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宣一窒,绞尽脑汁也只能词穷道,“恶人先告状,睁眼说瞎话!”
慕容泽淡然自若道,“这般丰神俊朗的少主也有夜郎才尽、理屈词穷之时,本宫倒是高估你了。”
“动嘴皮子我不如你,且看今日我可能制住你,换回我爹!看招!”
梁宣深感磨嘴皮的事情,对付他人他是游刃有余,可对付眼前之人,他很早之前便觉得不甚有把握回回能赢下,此时此刻救人心切,还是直接动手来得干脆。
梁宣素来没用,便是有武功也绝不曾展露于人前,除了他昨夜亮出的那招偷窥神功,其余慕容泽均是素未亲见,眼下状态不佳,不由心中暗沉。
勉力挡住三招,心中更是雪亮,这路数根本不是中原武林所有,归纳不入任何门派,更加不是魔教独有的倾心拳。
慕容泽幼年便习武,更是通读天下秘笈,武功不敢号称天下第一,倒也当得起一流高手的称号,若是寻常,边打边拆也该是能够摸索到一些门道,可今日却实实在在强人所难,连行走都宛如刀割,这样冲撞对招,早已透支干净他最后的体力。
不入十招,慕容泽气力用尽,身形微顿,梁宣眼前一亮,瞅准破绽,当即一掌击向他的心口,随即探手握爪,反身一手将人钳制在怀,一手已经压向了他的命脉。
前后不过几个眨眼,温采闻声踢门而入时已然为时已晚,慕容泽被梁宣扣在怀里,满头虚汗,脸色惨白。
“大胆!你、你、你,你这贱民还不快些松手!”
温采不及细想,疾走中眼神四处索寻着,似是想要找些趁手的武器。
梁宣将扣在慕容泽颈边的手指微微抬起几分,厉声道,“想要他的命,放了我爹他们,快!”
温采瞪眼,“什么你爹?我怎么知道你爹身在何处?你倒是说个我能做得到的呀!哎,你仔细点!伤了太子你该当何罪!”
梁宣冷笑,“好了,还要编,你们太子都已经承认了,你这戏可否别再累心演下去了?我瞧着都好笑。快放了我爹,你做不了主,就去找那什么小将军!”
温采急得满头汗,惶惶然地死死盯着梁宣的指甲,慕容泽终于缓过劲来,沉声道,“要本宫的命,你拿去便是,只是本宫一死,你便休想再见到你爹。”
贴身相拥才让梁宣察觉到异样,慕容泽的身子不说抖得厉害,仿佛热得有些不同寻常,然而疑虑也只是一闪而过,在极尽的距离之内,轻声说道,“你的命你自己不稀罕我更是不稀罕,却是能换回我爹,我便必须留下它,乖,听话,不要赌气。”
慕容泽寸步不让,面不改色道,“地灵丹。”
梁宣侧脸细细看着咫尺之间的纤长蝶翅,好半晌终于缓缓点头,道,“好,我给你。”
飞巧宫内尚有一处亭台花园,细水流长,腊梅开了满园,暗香浮动,陪着一园子的冬青、柏木,严寒之日倒也不显得萧索,多了份生机,活泼了这无人问津之地。
小池塘里的水早已是墨绿,水面上漂浮着枯败的落叶,阳光洒入水中,意外的尚有两尾鲜红金鱼沉在水底,嬉笑追逐。
梁宣挟持着慕容泽,一路走过搭架在水面之上的红木弯桥,在温采的心惊肉跳下,终于定脚在了一处宁静的屋宇前头。
慕容泽眯起眼,横匾上写着“藏书阁”三个隽秀的小篆。
飞巧宫中处处荒废,却只有此处宁静安好得仿若日日有人清扫。
梁宣眼神有些恍惚,似是自言自语般说道,“娘亲一生挚爱读书,便是常年卧榻,枕边都是不曾断过书本,我打小便会帮着娘亲来这里取书,那座桥的桥桩该都是被我磨平的。”
慕容泽静静听着,并未做声。
梁宣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叹息着,“如今我同你说这些还有何用……”
轻柔地推开门,他带着慕容泽抬脚踏了进去,让开身子,朝跟在身后的温采道,“往里头走,左边数第三个柜子底下压着的小木匣子。”
温采双眼发光,见慕容泽几不可察地颔首,当即走过去,将小木匣子给掏了出来。
小心翼翼地打开,呈到慕容泽眼前,屋里霎时充斥着一股从未遇过的香气,就连焚香繁多的宫廷之人都无法辨识,里头螺纹织锦丝布上,兀自躺着半颗纯黑的药丸。
染着日光都折射不出光彩,暗黑无涯,泛着极为不详的气息。
慕容泽顿时蹙眉,“这便是地灵丹?”
