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骇然的表情当真不是作伪,扑通一声便干脆地跪了下去,惊悚道,“草……宋水静叩见皇后娘娘!”
嘣儿的一声,惊得便是常年跪惯了的佩琳都浑身一颤,满目讶然。
皇后不由笑道,“如今倒也是妹妹了,怎得还这样生分,佩琳,扶静小主起身。”
宋水静顿时满脸笑意,明媚晶莹,听闻皇后所言,麻溜儿地又自己站了起来,连连摆手道,“我自己能起,不劳烦姑姑。”
皇后道,“你这小嘴,套起近乎倒也利索。”
宋水静羞涩地挠了挠脑袋,“哪里哪里,皇后娘娘谬赞。”
可是赞了?何时赞的?哪一句哪一个字?
皇后免不得同佩琳面面相觑,随即朗声笑了起来,道,“当真是个有趣儿的人,本宫倒是越发喜欢你了!”
宋水静莫名其妙地眨巴着眼,完全摸不清状况,只能跟着她二人后头毫无心机地傻笑着。
“对了,皇后娘娘既然喜欢我,那可否赏我些吃的?听闻娘娘传召,我赶着出门,早饭都还没吃呢……”
宋水静说得羞赧,只一双眼却是直勾勾地看了过去,十分期待。
皇后收了笑声,只嘴角的弧度并未抚平,轻轻瞥了眼佩琳,佩琳复又吩咐了一声,早前便备好的点心同时便呈了上来。
宋水静两眼放光,起先还懂得矜持害羞,可一旦那股劲儿过去了,扔了玉筷,左右开弓便欢脱地吃了起来。
佩琳实在不忍目睹,皇后摇了摇头,叹道,“可见,比之若绯还要男孩子气,好歹若绯吃饭只用一只手啊。”
宋水静吃得满嘴都是,却也知道这话是在嫌弃她不够文静,含含糊糊反驳道,“怎可能一只手吃饭?我爹说过,吃饭碗得端在手里才是规矩,一只手端一只手吃,那若绯只用一只手,可见不规矩!”
当着她的面儿还能狡辩得这样理直气壮,当真是少有。
皇后瞧着宋水静饕餮享受的模样,冷不丁问道,“怎得就你一人前来?你屋子里的宫女呢?”
宋水静一副“休要再提”的痛苦表情,道,“她们一听是您要见我,恨不得将我那屋里所有的衣服都翻出来让我试上一试,说是绝不能丢了梅香阁的脸,我不堪其扰,又想着我朝素来清廉勤俭,奢华比为浮夸,便决定用最为质朴的模样来向皇后娘娘请安,所以,我当机立断甩掉了她们!”
佩琳瞠目结舌,她不敢说阅人无数,可这后宫之中如何模样的女人她不曾见过,却独独没见过宋水静这样的,胡言乱语得有理有据,诡辩狡讲得振振有词,却纯粹直率得一目了然。
当得起一个“妙”字!
皇后但笑不语,好半晌才意味深长地提了一句,“但愿这深宫庭闱之恶瘤也奈何不了你的真性情。”
宋水静似懂非懂地扑扇着一双黑曜石般晶亮的眼睛,没头没脑道,“我百毒不侵的,皇后娘娘大可放心。”
皇后不置可否,颔首道,“如此甚好。”
正说着话,外头又有来报,说是太子殿下驾到。
皇后染着喜色的双眸顿时沉静了许多,所有的期然和喜悦悉数被藏了起来,不露分毫,佩琳眼见着,心疼得厉害。
宋水静却突然有些慌乱,迭声确定道,“太子殿下?当朝太子?您的儿子?太子?!”
皇后不明所以地蹙眉,却是极为肯定道,“不是本宫的儿子又会是谁。”
宋水静瞬间将两只手心里头捏紧的糕点丢掉,起身边拍着手心的碎屑,边悄声道,“皇后娘娘,我尿急。”
佩琳终于学会了面无表情地面对宋水静所有出人意料的言行。
第五十九章:少主很捉急(八)
皇后纵是再为宽容放纵,对于一位佳人如此直白低俗的言语,仍旧是瞬间失了神,无措茫然。
宋水静倒也顾不上许多,当即盈盈一拜,道,“尚德殿内放肆不得,水静明日再来拜会皇后娘娘,娘娘万福!”
