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宣舔了舔嘴唇,掩饰般笑道,“泽儿,你说的何话我怎生听不大明白?”
慕容泽始终侧着身子,几不可察却一直浑身僵硬,甚至微微颤抖着,梁宣忍不住上前了两步,慕容泽暗暗咬牙,屏住呼吸挪了两小步,终于正眼瞧着梁宣。
梁宣又是心头一沉,泽儿的脸色怎会这样苍白?!难道竟是因为昨夜……
“泽儿,你……”
温采满脸惶恐地伸出双手,想要搀扶着慕容泽,却又不敢妄自惹他生气,平白紧张出了一身冷汗。
慕容泽深深吐出一口气,平波无奇插道,“无论我如何都与你无关,如今你的计谋已然得逞,便不必再费力伪装了……少主。”
最后两个字是含在嘴里、绕过舌根、碾过牙关,一字一字吐出来的,如泪泣血,梁宣顿时惊住,眨巴着眼无措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慕容泽。
“泽儿,不、不是,我、我、我虽是魔教少主,可我也不是故意隐瞒,至于你说的计谋得逞,我更是不知所云,你、你别生气,我当真不是故意瞒你的,只这身份说出来便怕你不再理会我!我、我……”
慌不择言的争辩却并没有引起丝毫波澜,慕容泽始终冷眼相待,就连温采都是无动于衷。
这样的泽儿冰冷地仿若幻觉,不真实得反倒极尽真实。
梁宣心慌地连连逼近两步,想着哪怕只是衣袂的触碰,也好歹能让他找到些双脚落地的真实感,可仍旧被温采毫不留情地阻隔在外。
慕容泽感觉若是再瞧上那人一眼,自己的脑袋便要爆裂了,当即闭上眼,捏了捏眉心,深沉而疲惫道,“我不想与你多说,你告诉我,地灵丹究竟在何处,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梁宣一时怔住,低垂着眉眼,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地面,好半晌才将僵住的双手收了回去,收拢起面上所有的惊惧和疑惑,一瞬不瞬地盯着慕容泽,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温采早便积蓄的怒意再也抑制不住,当即大喝道,“大胆贱民,仔细你的舌头,你这不顾尊卑廉耻的卑鄙小人!无耻之徒!该株连九族!”
这般一说,梁宣隐隐有了答案,只一双凝聚的目光仍旧黏在慕容泽身上,期盼着他能够在最后关头给予他另外一种回答,他想要的那种回答。
慕容泽却是沉默不语,只气势不相上下地同梁宣互相凝视,谁也不愿退让一分一毫。
呼吸在静默中都变得侧耳可闻,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正是紧张胶着之际,门外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梁宣诧异回头,未瞧见来人,却是听清了门外传来的女子婉转银铃般的声音。
“太子殿下,您这头可找着那地灵丹了?”
虽是早有预感,可仍旧难掩震惊愕然,事实的真相冲击得梁宣神魂飞散,他慢吞吞地回过身子,直勾勾地望入慕容泽的双眼,反复呢喃着,“泽儿,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第五十四章:少主很捉急(三)
“泽儿,她说得都不是真的……不是……不是!你说话呀!”
