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慕容泽那一眼,怎么看怎么有一股嫌弃他净败家的幽怨,眨眼间便又恢复如初,微笑道,“二爷,您请。”
慕容泽微微颔首,由着店小二领着,独自用了一间,梁宣扁着嘴,扯了扯施季卿的衣袖,幽怨道,“卿卿……你太宠他了。”
施季卿颇为赞成地点点头,无奈地叹气道,“那辆车……太贵了……”
梁宣立时瞪眼,“我没在说马车!我是说床!我也要睡床!我也要盖暖和的棉被!”
施季卿困惑道,“属下同卓飞睡地板,还有一间房的暖床本就是少主的,这有何好生气的?”
“可是三个人挤一间,空气会便稀薄的嘛!”
梁宣这是纯属无理取闹,施季卿懒得同他理论,拖着人便登上楼梯,梁宣死活不同意,一路哭闹不休,卓飞抱着剑,默默跟在后头,终是不堪其扰,冷冰冰开口道,“嫌人多,少主大可以去马厩将就一夜。”
梁宣义正言辞地拒绝道,“马多,马粪多,马尿多,又臭又挤!”
“二爷那屋?”
梁宣一窒,梗着脖子,心虚道,“他他他,跟他睡,两个人也挤!有他在,空气不仅稀薄还阴森!”
施季卿陡然停住脚步,梁宣净顾着回头同卓飞斗嘴,一时反应不及,猛然撞了上去,“卿卿,你干嘛停下来呀?”
“屋顶上既没马,又没人,更没有我,少主大可以安心入睡,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可不是另一番豪气?”
慕容泽刚及推开门,便听见梁宣的话,由不得回上一句。
梁宣紧抿着嘴,神色复杂地看着慕容泽,突然甩开施季卿的手,赌气道,“去就去,怕了你!”
起先倒还好,身子本就是暖和的,耐得住凛冽寒风,只待弯月羞然一笑,隐隐露头之时,梁宣便恨不得剪掉自己的舌头。
饥寒交迫,饱受摧残。
他于屋顶之上直起身子,抬起冻得僵硬的脚,作势便要跺下去,倒也亏得千钧一发之际,寻回理智,想起自己这一脚下去,且不说能否取暖,可别打通了客栈的屋顶,回头卿卿都没个银子赔偿。
哎,还真是越想越悲惨……自作孽不可活啊,死要面活受罪诶……
早在一个时辰之前,施季卿估摸着自家没脑子的少主也该是后悔了,便带了些酒食,妄图以此勾引他回房,岂料,事态发展并不如他所愿。
他二人就着一壶酒,浅酌浅尝,没个话聊,便将他从卓飞那儿得来的消息悉数告诉了梁宣。
梁宣安静地听完,闷头喝了口酒,只问了一句,“我娘呢?”
施季卿移开目光,看了眼清冷的弯月,声音都显得飘渺而悠远,“夫人……终于能够回家了……”
梁宣吸了吸鼻子,将脑袋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头,闷声道,“可不是生活了那般多年的地方,竟也不能还她一个安心往生……卿卿,我想婉儿了……”
天地寂寥。
施季卿没再多言,只凝重地抬手,拍了拍梁宣的肩膀。
第六十七章:少主很无奈(六)
梁宣对月长叹,悔青了肠子。
适才就不该为了赌气,放弃卿卿的邀请的!如今又只剩他一人,对天对地,好不凄凉。
“哎……这可如何是好?”
听卿卿所言,朝廷举兵攻打雪岩山,一方面是为了地灵丹,另一方面却是皇帝早便知晓了他爹同那吐蕃小公伦的密谋。
若是不曾记错,大公伦该是吐蕃大王子乌达一派,青木教同吐蕃王子秘密接触,任是哪个皇帝得知了,都会认定这是要谋反。
而当日小公伦携小公主那般神鬼不觉地上山,可见教中必有内奸。
这样看来,被捉住的朱权长老可不就是被他爹发现而后遗弃的叛徒?
