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因为接连下雪,孩子们只在家里自己做功课,季舒流晚起早睡,早上刚醒就直接缩在床上看书,两条被子一条围在身前一条披在背后。
栖雁山庄藏书很少,其中还有小半是季舒流拿出攒下的工钱新添的,以前吴氏为了让次子秦修考学买过一些,但无非科举用的经书注解,不适合闲读。
季舒流看了一会书,抬头对着光秃秃的屏风发呆,想起厉霄原来很有几分风雅,用的屏风上都有意境不错的画作。厉霄读过的书也很多,把自己教到十二岁才力不能及,请来一位懂得不少杂学的先生继续教。为何他明白那么多道理,却能杀人不眨眼,随手挖心挖肺呢?
季舒流苦笑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想过醉日堡的事,今日却因为一张普普通通的屏风触景伤情,实在可笑。
正准备继续读书,他忽然听到叩门声,还没应答,秦颂风自己推门进来绕过屏风走到他床边,钱睿也跟着走了进来。
季舒流有点尴尬,他缩进被子这模样还没被秦颂风之外的人看见过,急忙推开被站起身。不等他穿好鞋,秦颂风沉声道:“你简单收拾一下,咱们下午出发去裴用国的碧霄山庄,钱师兄也去,俊文留下看家。”
季舒流刚提好鞋直起腰,猛然生出强烈的不祥预感:“出什么事了?”
“明面上是醉日堡漏网的人突然动手,杀了四个当年攻打过醉日堡的人,其中一个被灭门,玄冲子和裴用国召集一群人去碧霄山庄商量对策。暗地里,”秦颂风压低声音,“你必需过去,玄冲子道长中了千秋醉的毒,你身边还有剩下的解药没有?”
季舒流脑中混乱片刻才听懂秦颂风在说什么:“还有几颗。”千秋醉不但难解,而且解药配制不易,如果中毒后再配耗时太久,对身体损伤较大。
“那咱们快点出发,得尽量隐蔽,别被知情的人堵在路上。”秦颂风说完回头看着钱睿。
钱睿深吸一口气,也压低声音道:“武当派把曲泽押到碧霄山庄了,有拿他做诱饵的意思,我放心不下,也去看一眼。”
季舒流全身僵住,呆呆问:“他们会不会杀了曲五哥报仇?”
钱睿一反常态握住拳头狠狠道:“我不会答应。”
季舒流抿紧嘴唇:“只要有可能,我也一定护着他。我一直把他当成自己长辈。”
秦颂风安抚道:“先别着急,白道不会轻易动手。曲大哥从没杀过白道上的人,他被武当派关着,醉日堡漏网之鱼的举动也赖不到他头上。如果这样还要杀他,那连已经洗手不干的醉日堡门徒也得人人自危了。”他拍拍季舒流的肩膀,“收拾完就上路,剩下的到了再说。这边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本门武功最好的弟子轮流警戒。”
季舒流把针灸用的针和一堆解药翻出来握在手里,神色沉重地缓缓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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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栖雁山庄出发,快马加鞭一天一夜,能走到碧霄山庄所在的山脚下。把马交给山下小院的管事,快步拾阶而上一个半时辰,方可到达半山腰的碧霄山庄大门口。
院墙高耸,大门乌黑,唯见墙头厚厚积雪。随着小厮引导踏进大门绕过照壁,才看到一片冰雪覆盖的清爽世界。山庄里房屋简朴,不工于雕琢,但简陋的假山、冰冻的小池经过精心布置,自有曲径通幽之妙。
