住我的视线?好歹这天上如今是乱箭丛生,一不留神,若是射中你的屁股,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