朱权将朝廷的兵马引来,本想趁机拿下他爹,他便能借着朝廷的扶持,一手篡夺青木教的大权,只不想,到了最后,不仅让他爹度了回陈仓,人去楼空,更是因着敏珠的意外现身,而被唐若绯不由分说地一概捉拿了回去。
只能说,时运不济,人若是背到这份儿上,也就莫要出来害人害己了……
而敏珠的出现却也是早有安排,只为了能够进入皇宫。
在对待边疆属国的态度上,当今圣上素来讲究尚德,天子手握苍生,需以任治国。
再说,即便是慕容珣自视至高,由不得小小吐蕃这般无视皇权帝威,一个冲动便想举兵征讨,国师也是不会同意的。
笑话,时至今日,他大瀛究竟还有几分厉害,慕容珣不知道,国师能不知道?皇后能不知道?慕容曦能不知道?
若真真是由着慕容珣开战,不消半个月,北疆必定动荡不平,突厥近些年来养精蓄锐,可不正心心念念着此等天赐良机?
开战是万万不能的,那便只能讲和。
谈判便需要对等的筹码,大瀛皇宫内坐着敏珠,吐蕃王宫必当想方设法请慕容泽过去小住几日。
而这些,自然算在了青木教分内,毕竟他爹张口问乌达要的,可是吐蕃境内的一整座山!
雅拉克尔。
竟是婉儿的故乡……
可若慕容泽当真一开始便知道朝廷会出兵围攻雪岩山,他又何必……何必那样大费周章地阻止他上山?
其实,当日他醒过来,发觉自己竟仍在雪岩山,而未曾被关押起来,心中便已然存有了这样的困惑。
显而易见,是慕容泽故意放了他,然在他看来,却是没有丝毫道理可言。
更何况,若慕容泽早便知情,更该是胸有成竹,他大可以慢悠悠地一路游玩至雪岩山,又为何要复杂地设计他,而后理所当然地潜入“诛魔屠尸”的队伍?
毒僵又究竟从何而来?为何好似他们只认准了慕容泽似的?
哎,若是能亲口问他,是不是自己便用不着这样苦思冥想,理不出个头绪来?可……
“啧,妙荷啊妙荷,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倒是难为如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少主,竟也能找出比自己更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来?听上去可还是位姑娘。”
梁宣原本躺在屋顶上,一腿曲起,另一条腿极为惫懒地搭在其上,被这从天而降的声音惊得瞬间坐直了身子,回头愕然地瞪着身后之人。
慕容泽装模作样地看了眼弯月,若无其事道,“本宫上来只是为了欣赏今夜的月色,少主还请自便,如此良辰美景,思慕佳人也是理所应当。”
梁宣咽了咽口水,颇为古怪地看着一脸事不关己的慕容泽,幽幽道,“我是挺想你的……你先别瞪我啊!我不是没敢告诉你么,是你自己偏要问的呀……”
“我是说你思慕佳人,又不曾问你思慕何人!你脑子究竟还好不好使啊!”慕容泽不依不饶地瞪圆了眼。
梁宣嘀咕道,“泽儿便是佳人,佳人只有泽儿,我还真以为你有读心术了,吓我一跳……”
慕容泽暗暗磨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一个妙荷不够,再添上一个公主,竟还不能满足少主?”
清冷的月光清淡淡地泼洒下来,柔和地轻抚着天地万物,慕容泽本就物华天宝,俊美出尘,如此一映衬,倒真像是立马便能飞升成仙似的,浑身都透着股子清润光华。
梁宣被自己心头猝然冒出的想法唬得一惊,顾不得其他,顿时紧紧抓住慕容泽微凉的手,异常真挚道,“不够,远远的不够,便是全天下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都不够……我却只要泽儿你一个便足矣。”
慕容泽如墨似的眸子里满是惊愕,他垂眸对上梁宣深情的眼睛,仅愣了愣,当即猛然抽出自己的手,后撤了一步,凝声道,“放肆!你疯啦!”
