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红衣服,当新郎。”卢玉燕比划着。
“你怎么没穿红衣服,当新娘?”
卢玉燕一屁股坐到地上,又像刚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那样夸张地抹起眼泪:“我丑,坏人不让我穿。”
季舒流只能安慰她:“你长得美,不丑,他是个坏人,才不让你穿。”
她本来就是在装哭,闻言一骨碌爬起来认真道:“我长得美,我也要当新娘子。”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蹦蹦跳跳地跑出门外,孙呈秀急忙跟出去。
季舒流看秦颂风一眼:“你是不是听出什么玄机?”
“有点奇怪。”秦颂风沉吟,“周泰和周鹏到现在还以为燕燕什么也不知道,特意告诉我婚礼的事一点都不能说漏嘴,别吓着她。如果胭脂鬼一伙人只是为了杀我,为什么要瞒着周家人跟燕燕说这些?这有什么好处?”
季舒流跟着他一起思索,却完全不得要领。过了一会,秦颂风继续道:“可能胭脂鬼还埋伏了后招,幸好他们这次全军覆没。”
“他们的雇主究竟是谁,查到没有?”
“大概查不着了。传说胭脂鬼接生意都是亲自去接,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雇主是谁。”秦颂风眼睛里闪过一道锋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次算他运气好,只要他不收手,迟早露出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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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下午众人回到栖雁山庄,卢玉燕笑逐颜开地喊一声:“爹!娘!”跑向等在门口的一对老夫妻,躲到父亲背后,冲秦颂风等人眨眼睛。
卢秉夫妻约摸五十来岁,头发白了小半,眉头的皱纹尤其深。卢夫人一把搂住女儿问长问短,卢玉燕零零碎碎地回答着,秦颂风趁机向卢秉道:“卢老,这事说来话长,先屋里坐。”回头朝向季舒流,“你回去休息吧。”
季舒流看看旁边依然精神焕发的孙呈秀,觉得有些丢脸,但实在疲惫,对卢秉作个揖问声好就回屋洗澡补觉去了。
晚上刘俊文兴高采烈地过来问他胭脂鬼一战的经过,他才知道卢秉夫妻准备再等一天,后天就动身回家,秦颂风怕再出意外,让刘俊文带上几个江湖经验丰富的尺素门弟子和孙呈秀一起跟随保护。
季舒流睡前考虑很久,第二天又犹豫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孙呈秀。这一路上他跟她熟了很多,但越熟就越惭愧,心里的重压也越难忍,没法再装得若无其事。
他悄悄把她叫到栖雁山庄后院的一个角落。
“抱歉。”他之前想过很多,当真面对她时居然只有勇气说出这一句。
孙呈秀警惕道:“什么事?”
“你的仇人于我如兄如父,所谓父债子偿,虽然人死不能复生,我总该向你说一句抱歉。”季舒流努力不让自己垂下头,眼睛却不敢直视她的脸,“你日后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一定全力弥补。”
“算了,这不关你的事,我不会迁怒于你。”
“我后来听说过他杀人的手段,实在令人惊心,我当初从未考虑你们的心情,确有自私之处……”
孙呈秀打断他:“你是说你阻止他们侮辱厉霄的尸体?”
季舒流点点头。
“那你不用道歉。我虽然没当面反对,心里也不赞成他们那么做。”
季舒流微微诧异,他本以为那天所有人都只想将厉霄食肉寝皮。
孙呈秀坦然看着他:“我是恨厉霄,但只想取他性命,不想辱他尸身。以前我父母死状很惨,心肺都被剖出来撕裂,祖父母强忍悲痛收殓他们的遗体,却生怕吓着我,没让我看他们最后一面。从此,我就对这种辱人尸体的事深恶痛绝,就算凶手本人的尸体也不例外。”
她说到后来,眼睛里隐隐有泪光闪过,季舒流也听得心神微颤:“我明白此债难偿,我能力所及,不过杯水车薪。”
“这种恩仇难断的事,徒增困扰,以后别再提了。”孙呈秀摇一下头,恢复平时的冷静模样,“我也不愿意再想起这些。现在你是尺素门的人,既然秦二哥信你,我也信你,就当我们前几天才认识吧。”
季舒流郑重一揖:“多谢。”
孙呈秀还没说话,秦颂风含笑的声音却已响起:“你们躲在那说什么呢?”