梁宣哼了一声,“你该庆幸,当年我娘还留着半颗。”
“当年?当年是几年?你弄个坏了的东西再吃坏了皇上的身子,你便是九族都担待不起!”温采一时心惊,险些扔了手里的盒子。
若是这东西真不是好物倒不如不要,呈给圣上,万一出了何事,太子可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梁宣脸色不佳,冷哼一声拒不回答。
温采着急了,不由将询问的眼神投向始终面不改色的慕容泽。
慕容泽悄么声地给温采递了个眼色,温采会意,转手将小木匣子递到梁宣眼前,微笑道,“此物旷世罕有,我等素未亲见,怕是不得章要玷污了此物,不知梁少主可否做个示范?”
“胆小鬼,疑心虫,何来有毒!如你们那般卑劣的手段我自是不屑一顾!”
梁宣横了温采一眼,不设防当着他二人的面儿亲手将小木匣子里的药丸捻了起来,哂道,“怎得?还想让我尝一口?”
说罢作势便张开了口,欲将地灵丹吞入口中。
说时迟那时快,只这交睫的瞬间,慕容泽弯起手肘,一击之下,直接命中梁宣肚腹,间不容情。
痛击之下,梁宣眼前一黑,当即曲起一条腿跪到地上,半天喘不过来一口气。
温采将抛落的地灵丹接住,满心虔诚地放回到小木匣子里,得了慕容泽的指示,仔细收进怀中,随即一掌劈向梁宣的后颈,彻底将人敲晕。
慕容泽沉眸看着地上陷入昏迷的梁宣,,明知他听不见,仍旧冷若冰霜道,“我既已拿到地灵丹,今日定会留你一命,自此之后,无关此前恩怨,你我两不相欠,只日后千万莫要让我再遇上你,若是不幸碰面,必定……势、不、两、立!”
最后的掷地有声耗散了慕容泽最后的神志,话音尚未落地,整个身子彻底软了下去。
温采及时兜手将人接住,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伤的伤、残的残,终也只能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
第五十六章:少主很捉急(五)
屋内屋外的两炷香同时燃尽之时,唐若绯命人打开了屋门的大锁,掀了掀大氅的衣摆,落座在下人备好的软椅之上。
杨不争席地而坐,气势却是丝毫不逊色,见着来人微微笑道,“小将军当真是准时守信。”
唐若绯一改身在慕容泽面前的俏皮可爱,杏眼微沉,面上满是骄矜和傲然,她顺手接过旁人呈上来的清茶,润润嗓子,清甜的声音刻意压低,沉然道,“倒是不知各位掌门商议得如何?”
杨不争笑笑,“人为刀俎,我们又何敢妄谈商议?还不是任人宰割。”
唐若绯挑挑眉,将茶盏递了出去,道,“任人宰割?瞧杨盟主说的,好似你们八大门派有多么脆弱一般,你们联手围攻雪岩山的正气呢?再说了,你们这样看起来是替天行道,可你们就不觉得汗颜么?如此倚强凌弱到底又是哪门子的正义?”