说罢动身出门,只没走两步,一眼瞥见太子殿下棕金色的衣角,当即又退了回来,腆着脸道,“水静初次进宫,事事新鲜,便是连皇后娘娘这尚德殿中如厕之地都百般好奇,不知皇后娘娘可否让水静一睹为快?”
佩琳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皇后细细看着若无其事的宋水静,幽幽道,“莫不是宋侍郎的千金原是认识太子的?”
宋水静双眼圆睁,登时连连摆手道,“怎得会!水静我是规矩的女孩子,寻常在家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莫说是太子殿下,便是街头巷尾的男子水静都是不认识的!皇后娘娘要相信水静的清白之身!”
越说越不像话……
皇后垂眸,嫣然一笑道,“妹妹虽是皇上的人,可太子到底是本宫的儿子,见面点头行礼罢了,妹妹切莫为此担忧,皇上若是责怪下来,全由本宫承担。”
宋水静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可皇后已是说到这地步,再行推脱指不准凤颜不悦,她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正是扭扭捏捏地入了座,慕容泽风度翩翩地进了尚德殿。
他甫一进殿,撩起衣摆便跪了下来,淡然道,“儿臣给母后请安,外出二月有余,不能亲身侍候母后身旁,还望母后见谅。”
皇后颔首道,“起来吧,太子既有心,本宫便已知足,佩琳,看茶。”
慕容泽谢过皇后,径直起身,四顾一看,目光当即黏在宋水静身上,挪动不开。
皇后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闲闲一笑道,“太子,这位是静贵人。”
慕容泽随即垂眸收回诧异的目光,翩然道,“贵人有礼。”
宋水静抿嘴笑得温婉,福了一礼,娇声道,“太子殿下。”
慕容泽下了早朝,在唐若绯那儿得了一肚子困惑,转念一想便来了尚德殿,试图从皇后这里探到一言半语。
只如今这尚德殿内尚有外人在场,他一时也是不好开口,问了安,便坐着品茶,竟是一言不发。
宋水静坐立难安,屁股生疮了似的来回挪个没停歇,殿内本就静默尴尬,皇后顺势道,“不知静贵人可是有何急事?”
宋水静赶紧抬头,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道,“尿急……不是不是,回禀皇后娘娘,梅香阁熬了鸡汤,他们还等我回去吃饭呢!”
皇后凤眉一挑,道,“哦?瞧着妹妹那处膳食倒是不错,不知……”
只话不曾说完,宋水静一脸惊悚地打断道,“今日备下的少了些,若是皇后娘娘颇有兴趣,我让下人熬着肥一些的给皇后娘娘送来,娘娘切莫亲自跑一趟!”
皇后面容沉静地看了眼起身欲走的宋水静,半晌淡淡点头,道,“如此便有劳妹妹了,佩琳,送静贵人。”
宋水静顿时喜上眉梢,一一拜过皇后和太子,脚底抹油撤得干脆果决。
慕容泽始终沉默不语地注视着那道娇柔玲珑的背影,眸光之中困惑、诧异不一而尽。
皇后冷不防插道,“太子认识静贵人?”
慕容泽收回目光,乖顺地垂着脑袋,摇头道,“儿臣并不认识静贵人,只静贵人的面目有些似曾相识罢了。”
皇后眼色微沉,言语便有了些许严厉,“你是太子,宫中规矩由不得本宫多嘴,可处事行为需谨慎小心,卖了话柄在人手里,这深宫之中便是杀机四伏,你防不胜防。”
慕容泽凝声道,“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话是顺着听的,可皇后仍旧觉得她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了,免不得胸口郁结,总有一团不知名的火气四处乱窜。
默了片刻,复又提道,“怎得没叫上若绯一同来?”
慕容泽面上有些不快,“儿臣给母后请安,与她何干?”
