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琳也不知信里究竟说了什么,可到底太子殿下还活着不是么?皇后……皇后怎得还是这样郁郁寡欢?
正是胡思乱想之际,身后却是陡然响起了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在这寂寥的尚德殿中回荡远扬,弄得一干宫女心惊肉跳。
佩琳领头,宫娥们齐齐跪了下去,惊恐道,“皇后娘娘,息怒!”
皇后面色铁青,一掌拍在了桌上的碎瓷片上,登时将保养得极好的手掌割得鲜血淋漓。
佩琳心中大骇,也顾不得其他,当即冲身后吼道,“快!快宣太医!”
说罢,自己已经跪行至皇后脚边,掏出自己怀里的丝绢,将皇后受伤的手掌紧紧裹住止血,痛惜道,“皇后娘娘,您这是作甚?无论如何,您都要惜顾您自己啊!”
皇后双目渐渐散去了片刻前的狠厉和狂躁,呈现一大片一大片的死灰,瞧得佩琳心头更为不安,免不得埋怨起太子来。
静默惊恐的气氛持续着,尚德殿内没人敢发出任何声音,却是皇后怔怔坐着,倏尔极为安静地哭了出来,温凉的泪水自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眸之中,绝了堤般源源滚落。
佩琳连劝说的话都不敢再多提一个字,心中沉甸甸地泛着疼痛。
犹记得皇后娘娘上一次哭泣之时,正是馥贵人遇害那年,她刚及登临皇后之位,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彻底安居在尚德殿内,诸事不理,成了名符其实的清闲皇后。
可只有她知道,皇后每夜每夜都会同馥贵人说上一会儿子话,说着说着便会哭出来,没有撕心裂肺,就如同眼下这样闷不吭声地任由眼泪恣意宣泄。
打那时起,她就知道,皇后并非看破了红尘,无心琐事,而是潜伏了下来,养精蓄锐,她没有一日不痛恨这吃人的皇宫,没有一日,不痛恨着朝秦暮楚的皇帝。
“这天下谁人也休想夺取,馥儿为了本宫的皇后之位,不惜舍弃了自己的性命,那这天下就势必要由她一手抚养成人的泽儿君临,本宫立誓,神挡杀神。”
当年,皇后冷静自持地同她说了这番话后,吓得她好几夜没敢合眼,可一想起馥贵人惨死之景,便或多或少能够体会皇后的痛彻心扉。
可是,今时今日,祁氏一派已然没了战力,而太子更是平安无事,还能有谁让皇后这样痛不能言?
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皇后忽而淡淡挥开了她的手,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平复着胸臆中的痛楚,正色肃穆道,“宣高常至。”
当夜子时,高常至奉皇命去请了廖贤妃到往碧沁园,廖贤妃在皇帝寝宫坐了小半个时辰,再出来时已是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她哭得悲悲戚戚,神经质一般捉紧了高常至的衣袖,嘴唇颤抖着,说道,“皇上……皇上……驾崩了!”
高常至只愣了愣,随即整个碧沁园里伺候的宫娥太监,便齐整地跪到了地上,痛哭成了一片。
翌日为皇帝祭灵,廖贤妃当众宣读了昨夜皇帝御口亲述由她代笔的天意圣旨。
因忠义侯私自招募军队,行为极为不轨,而前太子慕容泽明知此事却擅自私藏,并未上报,居心叵测,特此废除其太子之位,另立三子慕容言为太子,以承大统,皇后花氏,教子无方,虽无大过,可位居后位多年,平庸无功,碌碌无为,遣往皇陵,以尽孝道。
圣旨一出,举朝哗然。
不说唐若绯完全无法接受,便是慕容言都觉惊愕万分,只不过他未能及时寻到自己的母亲当面质问,却是提前被气势汹汹的小将军给拦了下来,当着慕宁府的大门,好不委屈而无辜地挨了一顿痛揍。
花一昕收拾妥当,原本打算独自前往,可佩琳却是死活不愿离开,便也就随同她一道去往皇陵,而在出宫的路上又被顾长宁给堵住了。
顾长宁依旧着皇后的礼仪行了礼,只问了一句,“太子,可安好?”