杨不争不慌不忙道,“魔教本就心术不正,如今又流放毒僵为害人间,我等为武林百姓出头,便是倚强凌弱又如何?武林得以安生才是我等所求之道。”
唐若绯面露不屑,冷哼一声道,“不愧是盟主,能说会道,好了,此事暂时不提,朝廷不会亏待你们的,不过是需要各位掌门动动嘴皮子而已……”
杨不争道,“将围攻雪岩山之事篡改成朝廷早有部署,为的便是能联手江湖正道一举剿灭南疆邪教,造福百姓,皇上自是功绩显赫,英明圣世,可我等动动嘴皮子不算难事,难的是我等再是能说会道,也无法帮助朝廷将魔教‘说‘灭了,小将军,您这棋下岔了吧?”
唐若绯垂眸,高深莫测地牵起嘴角,手指在椅子上没有规律地乱点着,闲闲道,“不该琢磨的不要乱琢磨,盟主该是个明白人才是。”
杨不争不经意看了始终沉默不语的空彻一眼,道,“杨某不才,承蒙各位掌门抬举坐上这盟主一位,却也不敢妄自替大家做主,此事倒是不知空彻方丈意下如何?”
“这……”空彻仓促抬头,为难地看着唐若绯。
一炷香的功夫大家伙儿着实无法商讨出个决议,空彻接了这烫手的山芋,一时头疼不已。
他若是不同意,便是公然违逆朝廷的第一人,这罪责落下来定然不轻,可若是他同意,那不正应了他少林本就是朝廷的狗,主人发话又怎敢不听!
空彻免不得心生埋怨,微恼地看了眼气定神闲的杨不争。
唐若绯哂道,“你这盟主做的却是仍要见他人脸色,做了同不做又有何异?真是没用!”
杨不争顿时沉下脸色,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他已是百般容忍,若不是朝廷压着,他岂能容她这般放肆!
周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意味深长道,“小将军有所不知,最当初这盟主之位便是我师父自己要来的,如今梁成友既是不在雪岩山,我师父自然便再当不得这盟主的称号。”
“给我闭嘴!”杨不争一怒之下,一记掌风扇了周秦一巴掌,将周秦震出去老远。
只不过,周秦这一响声倒是点醒了在座的诸位。
杨不争起初的约定答应了是同梁成友交手,生擒了梁成友,那盟主之约才能算数的,如今他们虽是杀上了雪岩山,可不光未能擒获梁成友,反倒是成了朝廷的盘中餐,那事关启程前的约定……
卢知谦于是更加肯定,这杨不争定然是事前便巴结上了朝廷。
他知道朝廷会出兵雪岩山,便故意召集八大门派,将他们引上山,或许是消息走漏,又或许是机遇巧合,总之梁成友逃过一劫,而杨不争得了朝廷的支持,盟主之位更是稳妥,那岌岌可危的青城必能起死回生!
照这般看来,眼下这小将军提出的交易该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看似他们并无损失,不过是名誉问题,得到的却是官商实实在在的利益,可这内里究竟还暗藏了何种玄机,当真是让人不得不防。
胡亭的想法同卢知谦大同小异,两人对视一眼,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一昭道长仙风道骨的,这样的事情本就琢磨不了许多,纷纷扰扰更是极为后悔,此前便不该出关下山的。
佘海山之前被杨不争呛过,一时心有余悸,倒也不敢胡乱言语。
点苍派掌门陈志航一路行来皆是寡言少语,连同他带来的两名门下都是低调沉默,在满屋子不尴不尬的静默之中,猝然出声道,“你们就没觉出少了些人?”
落地惊雷,众人当即面面相觑。
各派点过人数之后,这才察觉明河帮的四人竟然不曾有一人跟上!