进门不久,庄主裴用国亲自相迎。这位庄主年约四旬,高冠宽袍,举手投足韵致潇洒,疏朗的眉目间暗藏一抹若有若无的沉痛,是个颇为惹眼的美男子。季舒流居然忍不住瞟秦颂风一眼,觉得秦颂风虽然相貌更为俊秀,风度和此人相比却显得粗野。但裴用国这飘然得好像随时真会乘风而去的样子,令人完全生不出亲近之心,恐怕不比秦颂风兼具豪爽沉稳,能够广交朋友。
“有失远迎,望乞原宥。远客请随我来。”裴用国开口也是文绉绉的,咬字平缓从容。他挥一挥袖,小厮退下,换他亲自带路。
“此为敝山庄院落图,请秦二门主小心保管。”裴用国走到僻静处,以袍袖掩盖,将一张叠起来的纸放进秦颂风手里,凝重的目光在秦颂风脸上停留片刻,“敝山庄共有六十四座屋舍可以待客,每座屋舍各有两间可以住人,你们三位分得一座屋舍。每隔一日,劳烦诸位江湖朋友全部更换住处,如何更换由在下抓阄安排,以防醉日堡寻到弱点暗中伤人。”
秦颂风赞道:“裴兄真是周密。”
三人随他绕到后院,走进那些大同小异的屋舍当中的一个,玄冲子就躺在里间的床上昏睡不醒,由两人守卫,其中一个是名年轻的武当道士,另一个却是醉日堡之战中曾经跳出来掐住季舒流痛骂的王虎。季舒流心虚,没敢看王虎的眼神,走上前解开玄冲子衣襟用银针轻刺几个穴道,玄冲子很快睁开眼睛。
“道长中了千秋醉的毒,这是解药,放在舌下含化。”季舒流倒出一颗解药,想想又倒出三颗交到玄冲子手上,“每日这个时候含一颗,连续四天,毒性就可消除。我还是把解药放在道长这里一份,以防万一。”
玄冲子刚醒来时还有些睁不开眼睛,把解药含在舌下以后,眼神很快恢复清明,坐起身微笑道:“你特地赶来的?辛苦辛苦。”
裴用国在季舒流身后道:“醉日堡近日大肆报复,投毒案算,无所不用其极。季小公子既然来了,若是再有江湖朋友不幸中毒,全赖阁下施救。也请秦二门主小心,醉日堡余孽早已天良丧尽,难说不会记恨季小公子阻挠毒计,痛下毒手。”
季舒流听了这句话心神咯噔一震,垂下眼不敢直视玄冲子。万一再有人中毒,自己不可能见死不救,但如果对方首领就是厉霄,他会不会翻脸铲除自己以绝后患?反过来,自己救起的人又会不会杀死厉霄?
他在担忧中忽略了几个人的话,但随后,玄冲子严肃的语气把他心神吸引回来:“……确实要小心,用毒箭偷袭我之人下手精准,劲道刚猛,就算不是偷袭,我想胜他也只有六七成的把握。醉日堡里可能还藏着一个不输厉霄、尚通天和曲泽的高手。”
第十三章:师徒之情
房间里所有人都面色一寒。秦颂风先问:“那高手武功什么路数,是醉日堡直系,还是带艺投靠进去的?”
“直系,这也叫我百思不得其解。”玄冲子清点醉日堡传承,“韩堡主只有褚训一个入室弟子,褚训则有四个,阎毒、尚通天、厉霄、屠百万。阎毒二十年前就跟褚训一起被杀了,后来尚通天被高毅所杀,厉霄和屠百万死在混战之中,死前都没收过徒弟。屠百万武功平平不值一提,难道厉霄或者尚通天留了一手,暗中收徒,又或醉日堡里出了个悟性极高的天才?”
裴用国道:“厉霄买过几名青楼舞女收为姬妾,授以武功,多曾携带她们杀人行凶,是否其中有人得了厉霄真传?”
玄冲子微微摇头:“他身形不像女人。”
一个刺耳的声音突然响起:“诸位不要忘了,厉霄还有个徒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王虎抱着膀子往前迈一大步,眼神如刀子般盯着季舒流。
季舒流正心乱如麻。他曾骗自己说也许厉霄已经远遁,现在主事的另有其人,但醉日堡岂会凭空多出一个高手,不是厉霄还能是谁!王虎咄咄逼人的注视之下,他从床边站起身,垂下目光道:“王大侠说笑了,在下学艺不精,如何会是高手。”
王虎冷笑:“假装高手困难,假装庸才却容易得很。想当初你拼死拼活地保住厉霄全尸,赚了醉日堡多少走狗的忠心?”