季舒流心虚地摸摸脑袋:“只是……闲聊。我问问江湖上的事。”
秦颂风走过来对孙呈秀道:“你上次说要去找尤进宝的麻烦?跟谁一起?”
孙呈秀困惑地瞧瞧秦颂风脸色,报出几个名字。
“都是这两年刚出道的年轻人,跟你不算很熟。你别去了。”秦颂风干脆道。
“为什么?”
秦颂风面容越发严肃:“从去年到现在,我一共遇上三次伏击。第一次是去年五月,我在邻省被人暗算,中了两支毒箭,箭上有醉日堡的‘断魂劫’。那群人一路追杀我整整九天,直到栖雁山庄附近才放弃。”
孙呈秀为之变色:“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和季兄弟原来是这么认识的?”
秦颂风点头:“多亏舒流及时赶到,把毒性控制住。之后没几天,我在栖雁山庄附近又遇上第二次伏击,动手的是长煞。”说着拍拍季舒流的肩膀,“当时我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也多亏他帮我挡了一阵。”
“前几天那次是第三次?”
“对,最近一年我做事比较小心,他们可能伏击不成,才大张旗鼓引我入套。”
孙呈秀皱起眉毛:“你很少得罪人,以前几乎没遇到过这种事,是谁想对你下手?”
“到现在还没有头绪。”秦颂风有些严厉地盯住她,“最近你必需格外小心。江湖上不少人都知道你跟我走得近,这次你又帮我打败了胭脂鬼他们,万一他们把主意打到你头上就糟了。”
孙呈秀想了一阵,坚定道:“我还是要去。如果真有人想暗算我,无论我在哪里都找得出办法,就像这次他们把你骗到周泰家去一样。不过我到山西以后会多加小心。要是真有什么阴谋,我宁可直接揭穿它,总强过等着他们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秦颂风闻言便鼓励道:“你有这种胆气也好。路上多加小心,尽量在卢老家多休息几天,注意保持体力。”
孙呈秀笑着答应,又和秦颂风讨论起刀法问题,季舒流按照武林规矩避开,只在离去前听到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讨论。他心里有点奇怪,秦颂风对孙家刀法简直比孙呈秀自己还熟悉。
那两人都痴迷武功,站在原地说得忘了时辰,直到晚上开饭,季舒流才过来把他们叫走。
这天菜肴丰盛,秦颂铭夫妻一同出面给卢秉一家和孙呈秀送行。大家多数都算江湖人,也不拘礼,连着钱睿和季舒流一起围绕一张大桌坐了,秦颂铭夫妻坐在主位,左边依次是卢秉、钱睿、季舒流,右边坐了卢夫人、卢玉燕和秦学,秦颂风和孙呈秀打横相陪,刘俊文在旁边负责斟酒。
因为秦颂风伤势还没好,兄嫂都不许他沾一滴酒,卢秉就由秦颂铭和钱睿来照顾,这三人酒量都不小,把盏笑谈,宾主尽欢。秦夫人吴氏笑意盈盈,声音柔柔地跟卢夫人和孙呈秀闲聊,还不时逗逗卢玉燕,谁都不曾冷落。
吃得差不多了,季舒流就专心听钱睿讲述近日的江湖传闻。那个叫尤进宝的人确实手段残忍,接连犯下好几桩恶行,前些天只因为嫌一把好剑要价太贵,居然砍断铸剑师一手一足,夺剑而去。
这边听得心惊胆战,对面却传来吴氏和卢夫人的笑声,卢玉燕也跟着憨憨地笑,季舒流把心思集中到那边,发现她们在说自家孩子小时候的趣事。
孙呈秀同样被那些趣事吸引,眼光看向她们,吴氏便顺势问:“孙妹妹,江湖上有没有哪家儿郎为你倾心呀?”