“哼,定是胆小昨夜便逃了回去,没用的东西们!”林自仁极为鄙夷,当即怒骂。
陈志航道,“林寨主怎可如此武断?他们又或许已经在适才的乱斗中牺牲了也说不准。”
林自仁打了个寒战,怪异道,“不、不会吧?我等俱是安好,怎会只有他四人……嗯、携手升天……”
这段插曲过后,有人不过是起几个鸡皮疙瘩,打了个冷战,可卢知谦之前成型的所有定论却是再一次被推翻。
现在看来,同朝廷牵上线的也有可能是那不显山不露水的明河帮,若是这般,那杨不争眼下就该是不会妥协的。
虽说未能擒获梁成友,可战败同没能遇上到底是两回事,好歹他们此次围攻已经擒住了朱权长老,这样的威望不大不小,可带来的武林影响力却是朝廷给予的利益所不能比的。
毕竟官商细分入户,每家所得已经少之甚少。
卢知谦兀自沉思之时,杨不争突然道,“杨某不敢擅自做武林的主,但青城派却是我说一不二的,青城接受朝廷的交易。”
卢知谦觉得自己不该再细究下去,他已然彻底混乱了,理都没法理出头绪来。
唐若绯安静地等候着,似是而非地当成戏来瞧,一见杨不争点头,立时起身,拱手道,“杨盟主深明大义,若绯佩服,盟主就该是有这样的气魄,不日,皇上定会重赏青城,届时还望盟主的继任酒能赏若绯一杯!”
这是朝廷要保杨不争盟主之位么?盟主所言便是武林之意,恐怕也是太过天真了吧,这可不是那山高皇帝远的宫廷所能决定的!
杨不争倒也没当回事,敷衍地笑着,唐若绯象征性地问道,“那其他掌门意下如何?”
此时此刻却也只能妥协保命,如若不然,这山旮旯里头,小将军脾气上来,一不做二不休地直接埋了他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更何况便是为朝廷利用,背了骂名,这污名也可尽数推到杨不争身上,他们虽不能全身而退,可好歹不会千夫所指。
这样一想,反正出头鸟不是自己,为何不答应呢?
卢知谦和胡亭一直静坐着,等其他掌门均是点头答应过后,才不情不愿地轻轻点了点头。
唐若绯极为满意,朗声道,“康城,请各位掌门喝茶,后面的便全权交由你处理,我去接太子殿下!”
康城躬身将唐若绯送了出去,回来时招来一名属下,凑过去悄声道,“敏珠小公主的行踪不得暴露了,更是要严密看守,若是回了宫人没了或是死了,提你项上人头。”
“是!”那人领命,躬身告退,当即下去安排。
腊月二十二,慕容泽终于回到了京师皇城。
大瀛天子明皇慕容珣御辇亲驾,莅临白虎城门迎接。
唐若绯打马行在最前,打眼瞧见明黄仪仗,当即下马,冲着皇上遥遥行跪拜之礼。
车辇停了下来,慕容泽淡然自若地松开手,撩起的窗帘复又阻隔了车内的光线,暗沉之中他闭上眼,徐徐吐出一口气。
两个多月了,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温采仔细搀扶着慕容泽下了车,隔了老远,慕容泽似是都能感受到父皇眼中扑面而来的热切和期盼。
只他心中明晰,那样的热切却并非是一个父亲对于久未归家的孩儿的思念,而是……
他怀中这半颗小小的地灵丹。
慕容泽心头并未起丝毫波澜,仿佛早已是习以为常,他上前一步越过唐若绯,掀起衣摆,重重跪了下了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太子的跪拜,所有人俱是双膝跪地,朝颂声朗朗而起,应着白虎门高大的城墙,回音爽朗不断。
慕容珣兴奋得满脸红光,连连招手示意平身。
高常至高公公瞧着皇上虽是嘴唇蠕动,可早已枯败的身子如何也发不成那样响亮的声音,由不得尖声喊道,“传皇上旨意,平身——”
慕容泽缓缓起身,抬头眯眼看了看空中的丽阳,随即迈开步伐,稳重澹然地走向了那数不清的围城。
待走至身前,慕容泽作势要跪,慕容珣赶紧阻止道,“太子莫跪,让朕好生瞧瞧!”
慕容珣由高常至搀扶着,颤抖着枯瘦的双手,细细摸着慕容泽的脸,随即满是怜惜道,“可是苦了你了,清减了这样多。”
慕容泽忍住心中的恶心,对这样的逢场作戏手到擒来,当即垂眸道,“为父皇赴汤蹈火皆是孩儿理所应当,孩儿不敢妄论辛苦,所幸孩儿不辱皇命,父皇,您请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