梁宣被温采挡着,挥舞着双手,急得恨不能双手攀上慕容泽的双肩,将他晃到散了架子。
门前的踏雪宝马威风凛凛地抬起前蹄,伴着清脆的响鼻声停驻了身形,马背之上,一位肩披黑羽大氅的俊俏公子潇洒帅气地一跃下地,利落的流线之下微微露出了大氅衬里的猩红皮毛。
温采见着来人,掌上用力,将梁宣推出去一丈,随即冲跨门而入的那人躬身道,“奴才见过小将军。”
慕容泽神色淡漠地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那人倒是习惯了他的冷面,依旧热情似火地扑过去,趁着温采行礼的间隙,两只手迅速搂住慕容泽的腰肢,紧紧扎入他的怀抱。
梁宣愣在原地,一双眼睁得老大。
慕容泽不堪冲击,微微后撤了一步,难以启齿的刺痛登时窜入四肢百骸,疼得他面色又白了些,眉头拧得死紧,却是牙关紧闭毫不吭声。
温采狠狠咽了咽口水,凑上去小心翼翼道,“小将军,照着那魔教长老所言,地灵丹就该是藏在这飞巧宫里头的,但也不可全然信了他,这雪岩山偌大庞然,其他地儿倒真真是要劳烦小将军了,您看,眼见着春祭就要到了,这时辰可耽误不得啊……”
那人将自己的一头青丝高高束在头顶,比之慕容泽还要矮上约莫三寸,看上去竟处处透着玲珑小巧,梁宣看着直瞪眼,瞧见那人打慕容泽怀里站直身子,转过来的脸上一双杏眼机灵俏皮,讨喜得紧。
“哎,我太子二哥尚不曾言语,怎得还是属你啰嗦!那地灵丹若真是寻不到罢了便是,皇上表舅还能杀了我二哥不成!”
“若绯!休要胡言。”
慕容泽轻轻推开唐若绯尚自缠在他腰间的双手,声色严厉。
唐若绯撇了撇嘴,一眨眼却又堆起满脸的笑意复又抱住慕容泽,甚至是将脸在慕容泽胸口来回蹭了蹭。
慕容泽眉眼间的不耐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温采守在一旁干着急,可他一介奴才,便是东宫总管,也不能将平西将军府的小将军给生拉硬扯开。
好在一直处于呆滞状态思绪飘忽的梁宣终于元神归位。
他一步跨了过去,一把抓住唐若绯大氅的后领,毫不费力地将人给拎了起来,转了个圈给丢了出去,竖眉道,“哎哎哎,你谁呀?这样没规没矩?一个大男人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梁宣那一扯之下,唐若绯身上大氅的带子便有些松动,唐若绯在落地时,不由自主使了力,一震之下大氅便不受力地落到了地上,大麾之下曼妙婀娜的身姿尽显无遗。
唐若绯白净的俏脸顿时羞得通红,显然从未遭遇过这样的冲撞,一时怔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瞪着梁宣。
梁宣抿了抿嘴,察觉他三人竟都是默不作声,当即改口道,“女孩子这样拉拉扯扯,不知矜持成何体统!”
唐若绯醒神跳脚,“眼拙便是眼拙,不要以为这样改过去便能抹去那个事实!你愚不可及!”
“你愚妄无知!”
“你愚眉肉眼!”
“你愚夫俗子!”
“你愚公移山!”
“你愚……嗯?”
“愚夫蠢妇,给本宫统统闭嘴。”
一击必杀,效果显着。
慕容泽不堪其烦,终于忍无可忍,不容情面地冷眼施放杀招,直把梁宣同唐若绯杀得大眼瞪小眼。
梁宣掳着袖子,眼见着便要同唐若绯来一场口水大战,被慕容泽这一声冷腔呛的,转念回过神来,一转身死命抓着他的肩膀,语气郑重道,“不是,泽儿,你亲口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慕容泽灵动的双眸沉入寒潭之内,眉眼未动而神色淡漠,似是无关痛痒般说道,“松开,你弄疼我了。”
梁宣双手一颤,当即松开,却是目光如炬,目不转睛地牢牢对着慕容泽的双眸,丝毫不敢遗落那双眼瞳之中的任何情绪。
慕容泽并未退让,暗中的较量染着无明的火花,在梁宣异常期待的目光之下,好半晌慕容泽才雍然道,“不按江湖规矩,你一介平民该是要向本宫行跪拜之礼。”
梁宣悬在半空中的双手缓缓落下,俊朗的眉目之下,却并非惊愕和痛心,反倒是诡异的平静。
事若反常必为妖。
他默然地后撤了两步,不咸不淡地看着眼前骤然变得极为陌生的雍容华贵之人。
“太子……”
唐若绯正待上前插话,慕容泽淡然出手阻止,“若绯,你将八大门派都困在山上该也是有所意图,你的事你先忙,地灵丹本宫自己找。”
唐若绯仍不情愿离去,温采及时上前挡了一步,“小将军,您请!”