孙呈秀道:“还没遇上过。”
吴氏眨眨眼睛:“怎么会没有呢,是没留意吧。妹妹这么聪明秀气,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物才配得上你,你说我们家颂风这样的够不够?”说着拿眼神去瞟秦颂风。
孙呈秀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遥遥对吴氏举一下:“大嫂,多谢你称赞,但我和二哥差得太远了,真不敢相提并论。他跟我一般大的时候已经名满江湖,哪像我一事无成的?”
秦颂风也听到她们这边的对话,笑着插嘴:“嫂子,呈秀就算脸皮厚点,也是个小姑娘,你可别吓着她啊。”
“干了!”秦颂铭、卢秉、钱睿三人大声碰杯,盖住了这边的声音。
季舒流看得出秦颂铭夫妻都很想让孙呈秀来当新弟媳,却看不出孙呈秀的意思。他瞧瞧和孙呈秀相邻而坐的秦颂风,突然生出个诡异念头:秦颂风肤色其实偏白,修眉朗目相映生辉,英气中不失秀逸,如果他是个姑娘多好?
第十二章:兴风作浪
这念头实在是异想天开蛮不讲理,季舒流暗自摇头,嘲笑自己没本事交更多朋友,居然想把哥们变成姑娘娶回家独占。
酒席最终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散去,秦颂铭和钱睿亲自送卢秉一家三口回客房。秦颂风落在后面,等屋里只剩下孙呈秀和季舒流,才道:“呈秀,你还是别去找尤进宝了。”
孙呈秀抬头等他解释,他继续道:“他们不说我差点忘了,尤进宝也是个银贼,你还没嫁人,去找他算账传出去不好听。”
孙呈秀失笑:“说得也是,但你怎么才想起来?”
秦颂风理所当然:“我一时没想起来你是女的。”
孙呈秀大笑,笑到一半忽然面容一肃:“二哥,我是真想废了他。前几天我才听说,有个我以前护送过的姑娘也被他糟蹋了,后来自杀身亡。那姑娘与我不算相熟,但人很好。”
秦颂风一言不发地注视她片刻,见她眼神坚决,终于道:“也罢,你真想去的话就去。不过这件事你尽量别带头,还有别单独跟他耗上,尽量找个信得过的熟人跟你在一起互相照应。”
或许因为刚喝下不少酒,孙呈秀倔强地撇撇嘴:“我知道,那姑娘不是被他杀死的,是被人言杀死的。但是人言杀不死我,我才不怕他。”
秦颂风微叹:“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可以这么想,平时却不妨注意点。人言当然杀不死你,但是你有个好名声,以后想做什么好事都会更容易。”
孙呈秀有些丧气地坐到一边:“是……我明白。”
“那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赶路。”秦颂风说完拉着季舒流走出门去。他好像因为伤势还没痊愈,较易疲倦,一路都把手搭在季舒流肩上,这让季舒流感觉异常之好,好像自己可以被人依靠了。
“孙姑娘真有侠义心肠。”季舒流没话找话地说。
秦颂风看他一眼,牵动嘴角露出个奇怪的笑容:“她从小性情正直,现在又了无牵挂,我也盼望她能在江湖上闯出点名堂。”
季舒流揉揉眼睛,没看懂秦颂风那个笑容的意思,莫非天太黑自己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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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卢秉一家在孙呈秀和刘俊文等人护送下离去,栖雁山庄这边的日子则渐渐恢复如常。
季舒流休养几天后继续教书,有两个年纪大的孩子跟随父亲跑江湖去了,也有两个年纪小的孩子加进来从头学起。秦颂风还是老样子,平时练武和指点门中弟子为主,偶尔出门以武会友或者帮人劝解说和。钱睿着手寻找胭脂鬼背后的雇主,可惜似乎毫无进展。