花一昕不免有些动容,虽说左丞相素来与她不合,始终对她这占着皇后之位却不行皇后之责的行为感到恼怒,谏言了好几回却都被先皇给打了回去,后来虽是不再提将,可每每见到她,她都有一种被左丞相鄙视的错觉。
花一昕浅浅扯了扯嘴角,轻描淡写道,“若是他不好,本宫又怎会甘守皇陵?”
顾长宁微微挑眉,顿时领悟。
这多年来,他也是近日才懂皇后其人,她绝不如表面所见那般只是一只懒洋洋的玩猫,而是一只收起了利爪,随时随地能给予敌人致命一击的猎豹。
若是太子殿下当真在吐蕃出了事,皇后必会不惜一切代价,踏平了吐蕃,言儿的皇位,到头来竟也只是这个女人的施舍。
瞧着顾长宁越发沉郁的眉目,花一昕不由多说了一句,“言儿虽是少年心性,不如泽儿老成世故,可到底聪慧狡黠,有你这样一心为国的栋梁姨父扶持,大瀛总归是不会走错路的。”
顾长宁一时间颇为自己的小肚鸡肠感到羞愧,朝着皇后深深福了一揖,恭敬道,“臣、遵旨。”
花一昕自然不必多言,只是略微一想,复又不放心地提点道,“还有一事,还望左丞相多多留意。”
顾长宁道,“娘娘但说无妨。”
花一昕忽而朗声道,“国师本不是不好相与的人,可也不免有天他小性子上来意图不正,但凡丞相有所察觉,只需遣人来皇陵知会本宫一声便可。”
顾长宁顿时一省,皇后这回恐怕也不当只是同国师所说,谁都知道皇后手里暗藏着一股势力,可谁都不清楚那究竟是何组织,究竟有多少人,究竟有多法力无边。
若是朝中有人意图不轨,即便她人在皇陵,却依旧有能力诛杀叛臣贼子。
“臣、谨记在心,望娘娘一路顺风。”
花一昕抬眼看了看眼前红墙青瓦、飞檐勾角的连绵宫阙,眸中忽然闪过如释负重的轻快,而后决绝转身,丝毫没有留恋。
缩在红墙之后的国师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忍不住撇嘴道,“不若好生守着你的皇陵,本国师的事倒还无需你分心记挂!哼,死妖妇!”
大瀛朝宁嘉三年,成都府蜀郡。
初夏的微风刚及吹拂上这片生机勃然的土地,花果树木疯了般抽着嫩绿的叶子,开了一树的绒花,风一过,熙熙攘攘地便飘散在空中,黏着谁的衣裳、发丝便随波逐流般落了根。
长春院昨个儿来了位新的琴师,技艺极为高超,听过其琴音的人晚上回去做梦都能梦见仙子在围着他跳舞,而且,这位琴师传闻长得那叫一个风韵天成、物华天宝,只一双眸子便能吸了人的精魂。
哎,只可惜是个卖艺不卖身的,不然,这不似凡尘的仙子,真想尝尝是何销魂难忘的滋味儿!
这不,为了一睹新晋琴师的美貌同琴艺,这时分日头刚及落下,长春院便聚满了人,没地方坐的干脆都就着大厅的空地,排排站着,翘首以盼,只火辣灼热的目光都险些将琴台给烧出个洞来。
看着底下乌泱泱的人头,喜妈妈有些犯愁,范思明也是。
“这样人家一眼就能瞧出来的好吗?昨日就有许多人见过了沐公子的真容,今日你去替,我赌两条鲫鱼,你肯定会被丢鸡蛋。”范思明一脸笃定地望着梁宣。
梁宣绕着自己身前的发尾,脸颊突然飞来两片羞答答的红云,抬起指尖点了点范思明的肩头,娇滴滴道,“讨厌啦,明哥哥~~人家还没有美到惨绝人寰的地步啦~~~群众的审美还没到这般登峰造极的地步,你只管放心!”
范思明顿时觉得,适才不该偷喝那碗鲫鱼汤的,他好想出去吐一吐。
一旁,慕容泽始终眉眼不动,甚为淡定地喝着茶,连眼神都没挪过来一分。
梁宣偷看了他一眼,撇开石化的范思明,一小步一小步靠向慕容泽,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委屈道,“好好泽儿,不要生气了嘛,你看,今天是我自己上,不用你抛头露面了,你就原谅我吧!啊?”