皇后说得意味深长,“若绯是个好姑娘……”
慕容泽轻轻一笑道,“确实,她有一个好父亲。”
皇后语意微顿,掀起眼皮子,沉声道,“下了早朝才急急往本宫这里赶来,太子应当不是为了同本宫闲话叙情来了。”
这母子坐到一起,必定言语冲撞,三句不对味儿,不是他走,便是她赶着人走,佩琳百般无奈地瞧着他二人暗自拧着劲儿。
慕容泽倒也不拖沓,开门见山道,“若绯带兵围攻雪岩山,可是您出的主意?那敏珠小公主怎会这般碰巧便被她救了回来?”
皇后复又翻看起桌上的《女则》,闲情道,“便是我朝女子能够出仕为官,后宫也是依旧不得干政的,太子这话却是让本宫徒担了莫须有的重罪,日后莫要再胡乱言语。”
慕容泽心想,她这一生为了皇后之位,费尽了心机,牺牲了多少无辜性命,若落到最后,只图个“不得干政”,贤德宽容,便是那些枉死的冤魂都是不愿相信的。
然,他早已是无心再去谴责和愤慨。
便是皇后不说,他也能猜中其中一二。
纵然唐若绯的母亲是皇帝的表妹,可平南将军唐业却是皇后的堂兄,最开始这门亲事便是皇上说的,那时皇上仍只是六皇子,任谁也不会想到,当初的那门亲事如今竟能如此互相牵制。
唐若绯却是打小便仰慕慕容泽的,皇后自然不会轻易放手这门亲缘。
若是唐若绯有意隐瞒于他,那八成是受命于他的母后。
虽是参不透,可倒也不必太过担心,到底母后再是心狠手决,也是不会坑害于他,毕竟只有他当了皇上,她才能稳步移驾太后殿。
皇后既然绝口不提,慕容泽自然毫不留恋地起身,道,“儿臣东宫尚有事务,先行告退,愿母后安康。”
皇后并未应声,目光始终黏在书本之上,随意地挥了挥手,慕容泽便躬身退了出去。
佩琳琢磨了一通,到底是不忍,轻声道,“皇后娘娘又是何必?”
皇后以手扶额,徐徐吐出一口气,疏淡道,“他与馥儿情深于本宫,这些年来尚肯踏入尚德殿,本宫该要宽慰了。”
慕容泽这里出了尚德殿,回身便问了身旁的宫女,“那静贵人是哪位官家的?”
未封妃嫔,可也是皇上的女人,私下打听,到底是不妥,小宫女支支吾吾,尽显踟蹰。
慕容泽微微一笑道,“本宫今日得幸,赶巧遇上了静贵人,得了她宫里精心熬制的鸡汤,本宫不能投桃报李,好歹有些方便之处,也能答谢其家人。”
小宫女唯唯诺诺地点着头,嗫嚅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既是静小主,便该是礼部侍郎宋广川宋大人家的千金。”
慕容泽甚为满意地点了点头,翩然离去。
温采随了一路,并不敢轻言,挑眼瞧着太子俊秀面容之上的笑意越发诡异,由不得心惊道,“太子殿下,您这是……莫非……当真……是瞧上静贵人了?!”
慕容泽眉眼未动地横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静贵人?静贵人又如何?本宫若真真是看对了眼……”
余下的逆天之话悉数被吞进了肚子,温采愕然得浑身哆嗦了一回,连带脚步都顿住。
慕容泽上了车辇,回头瞧见温采傻愣怔忡的模样,微微叹了口气,道,“便也只能是静贵人了,你说你,跟了本宫这多年,却是连本宫的话是否真假都体会不透了,出去了一趟,脑袋瓜子便不顶用了不成?”
温采心惊肉跳地抹了把额头的冷汗,笑脸嘻嘻地迎了上去。
太子素来眼光颇高,便是小将军都未能入他的眼,这静贵人适才未曾细看,只隐隐有个影子,倒是风姿绰约,只是向来红颜祸水,太子又是年轻气盛,他身为东宫总管,总归是仔细谨慎些不为过。
皇后宣见宋水静过后的当夜,皇上便翻了静贵人的牌子。
皇后在尚德殿笑得运筹帷幄,可苦了梅香阁内如热锅上之蚂蚁般的宋水静。
掌事姑姑紫菡不禁困惑道,“小主,能得皇上临幸是圣眷恩宠,后宫之中但凡女人都盼着的,您这样百般不愿又是为何?”