梁宣盯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突然后仰,躺了下去,弯起双眼,笑得疏朗而明亮,“可不是?若不是疯了,又怎会那样不顾一切地潜入皇宫,借着打探我爹的下落,却仍旧想着能再见见你,瞧瞧你过得可好?可不是疯了……”
慕容泽面上的微热渐渐散去,片刻后方沉声道,“你爹不在我手里。”
梁宣勾起嘴角,清凌凌地看着慕容泽,缓缓道,“我知道。”
慕容泽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一颤,复又说道,“若绯会来我亦不知情。”
梁宣笑意未变,“哦。”
慕容泽的眸中似乎染着一股子说不清的倔意,仍旧清冷说道,“在红颜客栈,我不当心听到了施季卿的梦话,才知晓你的身份。”
梁宣笑容款款,“嗯。”
简洁明了,毫无下文。
沉默之中,慕容泽面无表情地盯着躺成一滩的梁宣,自嘲似的牵起嘴角,随即移开眼神,转身欲走。
走了没两步,身后便传来梁宣不疾不徐的声音,“那又为何说谎?”
慕容泽站定脚步,并未回头,声音中透着若有似无的忧伤,“说出来你就会信?”
梁宣嘴角泛着苦笑,“可不是?说了我也是不信的。”
慕容泽叹了口气,“夜深了,犯不着为了同我赌气,便在这里遭罪。”
“当初在红颜客栈,你对我的态度突然改变,不也是因为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吗?打那时起,我说过的话,你又可曾信过一句?”
慕容泽并未回答,梁宣自顾接了下去,“恐怕不仅是不信,更是处处提防着我,追随八大门派,等到了雪岩山,再逼我说出地灵丹的下落,没想到却是出了意外,便又想着是不是我起初就已知晓了你的身份,死皮赖脸地跟着你只为了阻止你,是不是?”
慕容泽眸光微沉,道,“若非如此,那夜的事情你又如何解释?”
梁宣俊脸免不得扭曲了一下,摸了摸鼻子,心虚道,“该是我当日在吹风楼里头喝了妙荷给别人备下的药……所以……”
“梁宣。”
梁宣躲躲闪闪的眼神因着慕容泽冷彻入骨的声音蓦然定住,略显慌乱地抬眼看着他。
慕容泽默默吸了口气,徐徐道,“你曾让我深信自己只是你泄欲的工具而倍感愤怒哀伤,你曾让我骇然你的步步心机而深感痛苦彷徨,你曾让我恨不能剐了你却终究放了你一条生路,你这般愚弄我的感情,事到如今竟、竟告诉我这些都只是意外,只是、只是因为你误饮了那该死的春药?你是否还想着,我也误会了你,便能两相抵消互不相欠?梁宣……呵!梁、宣。”
荒唐,荒唐至极!
他可是大瀛尊贵的太子!可在得知自己误会了他以后,虽是犹豫再三,可好歹是放下身段,不要脸地跑过来同他解释!
可他倒好,非但对自己的解释敷衍了事,更是想要将自己的过错推得一干二净!竟是……竟是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曾有……
慕容泽啊,慕容泽,你若是再不死心,便是天下耻笑的楷模!
慕容泽面若凝霜,深夜之中,眸子里宛如坠落寒星,冰冷刺骨。
梁宣瞧着那寒凉的眼神,心中更是慌乱恐惧,急忙起身扯住那人的手,急切道,“不、不是!我、我,哎,你别着急走啊!我、我,我喜欢你!”
慕容泽脚步一滞,梁宣得逞般弯起嘴角,只笑容尚未成形,慕容泽仍旧是毫不犹豫地挣开了他的手。
他回过头,盯着无措的梁宣,一字一顿道,“我的命你都不稀罕,你这喜欢我可担不起。”
梁宣脚步一晃,一个闪身便挡在了慕容泽身前,皱眉恼然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小心眼啊!那是我误会你说的气话么,你怎么能当真呢!”