“那我过一会儿再来接你回宫,还有你,臭不要脸的,下次再让我瞧见你,咱们再走着瞧!”
唐若绯复又满目期待地抬眸看了眼慕容泽,终是恨恨跺着脚出门,打马离去。
温采担心慕容泽的身子,刚及将唐若绯送走,立时便又退了回来,挡在慕容泽身前半步。
梁宣徐徐吐出一口气,平静道,“所以你当真是大瀛太子?你爹被国师撺掇着便派了你到南疆来找地灵丹?”
“大胆刁民,事到如今怎得还这样不知尊卑!”温采气不过,顿时咬了一口。
“闭嘴,还轮不着你插话。”
梁宣眸光锐利地撇了眼温采,惊得温采心头别得一跳,一时竟是输了下乘,恼怒地急欲反击,慕容泽淡淡道,“温采,你先退下。”
温采一及念起太子身上的伤是如何得来,又寻思到那禽兽这般无耻卑鄙为的便是拖住太子不让他上到雪岩山寻到地灵丹,心中气恨得比慕容泽更想亲口咬死那人面兽心的败类。
可太子的命令他又怎能违逆?
一步三回头地好半天才退了出去,屋门却是不敢掩实了,人更是守在门旁寸步不离。
慕容泽看着梁宣,缓缓点了点头,“是。”
梁宣问,“为了地灵丹朝廷早就打算派兵围攻雪岩山了是不是?”
慕容泽眸中精光微敛,沉默片刻后,答道,“是。”
梁宣细细抽了口凉气,略有些急切道,“那我爹他们呢?”
慕容泽直言道,“本宫不知。”
“你怎会不知!八大门派如今都被困在此处,任由你们朝廷摆布,你还敢说你不知!”
慕容泽轻轻扯了扯嘴角,讥笑道,“本宫若是昨夜上山,自然是知道的,若不是你手段卑鄙牵制了本宫的行动,本宫早便该得到地灵丹了!”
梁宣眼圈不由泛红,竭力压抑着怒气,心平气和道,“莫不说地灵丹原就该是巫医谷的东西,便它真真是我青木教之物,你们又如何能讨要得这样理直气壮?”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能有何事何物不该是我父皇所有之物?”
霸道而毫不讲理的气势,倒真是那自视高贵无双的围城之中养出来的脾性。
梁宣不置可否,冷笑道,“这般唯吾独尊的坏脾气我们暂且不论,你适才说我卑鄙无耻?我卑鄙无耻地牵制了你的行为?这样恶人先告状的事情你究竟是以何脸面这样义正言辞地脱口而出?若不是你恬不知耻地诱惑勾引我,我才该是昨夜上了山,便能阻止你的恶毒诡计!我爹究竟在哪里!”
恬不知耻?诱惑勾引?昨夜受伤的本该是他才对,这畜生那般蛮横无理竟成了他的错?竟成了他的阴谋诡计!他可是尊贵的大瀛太子,他该是得恬不知耻到何种地步,才会用自己的身子去勾引一个男人!那畜生竟然……竟然如此侮辱他!到底是谁恶人先告状!到底是谁恬不知耻、卑鄙下流!
慕容泽脑子里乱哄哄的,思绪乱飞,身子亦是极为不舒爽,秘处的伤口只是草草处理过,自己却要坚持着上山,当真是自讨苦吃,早前便是头重脚轻,只是兀自强撑着,却是被梁宣这番话激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险险晕了过去。
仓促之间,微微后撤了半步稳住身形,更是将双手的指甲死死抠进掌心,感觉冰冷的血液徐徐流出,才勉力压下了心头猝然骤升的那股浑浊之气。
浑身自然是怕冷似的颤抖不止,鼻子更是泛着酸楚,仿若想要连同不能言语的心脏所感受到的苦楚一同发泄出来,虚弱不堪的姿态令自己都是心生愠怒。
滚烫的热泪很没出息地在眼眶之中打着转,慕容泽低垂着脑袋,撑大眼眶将眼泪生生逼退回去,稳住心绪后,方能抬头稳稳说道,“是又如何?本宫正是存了心不让你回来,好让若绯能将八大门派一举网住,更能轻而易举地寻找地灵丹,只不过,千算万算必有失算,飞巧宫中压根没有地灵丹的影子,你若乖乖告诉本宫地灵丹的下落,本宫便饶你不死,本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大可宽心。”
梁宣怔怔地眨了眨眼,通红的眼眶之中蓦然流下一行眼泪,却又被他迅速抹去,他死死咬着嘴唇,冲慕容泽满目悲凉地点着头,迭声道,“好……好……好得很!我最后问你,我那时在蜀郡碰巧遇见你,是不是也是你事前便安排好的?你早便知道我的身份了,是、与、不、是?”