宋水静在屋子里头不停打着转,不时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脑袋,低声嘀咕道,“十六岁的姑娘都急着召去陪睡,真是禽兽不如啊禽兽不如!”
紫菡倒也听不清晰,只被宋水静晃得头晕,左思右想之后,由不得出手将人拉住,了然道,“小主,若是您身上来了不便伺候,同黄公公说上一声便是,亏不得您难为成这般!”
宋水静一听,登时顿住身形,宛如瞧见救星般捧起了紫菡的双手,憾然道,“哎,可不是,乃姑姑最懂我的心!我也想着能尽早承恩受宠,为皇上开枝散叶,可天意难违,天意难违啊,唉……只这般折腾,如今天色将晚,该不会惹得圣颜大怒吧?”
紫菡宽慰道,“小主本就是新进的宫,诸多事宜都不曾顺理妥当,如今召您侍寝碰上这样的事,也是难为,顶多责罚几句,扣些俸银罢了。”
宋水静拍拍心口,道,“只要不克扣我的伙食便好!”
紫菡诧异道,“罚的是当值的公公,办事不利,又怎会责怪到您的头上?小主多虑了。”
宋水静眨巴着眼,半晌凝眉道,“深宫猛如虎啊……”
紫菡嘴角一扭,识趣儿地闭起嘴巴,默默退到一旁。
第六十章:少主很捉急(九)
除夕当日,宫里头自然张灯结彩,后宫里头无论得宠失宠或是皇上面儿都没见上的美人小主们,个个宫里头都是喜气洋溢,盛装准备着参加皇室御宴。
梅香阁却是例外。
宋水静压根儿就不在家,天都没亮便跑没了影儿,赶着宴席开始之际才匆匆窜了回来,搞得是蓬头垢面,凌乱不堪,紫菡精心挑了一晚上的服装头饰,一概没能用上,更是被她气得竖眉瞪眼。
宋水静打着哈哈,“哎呀,好啦,指不准我这清水芙蓉不染雕琢的模样,偏得了皇上喜爱呢!”
紫菡咬着嘴唇,若不是估摸着自家小主到底是有几分姿色,定然会将其踢入浴桶,来来回回洗上三趟!
“小主私底下说说不打紧,今日盛宴,不说皇后娘娘定然到场,便是一直颇受恩宠的贤妃、贵妃必然不会缺席,不是紫菡多嘴,还望小主谨言慎行。”
宋水静摆了摆手,羞涩道,“哎哟,姑姑还不懂我?有好吃的,我决计不会用嘴说出半个字。”
紫菡只能忧心忡忡地伴着宋水静出了梅香阁。
从梅香阁出来前往崇清宫,必经之路便是御花园。
宋水静套着暖手套,披着雪白披风,一路边走边看,一时竟是被那些竞相争艳的梅花所吸引,忍不住称赞了几句,连带着脚步都慢了下来。
紫菡刚及出声想催促一番,一旁竟是蓦然响起一道清亮的男声,道,“如此寒凉之时,贵人倒是雅兴颇高。”
众人见状,虽是心惊,可到底中规中矩,连忙跪拜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宋水静微微偏过脑袋,一脸的懊悔,原地整出一张灿烂的笑脸,柔声道,“太子殿下。”
太子还礼,沉声道,“静贵人安好。”
宋水静瞅了瞅慕容泽身后,诧异道,“怎得只太子殿下一人?温总管呢?”
慕容泽微微眯起眼睛,笑道,“难为静贵人倒是对东宫的掌事了如指掌。”
宋水静心中咯噔一声,吓得一哆嗦,当即堆起满脸的笑容,又抽出怀里的手绢,稍稍遮住唇鼻,软语道,“可不是下人多嘴,还望太子殿下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