季舒流皱眉直视他,沉声道:“我既受过醉日堡无数恩惠,日后若有机会,一定会向深受其害之人补偿。但醉日堡那神秘高手绝不可能是我,当务之急还是找出他的来历。”
王虎原是信口开河,只为寻衅而已,闻言立刻转了话头:“补偿?嘿嘿,那好,你去把厉霄的坟给老子刨了。”
季舒流直接道:“我不能。”
“不刨你娘的放什么狗屁!”王虎当场就想一拳打过去,才刚抬起胳膊,裴用国和那名年轻的武当弟子立刻将他拉住,好言好语哄劝好一会才将他劝走,换了个人来守卫。
换来的人不再喧哗,房间里片刻安静无声。玄冲子看钱睿一眼,向裴用国道:“曲泽到没到?醉日堡那高手的来历,不如先去问问他。”
裴用国也看钱睿一眼,回答:“前日已到,关在后院,有人轮流看守。我这就去问。”
钱睿面色微变,张开口却犹豫着没讲话。玄冲子先一步道:“曲泽吃软不吃硬,不如让钱先生去问。如果连钱先生都问不出来,别人也不可能问得出。”
裴用国道:“此言甚是。季小公子,玄冲子道长的伤势可还有需要注意之处?”季舒流摇头,他便接着道,“三位这边请。”
三人随着他离开,走过一座小桥,绕过几处假山,到达山庄深处一栋依山而建的小楼前。小楼上漆痕较新,与外围屋舍质朴简洁的风格明显不同。裴用国解释:“囚室在此楼地下,钱先生单独进入即可,我等在外把守。”钱睿对他拱拱手,从小楼门口两个负责守卫的江湖人中间走了进去。
季舒流直直盯着漆黑一片的门内,心里怦怦乱跳,又急着知道曲泽的现状,又害怕知道他如今的模样。曲泽还年轻,不过三十出头,可他是不是已经毁了?
秦颂风一只手搭在季舒流肩上,随意地向裴用国问起此次被请来的江湖人。季舒流插不上话,索性闭上眼睛,默默感受秦颂风那只手的热度以定神,只依稀听到姑父姑母几日之内也会赶到。
不知过了多久,钱睿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
“他也不知道。”钱睿从门里走到门外,正值落日时分,夕阳余晖照亮他右半边脸,他神色复杂,叫人看不懂。
裴用国并不细问,让秦颂风拿出碧霄山庄院落图,指出他们眼下所站之处的位置和今日分给尺素门三人的屋舍,就匆匆告别,赶回去与玄冲子商议。
冬日里天黑得快,三人循着图示走到住处时天已黑透,皑皑积雪映着星月之光,衬得山庄夜景素净敞亮。
吃晚饭的时候三人全都沉默不语,直到吃完,秦颂风把季舒流拉到一边,让他跟自己一起住到左边房间里,钱睿住右边那间,最后小声叮嘱道:“跟王虎一样的人不少,有的纯属看不惯你是厉霄养大的,有的记恨你保全厉霄尸身,还有的真在怀疑你。这两天你尽量留在屋里别出门,出门就跟在我身边,免得引人猜测。”
“我知道。”季舒流黯然。
他回到房间用栖雁山庄小厮送来的热水洗澡,泡在热气腾腾的澡桶里,侧耳倾听秦颂风和钱睿在外面明间里的议论。
钱睿的声音疲惫:“……他应该确实不知那个高手的来历。我问他在武当派过得如何,他一个字也不说,让他点头摇头,他也一动不动。”
秦颂风长叹:“曲大哥还跟过去一样。他身体呢?”