慕容泽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张口未言之际,梁宣瞳孔瞬间紧缩,转念之间,已然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将慕容泽的脸都打偏了过去。
“你好可怕。”
第五十五章:少主很捉急(四)
“太子!”
温采听见动静,作势推门便要进来,慕容泽捂着脸,及时阻止道,“出去。”
梁宣怔忡着瞧着自己的右手,对于自己适才的暴行感到匪夷所思,然而那一瞬间的怒气却是真实而不可压抑的,才会在心碎沉痛之时冲动出手。
他如何也是不愿相信的,那个爱迷路、一迷路就上女支院、更爱故作镇定的可爱的人,那个雍容嫌麻烦却又心地善良的出尘的人,那个缺乏常识、思路诡谲的人,那个害怕女人的人,那个嘴硬心软的人,那个爱干净的人,那个……已经被自己挂在心尖儿上的人,竟原来是这样处心积虑,竟原来是这样打从一开始便在算计他……
初次的相会看似偶然,为的可不是再一次的巧遇?若不是事前便有安排,又怎会那样巧的便碰上了毒僵,而后才能顺理成章地替他接下一掌,身受重伤。
青城之行势不可挡,只怕那时说是内力尽失也是一场精彩的戏吧?只为寻到薛凝紫,便是再一次唯一选择,潜入了武林大会。
冷酷无情地利用着他的愧疚和不安,才能如此顺利地牵引他一路回了南疆。
其实在红颜客栈时,他就该要有所警觉的,毕竟这样偏远的地方,竟还住着自己的姨娘,那为何一开始不曾想着直接来投奔她?而他那位姨娘看着便不似等闲之辈,手下才人辈出,既是江湖中不曾闻名的,不也就只能是与朝廷有所瓜葛?
混迹八大门派一路南下,眼见着就要攻上雪岩山,却是在临行前夜……如此……如此卑劣地迷惑了他!
八大门派径直上山,同他青木教自是一番恶战,当真成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一切的一切不就是朝廷的奸计,如今八大门派性命堪舆,不得不妥协交易,而他爹生死未卜,地灵丹更是唾手可得!
不,还有!
卿卿……
卿卿还被留在红颜客栈,若是今日他们攻山未能擒住他爹,仍旧能用卿卿要挟他!
步步为营,处处杀机!
真真是太可怕了……
梁宣缓缓将自己僵直的手紧握成拳,垂到身侧,眸中的骇然和痛苦渐渐平息,仿若划线绝交般心灰意冷地后退了两步,平静道,“放了我爹他们还有卿卿,我给你地灵丹。”
慕容泽稍稍寻思了片刻,才想起了红颜客栈的那位表哥……
他实在想不明白事到如今这人怎得还能这样血口喷人,可既然他认定人都是他抓的,那便不该平白担了这项污名,能用那虚无的人质换取地灵丹,才不枉费自己的清白。
他用舌头抵了抵红肿的脸颊,断然道,“本宫必须亲见地灵丹,才会放人。”
梁宣讽道,“泽儿武艺超群,还能担心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出尔反尔不成?更何况你们该是人多势众才对,又怎会这样心慌气短?”
慕容泽不为所动,反唇相讥道,“谨小慎微不是坏事,更何况本宫直面的可是魔教聪慧狡黠的少主,再如何小心都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