“气话?气话不该当真?那你作甚还要说出来?说出来也不怕咬着舌头!”
“我纯当放屁,咬不到!我乐意!”
“你!你……行,你乐意,你乐意与我何干!给我让开!”
“不让不让偏不让!你咬我啊!”
梁宣张开双臂,慕容泽走哪儿他便拦哪儿,摇头摆尾,好不嚣张。
慕容泽瞧着他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心头陡然窜起一股邪火,掌心凝聚真气,猝然出手,一击制住梁宣。
梁宣只觉心头陡然一震,尚自茫茫然时,慕容泽已然张嘴凑了过来,冲着梁宣白生生的脖子,斩钉截铁地咬了下去。
梁宣怔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回神,凄厉地对月嘶吼了一声,“啊——!!!”
第六十八章:少主很无奈(七)
卓飞随意地倚着窗栏,闭目养神,骤闻屋顶之上的凄厉惨叫,极是自然地将征求的目光投向了施季卿。
施季卿左右想了片刻功夫,摇摇头道,“也该是要说清楚的,想必太子殿下心中自有分寸。”
卓飞微微颔首,复又轻轻闭上了双眼。
地上铺了简易的床铺,施季卿缩在里头,自己一人倒也不好意思就这般没心没肺地睡过去,等了一时,终于开口道,“棉被不够,咱俩便将就着睡吧,好歹算是能盖上,可别没到吐蕃,让你染了风寒。”
卓飞并未睁眼,只眼皮子轻轻颤了颤,老半天才僵硬道,“不冷。”
施季卿别无他法,幽幽叹了口气,侧过身去,将一只手臂枕在了自己脑袋下。
卓飞悄么声地睁开眼,瞧着那修长的背影,目光深沉而安宁,琢磨不透。
梁宣的尖叫刚及破空而出,慕容泽便松了口,一跃跳出三步开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耳朵,蹙眉道,“吵死了。”
梁宣得了解救,赶慌赶忙地双手捂住自己的伤口,浑身戒备,双目瞪得浑圆,“你、你属狗的呀!还真咬!咬偏了可是会死人的你不知道么!疼死我了……”
慕容泽舔了舔自己的利牙,一股极淡的血腥味自唇齿之间蔓延开来,似乎适才的憋屈恼怒都淡了不少,他扯着嘴角冷笑道,“可不是少主自己索求的,我只是照着你说的做,为何少主竟如此动怒?”
“这事儿你倒是晓得听我说,那为何就是不听我的解释呢!你分明就是故意扭曲我的意思!”
“我扭曲你的意思?我不听你的解释?你的解释呢?解释在哪里?”
“我喜欢你啊!还不够么?”
“呵,笑话,喜欢便能随意侮辱践踏么?真是……真是不可理喻!我真是脑子进水了,竟仍旧在此同你浪费时间。”
慕容泽撇下话,再一次甩袖离去。
梁宣摸了把脸,面上所有的放浪不羁俱是消散无踪,只留无穷无尽的悲伤和疲惫,“可不是喜欢了你,才会在误会你后,感到莫大的愤怒,才会怒气上头,说出不可挽回的话?为何这样的解释你就是不听了?我现在信你说的每一个字,可你仍旧是不信我,不是么?你究竟是想要我怎样做?跪下来磕头相求么?”
那样伤感的语气,与素来混不吝的梁宣极为不符,慕容泽诧异地察觉自己竟会感到心揪住一般的疼痛,却也只是脚步微顿,依旧未曾回头,走得决绝。
梁宣静静地看着慕容泽打他身侧擦肩而过,恍过神来时,一出手却只捞了个空,那一瞬间,竟让他有种错觉,仿若这次再捉不住那人的手,他便会永远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一般。
惶恐不安,失望迷惘。
好似未来的日子再没了盼头,没了生趣,空虚而苍白。
不,这绝不会发生!
梁宣茫茫然的双眸中,终是亮起最后的笃定和决然的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