对季舒流来说,最大的变化就是秦颂风的嫂子和几个侄儿变得常见,不再像以前那样总躲在栖雁山庄西边的小院。
老大秦学满了十四岁,跟着父亲学习经商,闲暇时候也会和秦颂风学学武功;老二秦修对武功兴趣依然不大,专心读书;那对龙凤胎分别叫秦励、秦问,如今已经两岁半,会走路了,到处乱跑,人见人爱,秦励很喜欢看秦颂风教秦学练武,秦问却更喜欢听季舒流教那群孩子念书。
吴氏或许怀着一点愧疚,热情了很多,常给正在练武的秦颂风和秦学送来汤水糕点,一家人显得其乐融融。
一个半月以后,某日秦颂风拿着一封信来找季舒流:“呈秀来信了,信里说的事你也看看。”
季舒流摸摸脑袋,总觉得哪里不对。秦颂风不常跟他提起孙呈秀,可是一旦提起,总会带着诡异的笑容瞅他,这次也不例外。不过等他看到信里说的事,那些疑惑顿时被抛到脑后。
信是写给秦颂风的,细述尤进宝之战始末。
尤进宝秉性贪婪,所好无非美色重宝,而相约除害的那群江湖人里只有孙呈秀是个姑娘,所以尽管被秦颂风警告过,她仍旧出头扮成平凡人家的女儿,假称亲人重病,当街叫卖几件“家传宝物”引尤进宝入套,天晚了就躲到一个偏僻的破庙里住宿。
这样没几天,尤进宝就盯上了她,傍晚尾随她走到僻静处,意欲先辱人,再夺宝。
为了防止尤进宝起疑,她没把刀带在身上,而是要徒手抵抗,把尤进宝引到最近的埋伏之处。没想到等她跑到约定的地点,那里埋伏的人却都不见了。
她立刻逃向所住的破庙,想将尤进宝引入另一边的埋伏,但破庙里不但没有人影,连她藏好的佩刀也不在原位。她无法再掩饰武功,只能空手还击持有兵器的尤进宝,从庙里打到庙外,终于奋力将其兵器夺下。直到此时,她的同伴们才循着打斗声赶到这里,将尤进宝制住,废去武功。
事后发现,这群人中一个叫郑欢的谎称尤进宝已经在别处动手,将两边埋伏的人分别引开,而孙呈秀的刀不知何时被藏到破庙的屋顶上,显然也是他下的手。随后郑欢趁乱离开,众人找了很久也没找到,至今不知他究竟是想救尤进宝,还是存心想害孙呈秀。
信里说的事到此结束,季舒流连呼好险:“孙姑娘没事吧?”
“传信的师弟说她只受了点轻伤。这信看得我直想揍她。”
“揍谁?”
“当然是孙呈秀,都怪她不听话,我叫她找个熟人照应她却不找。”
季舒流提醒道:“男人不能打女人的。”
秦颂风笑道:“我随口说说,你急什么?”不等季舒流否认就收起笑容,“那个郑欢来历神秘,连师承都没人知道,钱师兄和我正在查他。”
季舒流深深皱眉想了一阵,轻声问:“你去年和今年遭遇的伏击,究竟和醉日堡有没有关系?”
秦颂风看着他的脸:“我也不知道。按照常理,他们要是想兴风作浪,就该去找带头攻打醉日堡的人报仇,怎么会来杀我?就算来杀我,也应该亲自动手耀武扬威,怎么会沦落到买凶杀人?只有断魂劫的毒不好解释,但是醉日堡的毒也有外泄的可能。”
季舒流重压稍减,闭上双眼,艰涩道:“我已经当自己是尺素门的人了。”
他心里明白,这句话虽然是真的,却不完整。他已经把自己当成尺素门的人,这里有他的挚友、兄弟、学生,给他安身立命的机会,但厉霄依然是他仰望了十八年的兄长,甚至兼任父母。
只要还没确定醉日堡有意伤害秦颂风,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拖下去,永不说出厉霄“尸体”的真相。
永不衡量最亲的亲人、最好的朋友孰轻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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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将至的时候,天气正冷。季舒流搬个宽大厚重的屏风放进卧室,把火炉冒出的热气拘在床边,门缝漏进的冷风挡在外围,除非教书所需极少出门,无论剑法还是书法,全都懒得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