慕容泽轻飘飘问道,“那昨日你为何不自己上?”
梁宣对着手指头,蹲下来种着蘑菇,小小声道,“人家不会弹琴嘛,总归是要挣钱还那些被我打碎的菜盘子还有饭菜钱的嘛,长春院我们又比较熟,知你琴艺上佳,可不是最快的途径?”
慕容泽就纳闷了,“那今日为何你又死活不让我再去弹琴?那些客官可是给了我不少赏钱,比你去骗人家驱魔辟邪来得都多。”
一提及这个梁宣登时怒上心头,火冒三丈地将适才自己种的蘑菇头一颗一颗拔得干干净净,眸中凶光尽显,咬牙切齿道,“那些狗男人再敢多看你一眼,小爷就去挖了他们的眼珠子!”
慕容泽突然觉得心情挺好。
范思明瞧见梁宣那阶级仇视般的眼神,也知是劝不住了,拉着喜妈妈说,“要不干脆全都用帘子遮起来,就说沐公子昨日劳累,染了风寒,不宜见风?”
喜妈妈思忖了一会儿,没能想出别个良策,也只好暂且这般,他望了眼楼下的人头,甚忐忑。
果不其然,梁宣一走出去,各位恩客们瞧着他面前的珠帘子瞬间都激动了,一个个恼怒得恨不得攀上二楼去一睹仙子风采。
慕容泽被藏在更后面,单听楼下的嘈杂便知事情有些棘手,略定了定神,起手便拨响了身前的古琴。
宛如幽冥之中,一粒水珠滴入了沉静宁然的一泓汪泉,涟漪泛泛,沉静娇好,怦然而动,极为翩然。
喧闹的大厅顿时安静了下来,梁宣恍过神,赶忙坐正身子,摆出架势,演得有模有样。
如痴如醉地聆听了一支曲子,只觉通体舒泰,耳清目明,嘴角的笑意都无法抑制,完全出于下意识的举动。
轰然响起的掌声叫好声迅速席卷了整个长春院,人人眉眼含笑,满足而欣赏。
梁宣坐在那儿,一边慨叹着他家好好泽儿的魅力,一边悄么声地吐出了口气,只要那些人的注意力都在曲子上,便自然不会再来关注这帘子后坐的是真人还是假人了。
然而,变故不过眨眼之间。
梁宣胜利的笑容尚未绽放开来,珠串的帘子却是陡然在他眼前跌落了下来,一时之间,整个大厅万籁俱寂,梁宣睁着大眼睛,同底下射上来的无数双怔忡的眼睛对视着,谁也没敢眨眼。
“呃……大家好,在下正是琴师沐泽,多谢诸位今日的捧场,谢谢。”
但梁宣总归深以为自己能够临危不乱,颇有大将风范,立时便恢复了镇定,面上自是一派风轻云淡,看破红尘般的孤高漠然。
底下的人齐刷刷忽闪着眼睛,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涌现出各式各样的愤怒,高声吼着,“我们要看仙子!我们不要看人妖!还我仙子!还我仙子!”
梁宣脸色一沉,暗暗磨了磨牙,恨不得冲下去剪了他们高举起来示威的手。
喜妈妈眼看着这是要发生暴乱了,吓得小心肝扑通扑通狂跳,当即高声喊着安抚诸位,同时给范思明使了个眼色,范思明转身便上了二楼琴台。
慕容泽捏了捏鼻梁,无比头疼,只昨日弹了三支曲子,今日他竟连长春院的门都不敢踏出去,满大街不管男人女人都要上前来攀谈几句,有些胆大的甚至妄图拉住他的手意图不轨!
每每念及此,他便恨不得将梁宣吊起来好生抽打一顿。
昨日若不是他吃饭时非得缠着自己……缠着自己给他喂饭,他又怎会一怒之下掀了餐桌!
而这混蛋将身上的盘缠花的一文不剩,竟然还敢大摇大摆地进味仙楼!
自然所有的过错都在梁宣,跟他可是半文钱的关系都没,哼!