“瘦得脱相了。”
“曲大哥对咱们尺素门有恩,对我家也有恩,有机会我去跟玄冲子道长商量,把他接回家里。”秦颂风接着又说了些什么,声音渐低,隔壁听不清楚。
季舒流无意识地抬手抓住澡桶的桶沿握紧,眼睛直直盯着前方,直到桶里的水开始发凉才惊觉自己走神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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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下午到了裴用国安排的更换住所之时,三人收拾东西换到较远处另一座屋舍里。
玄冲子和裴用国共同召集下,跟醉日堡有宿怨的白道江湖人士陆续进入碧霄山庄,山庄内越来越热闹。第三日,季舒流听闻霍庸、季萍夫妻来到,前去探望,交谈到傍晚吃过饭方回。季萍一直欣慰地笑着拍他的头,说他在尺素门历练一年懂事不少。
回到尺素门这边,他刚一进门,就看到秦颂风和孙呈秀对坐交谈,比比划划,似乎在讨论武功。正想避开,秦颂风却站起来将他拉到自己座位上:“我找钱师兄有事,你们两个小孩先说会话,我马上回来。”
季舒流微觉尴尬,不好意思地拱手道:“孙姑娘。”孙呈秀也抱拳道:“季兄弟。”
无话片刻,孙呈秀打破沉默:“你听说了吧?醉日堡这次复仇气势汹汹,又杀了孟善全家八口。”
季舒流沉沉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玄冲子道长中的毒似乎已无大碍,但据他说,醉日堡又出了个连他也不敢轻视的高手。我们这边虽然不乏高手,却也也有不少同道武功平庸,以智谋、财力取胜,如果被人寻到破绽暗中下手,真叫人防不胜防。”孙呈秀语调凝重。
季舒流道:“裴庄主行事谨慎,安排大家每隔一天就换一次住处,这样或许能安全些。”
“裴庄主本人危险就不小。他家财雄厚,为白道围剿醉日堡之事出过不少财力,武功却只平平。而且他似乎不太在意自己的安危,”孙呈秀神色戚然,“大概因为他父母妻儿都不在了。”
季舒流脸上筋肉微微一跳。
孙呈秀有些走神,自顾自地说下去:“和我差不多。当初裴庄主的父亲被厉霄杀害,裴庄主倾尽家财资助白道帮他复仇,于是尚通天又杀害了他的妻儿。我父母被厉霄杀害以后,祖父母也是一心复仇,最终被尚通天害死。”
季舒流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听说最初韩堡主杀孽不重,褚训当上堡主以后醉日堡才开始滥杀无辜,但是褚训才当了五年堡主就引发众怒被人围剿,他的几名徒弟却还是执迷不悟。”
孙呈秀道:“这也难怪。醉日堡毕竟入了黑道,招揽的都是黑道中人,一群恶人聚在一起,当然越来越凶性毕露。”她不经意间看到季舒流复杂的表情,停顿一下,“先不说这个。栖雁山庄里现在如何,有没有加强戒备?”
季舒流暗中舒了一口气:“加强了,这些天的事务由刘俊文负责。”
“秦大哥那对龙凤胎呢?长得快不快?”
“长得很快,大概这么高了,”季舒流横着手掌比划一下,脸上开始露出笑意,“走路也比以前稳当多了。励儿特别好动,喜欢学着秦二哥打拳,打得像模像样,还真有点天赋。问儿文静一些,总来听我教书,不吵也不闹,好像全都能听懂一样,但是我问她能不能听懂,她只是笑,不肯告诉我……”
说起栖雁山庄里的趣事,两人都轻松不少,一直说到秦颂风和钱睿归来,又和他们交谈一阵,孙呈秀才回去休息。
钱睿早早回房,只剩下秦颂风和季舒流对坐。秦颂风脸上再次出现他提起孙呈秀的时候常常露出的那种诡异笑容:“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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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舒流怀疑道:“什么怎么样?”
秦颂风道:“你是不是看中呈秀了?加把劲,我看你跟她还算配。”
季舒流大惊失色:“没有啊!”
秦颂风笑道:“你别不好意思……”
季舒流不等他说完就急急打断:“真没有!真不是不好意思!”惊魂稍定,“你怎么无缘无故这样想?孙姑娘人确实很好,但是我对她从来没有非分之想。”
秦颂风审视他的表情:“那天在周家的假婚宴上,你就总往她那边看,后来回到栖雁山庄里,你还拉着她说过话。”
季舒流脸都急红了:“我只是找机会向她道歉,因为她家人都被醉日堡所害。”