前后一想,想要出去帮梁宣的心思又淡了几分,索性坐在那里老僧入定,谁也不搭理。
然而,范思明还是满脸央求地跑了过来,碎碎念道,“长春院店面小,经不起折腾,这要是再砸坏了些桌子椅子的,可得要多少钱啊?”
慕容泽顿了顿,眼下已然不是斗气的时候,再多些债可是要还到猴年马月!
这样一想,便是再多不愿,也只能撩起帘子,款款走了出去。
梁宣一眼瞧见他过来,当即扑过去便要将他推回去,却是转身太急,一脚踩住了自己的衣摆,整个人便当真是极为生猛地扑过来的。
在梁宣的大吼中,慕容泽极为淡定地挪着脚步,正待往旁边闪避之际,人群之中陡然传来了一声兴奋激动的呼唤。
“二爷——!!”
慕容泽一愣,目光当即追了过去,恰巧梁宣砸了过来,将迟了半步的慕容泽整个扑倒在地,扬起了一地的灰尘。
梁宣气恼道,“哪能让他们再瞧你一眼!白瞎了他们!想得美!藏我身子底下,别动!”
慕容泽舔了舔嘴唇,不甚确定般,小声道,“适才,我好像听见了温采的声音。”
梁宣眼睛一瞪,“怎么可能!你背着我竟然偷偷想温采!你说,我和他,究竟哪个重要?”
慕容泽白了梁宣一眼,极是无语地推开他,“起开,地上脏死了。”
梁宣岿然不动,坳上劲儿了,“你这是在逃避!原来这般多年来,我的情敌竟然会是温采!太震惊了,我太震惊了,我震惊得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来话了!”
“那你就给我闭嘴!”
慕容泽一掌将梁宣劈开,站起身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尘,眉头拧得能夹住一根筷子。
梁宣躺在地上,一手捧着自己的小心肝,凄绝唱着,“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曦,方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绝!”
“你敢!”慕容泽眸似寒星般回头瞪着梁宣。
“那你说,你是爱他还是爱我!”梁宣蹬着两条腿,显然要将无赖耍到底,不要脸没节操,简直是要逆天!
慕容泽不由扶额,“我……”
“二爷——!!二爷——!!”
由远及近的呼声再一次将慕容泽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回过身,就看到底下一团乱的人群中,有一颗脑袋正在万般艰难地披荆斩棘,往这里挤过来。
可不是温采?
慕容泽怔怔退了半步,小声道,“温采……”
“啊!!!我不想活了!我跟你这多年,没名没分,连家都不敢回,你却是爱着温采的!我不要活了!啊啊啊!!”
慕容泽抬头望天,默默深深吐纳了几回,终于能够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撒泼打滚的梁宣,一脚踢上那人的屁股,随即将人扯起来,低吼道,“温采追过来了,给我起来,赶紧走人!”
梁宣立时恢复正经颜,冒出个脑袋侦察了一番敌情,顿时面色菜黄,埋怨地瞪了眼慕容泽,道,“你怎得不早说?”
慕容泽默默攥紧了手掌,实在没忍住,抓起梁宣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气愤道,“我顾着咬你了,没时间说话!哼!”
说罢转身走人。
梁宣龇牙咧嘴地瞅着自己胳膊上的牙印,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吹了吹气,随即抬脚追了上去,吼道,“泽儿,错啦!是这边!那里是去茅房的!”
温采过五关斩六将,折腾得一身汗爬上二楼之时,早已是人走楼空,难掩沮丧,一拳砸在了围栏上。
乐清不疾不徐地追上来,给温采顺着气,劝道,“他们这一路肯定是要去皇陵的,娘娘重病可是传得人尽皆知,二爷到底不会不闻不问,我们只管在皇陵等着就是,非你这样着急,一定要追过来,若是将人吓跑了,我看你如何向娘娘交待!”
温采气恼地扁着嘴,“我还不是想着能尽早看到二爷,这都三年了,竟然音信全无,就是你们雁楼都没半点消息,我始终怀疑,你根本就是同二爷串通好的,若是那日我没有喝醉,又怎会丢了我们二爷!不用你跟着我假好心,我自己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